《百年恩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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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恩公河-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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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上报。你们县委先拿出个意见,之后地委常委研究一下,只有这样才能定成铁案。只有定成铁案了,才能经得住历史的检验。也就不怕下边再胡嚷嚷,你觉得这样做如何?”
  毕敬业不明就里,认为海老仍如之前的“九字三条指示”那样,替他出主意想办法,一边连连点头称是,一边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
  海老接着说:“需要排查清楚的情况,包括这几个方面:首先是近两年你们县各村的粮食产量数字,其中包括亩产、农民人均生产量、村上缴公粮数、村人均自留粮数。之后,一一分门别类,对照恩公祠的产量数字,参照一下、比较一下嘛。一参照、一比较,问题不就出来了?今年从恩公祠调出的种子粮、伙食粮、饲料粮是多少?是谁批准调的?是谁出面去调的?都调哪儿去了?干啥用了?这是第二点。第三点,你们县其他乡村有没有发生饿死人的情况?敬业同志,你亲自去恩公祠一趟,落实一下恩公祠究竟饿死了多少人。在这一事件中,村长吕卫民具体起了什么作用?有没有失职渎职的情况?第四点,分给你们县的十吨救济粮分给恩公祠没有?如果分了,为什么还会发生饿死人的情况?一定要落实清楚吕卫民是如何分配的,有没有中饱私囊的情况。如果有,一定要从严惩处,该撤职查办的就撤职查办,该开除党籍的就开除党籍,该绳之以法的就绳之以法,决不迁就姑息!如果救济粮没有分给恩公祠,原因何在?第五点,恩公祠事件发生之前,吕卫民向你们县委反映过情况没有?如果没有,主要责任应由吕卫民负责。如果反映了,你们县委是谁接待的吕卫民?你敬业同志知道不知道这事儿?总之,恩公祠事件是个很严重的责任事件,地委很重视,地委是不会漠然置之的。敬业同志,你对上述问题一定要排查清楚,分清责任,明辨是非。看看是我们的干部有意为之呢?还是无意为之?另外,是不是有阶级敌人蓄意制造事端呢?敬业同志,你把这几点落实清楚后,打个报告上来,地委再履行一下程序,派工作组下去核实一下。你看这样做如何?”
  毕敬业抓笔的手开始颤抖,他已经心中无字,落在纸上的也不知所云了。他的心亦开始悬空,并在海老平静的诘问中,迅速下沉。
  这当然在海老的预料之中。如果将这几点排查清楚,会出现何种结局,这是海老再清楚不过的,也是毕敬业再清楚不过的。实事求是地说,恩公祠的粮食产量数字,无论是单产、总产,还是上缴贡献,全是莲花山县各村之冠。再则,从恩公祠调出的各类粮食,也是个巨大的数字,就是这一大批粮食,使其他乡村挨过了饥饿的难关。从这点儿上说,恩公祠是胸怀大局的优秀村庄,吕卫民是胸怀大局的优秀村长。另外,吕卫民因为太忠实、太信赖、太听命于上级,才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如果他稍微有点儿私心,稍微有点儿本位主义,恩公祠也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关于十吨救济粮的问题,更令毕敬业头皮发麻,说白了他是拿着恩公祠人的生命当儿戏,他是利用职权在对吕卫民泄私愤、搞报复。这问题一旦澄清,他就不是能否继续坐在县委书记椅子上的问题,轻则是官僚主义、渎职致死人命,重则是蓄意害人……而且连个冤大头、替死鬼也找不到。
  

39.老革命海老(5)
毕敬业如同陷入深深的泥沼难以自拔,甚至到了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步了。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海老的办公室走出来的。反正他觉得心如坠铅,头重脚轻,一步三晃,如同飘忽在浓重的迷雾之中。
  毕敬业回去后,迟迟不肯把报告打上来。
  海老也没有去催促毕敬业。
  这并不是海老有意放毕敬业一马,因为上级的“纠偏”文件尚未下发。
  但是,阿妈尼的立碑仪式,海老是特意赶来参加了。
  毕敬业也专程前来了。虽然他不认识阿妈尼,但在这些日子里,吕叔的影子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一直纠缠着他。特别是吕叔瞪着眼看他的表情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还有吕叔临别时指着他的鼻子说的那句话:“毕敬业,我这会儿才知道你的心真黑,你不是共产党,你比国民党还国民党!我告诉你毕敬业,我跟你的事儿没完,我就是死了变成厉鬼也要缠着你……”这一切,使毕敬业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之中,他体验到了惊心动魄的滋味儿。
