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恩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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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恩公河-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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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绰号“金刚钻”。再莽壮的汉子经它一咬,也挨不过对时。它通身跟草棵一个颜色,最善隐藏,无鳞,皮薄,肉嫩,是蛇餐馆的佳肴上品。活剥生吞味道更鲜,凡降不住腥膻的人绝无此口福。鹰爷在河边长大,打小就往嘴里撂生虾小活鱼儿,是这些生鲜恩养了他。头回往嘴里塞菜花蛇时,他心尖也颤颤的,但顷刻就被强烈的生鲜味儿抚平了,后来竟不知不觉记住了这强烈的生鲜味儿,且挥之不去。鹰爷也记不清是何时上的瘾,隔些时候不弄条菜花蛇嚼嚼,嘴里就寡淡淡的无滋无味,整个人也没着没落的,跟活不久了似的。
  这会儿,鹰爷朝菜花蛇虚晃一下手,这东西体小胆大,昂头吐芯迎着袭来的手就是一击。他却避实就虚,将手臂画了一个圆弧,稳稳地捏住它的尾巴,倒掂着只抖了三抖,它便僵直了身子。
  鹰爷手脚麻利地掐去毒芯子,捋净蛇身,朝嘴里一填,咔嚓咔嚓嚼出满屋血腥满院凉气。鹰爷称此为“嚼小葱”,若有凑手的烙馍,卷巴卷巴就着“小葱”吃,就更有滋有味。
  “小葱”穿肠一过,鹰爷便神清气爽。再朝地上踅摸时,他的眼也绿莹莹地剔透放光,胸口也空了样哄哄响。他突然发现距苇席尺把远,一泓水流状的活物,泛着粼粼荧光涌来。看清了,是哧哧溜溜蠕行着的蛇群,有“菜花”、“青花皮”、“七步倒”、“灰布袋”……蛇们一批批地循序滑动:“菜花”过来了,清一色菜花;“青花皮”过来了,纯是青花皮。阵势不乱,队列不错,汇成了溪流哗哗地朝屋里泻。
  鹰爷的心钳得紧紧的!他明白这是蛇们结伙报仇哩,一定是火头咋戳捣它们了,这浑球!他抄起依在椿树上的竹篙,轻轻一捣地,飞身一个“猴子摘星”,稳稳地落在丈把远的窗台上。
  鹰爷知道一条蛇的阴气如一袭井拔凉水。凭这满院阴森森的冷气,他一时也把不准聚集了多少蛇,但又不敢弄亮,逢这阵势,若有明火,蛇们便会发疯般地朝亮处猛扑,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鹰爷借着流泻的月明,环顾四周,蛇在房梁上缠成了疙瘩蛋子,桌椅板凳上盘卧着黑坨坨,吊在檩条下的馍篮子里,扑棱着一簇簇小脑袋。恍惚间,他看见正当门的小软床(用麻绳攀成的床)直摇晃,四堆蛇拥着小床的四条腿,向门口鼓涌。四周床沿儿嵌满蛇头,像葵花朵般叠缀镶边儿,错落有致。而此时小软床上的火头还睡得贼死,有板有眼地呼噜着。
  鹰爷心里骂道,都成了一碰就灭的水泡了,浑球小子还当是睡摇摇床哩!这阵势叫“漂葫芦”,百年不遇,鹰爷这也是第一次经历。蛇驮小床滑动着,跟葫芦在水里漂没两样。他清楚:若非惹恼了蛇,蛇们决不会倾巢出动,浩浩荡荡,组成这少见一“漂”的。蛇们眼下这般抬举火头,不是火头人金贵,是火头身上藏的物件金贵。这物件值得蛇们舍命拼抢,这是天性使然。蛇灵性得很,唯恐火头出手毁这物件,就众志成城地去“漂葫芦”。蛇的水性又强似鱼,“葫芦”漂进水里,容不得火头稍有动作反抗,就会把宝物掠了去,再一口一口一块一块地,把火头给零叼了,撕吃了,连一星儿骨头渣儿也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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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恩公谣上篇(2)
这宝物就是鳖蛋。
  多少年以后,鹰爷早被一堆荒草蒙盖在恩公河堤上了,而我——本村革命军人海大白的儿子,日里已能割两捆牛草了。那会儿河坡上的牛草密匝匝、绿油油、肥嘟嘟的旺,躬着腰用短把快镰打,眨眼就是一堆,够一捆了,我就去挤吕叔肚子里的“瞎话”。
  吕叔和火头叔住在两间堤窨子里,分头守护着十里恩公河堤,还有耸立在堤旁的保命岗。两间堤窨子一模一样,是吕叔一手设计,两人共同施工。火头叔自制的泥坯斗,脱出的泥坯二十斤重,坯泥是用上好的黏土掺麻纰子,比通常的坯多出十五斤。这种大泥坯砌就的墙,敦敦实实,棱棱正正地坐落在河堤上,远眺像小庙,近看像碉堡。我们称之为碉堡,常挂在嘴边儿。吕叔当年接触过美式装备,一脸得意地说:“咱这墙用汤姆式扫不透。”火头叔说:“你用小钢炮,要是能给轰塌了,我服你是个神仙烂眼子。”火头叔当年干团长时,小钢炮是他最中意的家伙。
  吕叔爱跟火头叔传嘴。“漂葫芦”成了火头叔头上的小辫儿,吕叔啥时高兴揪就揪揪。火头叔的脸总涨涨的,舌头直打绊:“兄弟,你咋净往疼处戳?这短你打算揭一辈子哩?我记着还不中?”