  为此,毕敬业非但主动前来,还以县委书记的身份主持了立碑仪式。不知是出于内疚、悔恨,还是掩饰,反正在哀乐奏响那会儿,他竟泪水滂沱,抽泣得一哽一哽的。
  海老一动,莲州则动。
  毕敬业一动,莲花山县全动。
  仅从外地赶来的各种车辆,就排满了恩公祠那宽阔的打谷场。各种花圈、挽联、挽幛,层层叠叠地堆满了阿妈尼坟前的荒坡。
  立碑仪式的规格如此之高,这是恩公祠人始料不及的。
  立碑仪式如此之隆重,慰藉了悲痛欲绝的恩公祠人。
  很值得当时及后人反复玩味的是海老亲书的碑文:
  革命村民阿妈尼之墓
  其实,排查恩公祠饿死人事件,牵一发而动全身,是扯出葫芦带起瓢。
  如果说恩公祠事件是扯出的葫芦的话,那么这个瓢比葫芦更大。
  而且是出奇的大,大得触目惊心。
  这个瓢就是恩公祠水库。
  对此,毕敬业清楚,海老也心照不宣。
  在莲池现场会上,海老的激情演讲,如同恩公祠水库大会战的动员令。当时乡亲们对修水库,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工地上插满了红旗,男女老少齐上阵。这里是人山人海,那里是人海人山,铁锨、扁担、荆条筐、小推车……你来我往,一片声响。
  大人小孩老头老婆都会唱:
  莲花山呀高又高,
  恩公河呀长又长。
  修好大水库呀,
  再不怕老龙王。
  听桩子伯说,这股热火劲儿没多久就撑不住了,为啥?底气不足。连年的大跃进形势,把全县国有的、集体的、个人的家底儿都挖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集全县仅有的财力物力人力修水库,还能不是雪上加霜吗。当时毕书记和县委的决心很大,提出的口号是“大战六个月向元旦献礼”。开始一个劳力每天的伙食标准是一斤半,接着消减为一斤,后来减为半斤,再后来减为二两……最后连二两的标准也筹不到了。人是铁饭是钢啊,又是跟石头块子打交道的苦重活儿,工程的进度自然减了下来。毕书记在工地指挥部的帐篷里,用手枪点着县粮食局杜铁山局长的额头嗷嗷大叫:“你要是再弄不来粮食我枪毙你!”杜局长流着泪说:“毕书记你枪毙我吧!全县大大小小的仓库都成空壳了呀,工程快下马吧毕书记,赶快打报告向上级申请紧急调拨救济粮吧,要不问题就大了……”毕书记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开始大发雷霆:“你老杜让工程下马就下马了?是你老杜当家还是县委当家?是你老杜当家还是我这县委书记当家?工程下马了县委如何向地委交代?朝上级伸手要救济?这不是我们县委的做派!也不是我毕敬业的做派!更不是莲花山县八十三万人民的做派!亏你老杜说得出口,我就替你老杜害臊脸红!开弓没有回头箭,恩公祠水库决不能下马!我不管你老杜用啥办法动用哪儿的库存,三天之内你必须把粮食给我运来!”
  

39.老革命海老(6)
毕书记的枪头儿把杜局长的额头点得鲜血直流。第二天,杜局长把全县仅存的几万斤战备粮运到了工地。这是全县最后的保命本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拿出来的,即使拿也不是他这个粮食局长做得了主的,就连毕敬业这县委书记也做不了战备库的主啊。杜局长深知其中的厉害,当天就跳恩公河自杀了。就这几万斤战备粮也是杯水车薪,当然救不了大急。毕书记仍坚持不让工程下马,他身先士卒勒紧腰带,坚持在最苦最累的工程第一线。三万多民工在他的带领下,反复喊这样两句口号:“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就这样在没有一两主食的情况下,大伙儿吃清水煮白菜帮又硬撑了一个星期,最后连口号也喊不起来了。因饥饿引起的疾病在工地暴发流行,连毕书记本人都饿晕了几次,他这才不得已让工程停了下来。
  更大的问题是两个月后,青黄不接啊!真应照了粮食局长未说完的话,出大问题了,八十三万莲花山人剥光了能吃的树皮,挖光了能吃的草根,捞光了河里的草,连观音土大雁屎都捡回来吃了。大饥荒啊,亘古罕见的大饥荒啊,饿殇的人多啊,有的全村不剩一人,不少村都有整户整户死绝的。
  恩公祠水库工地的情况最为严重。水库工地工棚里、工地、堤坡上都躺着死人,没有人掩埋尸体,也不能露天摆着啊。因为水库工地距恩公祠最近,吕叔对桩子伯说:“桩子哥啊,村里决定交给你个神圣的革命任务……”桩子伯知道他这蚂虾从哪头儿放屁,故意拉着脸打断他的话头说:“我是反革命分子,你交给我革命任务,而且还是神圣的革命任务?你是不是饿晕、饿迷糊了呀村长,这可是关系到你的政治前途啊?”吕叔也故做一脸严肃状说:“正因为我关心你,才肯给你这么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桩子伯忙说:“可别这样村长,有好事儿还是先让给别人吧,我可是担当不起。”吕叔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桩子伯归宗故里几十年来,所担任村里的最高行政职务:恩公祠村义务埋尸队队长。
  下属的三名队员,都是还有一口气儿的老地主。开始是桩子伯领着他们埋别人,最后桩子伯连他们三个也埋了。那一年,经桩子伯的铁锨入土的共二百三十七具尸体,外地的无名尸一百八十九具,本村尸体四十八具。
  桩子伯说,要说最惨的是县委书记毕敬业的一家。当年来保命岗逃荒的金枝子,并不是果果的母亲。果果是毕敬业的亲生女儿,金枝子是毕敬业家的保姆。莲花山县出这么大的事儿,这盖子如何能捂得住?上级的纠偏文件很快就下来了,金枝子见到的是莲州地委转发中央、省委的红头文件。金枝子说,那天老毕把文件带回家时脸色一直铁青着,不吃不喝就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吸闷烟,他妻子李宝红在旁边唉声叹气一言不发。
  老毕两口子就这么一直僵持到后半夜,老毕才说:“莲花山这几年的工作,都是由我决策由我布置的,没想到饿死恁多人。人命关天啊,我这县委书记难辞其咎,十几万啊!十几万芸芸众生死于非命,我是犯了死罪,对党对人民犯下了杀头之罪!现在回想起来真像是一场噩梦,我真后悔呀,我真的是昏了头啊!明明清楚许多村庄都没有多少口粮了,可我为了政绩为了好大喜功为了讨得地委的表扬,说白了是为了最终被提拔重用,竟又上马了恩公祠水库工程!我是把职务把官帽看得太重了,这是我罪有应得呀……当工程进行一半时,我若冷静下来听听杜局长的话,过失也会小得多,起码不会饿死这么多的人……我就是不当这县委书记,也不能对上边说假话,更不能逼着下边的人说假话呀……如今,我成了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坏蛋……今天,地委书记海老亲率工作组来到莲花山。海老和我谈话时的态度真严肃呀,说我是以革命的名义摧残革命,以革命的名义做出了反动派永远也达不到的恶果。海老还说我的行为实际上是比反革命更反动更罄竹难书……上级这不是已经给我定性质了吗?我现在已经成了莲花山的头号大坏蛋,惭愧呀真的惭愧呀,我真的想一死了之啊,也好向那些饿死的冤魂们谢罪……”
  

39.老革命海老(7)
李宝红哭着说:“你咋能朝绝路上想呢老毕?你要死了我和孩子们还能活下去吗?你想啊老毕,你自绝于人民就是反革命,我和孩子不就成了反革命家属、反革命子女了吗?现在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啊,你看看那些右派,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老毕说:“我自己不死,到头来还得让人插上亡命牌,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死前再游街示众一番,不更丢人现眼?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吧……”
  老毕两口子抱头痛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李宝红就把金枝子叫到跟前说:“枝子,你先回老家过一阵子吧。老毕犯事儿了,并且不是一般的事儿。我们往后的日子好过不了,也顾不了你了……等将来要是环境好点儿的话,你再回来……”
  李宝红把话说到这种份儿上,金枝子只好流着泪走了。出城区走了大约有二里地时,金枝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那会儿,金枝子心里直发紧,预感到老毕家要出事儿。连忙一路小跑折转回来时,发现老毕一家人都不见了,金枝子前院后院地跑着喊。跑到后院时,听到高台井里有小孩的哭声,仔细一听是果果的声音。金枝子恍然明白,李宝红把她打发走后,一家人相继跳进了这口深不见底的高台井。
  金枝子抓着车水链子下去,把唯一活着的果果救了上来,总算是给老毕家留下了一条根。
  

40.恩公谣上篇(1)
公元20世纪40年代初
  听老辈人说,那阵子的天泼火一般热。月亮烤化了似的粘在当院的椿树梢上,热浪炙燎得鹰爷狗一样大张着嘴往外哈热气,汗珠子顺光脊梁沟拉拉流,屁股下的苇席片子也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
  鹰爷纳了闷儿了:火头咋了?往常跟大白、桩子他们成夜疯跑,今黑儿喝罢汤碗一推睡去了,绵软软的像条长虫,天都成蒸馍笼了会睡得着?鹰爷想过去看看,又懒得动。脑子开始混沌时,心尖陡地一晃:这浑球能是发疟疾哩?
  鹰爷起身朝鞋里伸脚时,触到一袭冰冷气。
  鹰爷乍然一惊,缩回脚瞅见两颗晶晶亮的绿豆眼。他认出是条菜花蛇。这种蛇娇气,长大了也不会比筷子粗多少,但个小毒性大,绰号“金刚钻”。再莽壮的汉子经它一咬,也挨不过对时。它通身跟草棵一个颜色,最善隐藏,无鳞,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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