  当年那场虚惊过去。火头叔被扒得精光,倒吊在当院的椿树上。鹰爷用指头粗的白蜡棍,杵着火头叔的脑瓜子逼问:
  “说!鳖蛋从哪儿弄的?”
  “拾哩……”
  一道白蜡光闪过,火头叔的光腚上,遂凸起一道红紫紫的血埂子,朝外渗着血水。
  火头叔咬牙不说。
  又一道白蜡光闪过,火头叔嗷嚎一声,鬼撵着似的没了人腔。
  “实话说,咋弄到手的?”
  “河坡里掏……掏的窝子。”
  “小乖儿你敢掏窝子?”
  “是先用火熏走了把门的蛇……”
  “浑球蛋!诡谲得很啊!我叫你诡谲!我叫你诡谲!”
  又一道白蜡光闪过,火头叔的光腚上,又摞起一道血埂子,叠成个“X”形,红紫紫地淌血水。
  “我叫你诡谲!我叫你诡谲!我叫你诡谲!”
  白蜡棍凌空飞舞,上下翻飞,左右闪烁。
  火头叔嗷嚎的声音连天:“不敢了呀爹……再也不敢掏了呀爹!”
  “叫你掏!还叫你掏哩嘛!”
  “真不敢了呀爹!”
  “为啥不敢了?”
  “会搭上小命哩!”
  “咋会搭上小命哩?你说说!”
  “俺知道不能害鳖,它是……是恩公河两岸老百姓的恩公哩……鳖蛋掏不得啊……”
  火头叔的声音渐行渐弱,最后竟没有了气息,鹰爷才住手。
  相传,自“恩公”掘出恩公河起,两岸的百姓为虔敬恩公,就立下四条铁规:一不吃鳖,二不杀鳖,三不捉鳖,四撒网捕鱼时若捞上来鳖,必须当即放生,让鳖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并焚三炷高香谢罪。还根据违规者的轻重程度定下六条惩处方式:一当众严斥;二施以棍刑,此项有伸缩弹性,从五十棍到三百棍,由行刑者定夺;三是戳刺刑(用方圆梅花印,此为最常用的刑罚);四是残肢(也就是断胳膊瘸腿儿);五是点天灯(用油泼身,焚烧);六是诛戮九族。
  恩公教也因之而生,具体依“四规六罚”行刑。
  心诚神明,恩公奉基督圣意,守护着这方水土连年风调雨顺,安泰祥和。
  恩公教初创为民间组织,很快就被当政收服。从此随朝代更替而更替,归顺于城头变换的大王旗。恩公河苏维埃革命临时政府建立时,海老曾在一次###上,痛斥恩公教成了反动势力的鹰犬与打手,从此恩公教便销声匿迹。
  或许是少了恩公教的震慑,或许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冒犯恩公者视族规于不顾,屡禁屡生,汹涌如抽刀断水。
  

40.恩公谣上篇(3)
恩公便显灵,严惩违规者:或让你断胳膊瘸腿儿,或让你五官不全生下的小孩没屁眼儿,或傻唧唧呆愣愣的五官不全。
  居多是陡然冒出一条舌芯嗖嗖伸缩的毒蛇:或者从打水桶里蹿出,或者在和面瓢里团卧,或者在针线筐里盘踞……或者睡觉时被窝如冰窖凉,伸腿蹬着一团软塌塌的凉肉。
  如此惊魂动魄的恐吓,或吓你个半死,生不如死;或吓你个疯癫,整日龇牙咧嘴傻笑,鼻涕淌着,口水拉着,抓把驴屎蛋子当馍吃;也有惊恐万状得稀屎痨的,裤裆一天到晚烘臊腥臭,绿头蝇子撵着嗡嗡叫,屁股被趴成个大黑锣。
  相传,鹰爷嚼菜花蛇,比嚼小葱脆生。
  还相传,鹰爷吃五毒。逢端午节,全村家家都洒雄黄酒祛五毒,鹰爷家不洒。如此网开一面,各家熏出的五毒便蜂拥而至。鹰爷遂统统收了去,精心炮制,去毒、晾晒、风干、藏好,滋滋润润受用。一年一季,宛如夏收籽秋收豆。
  孩提时,感觉五毒是世界上的最毒。会翻字典了,才知道五毒是蛇、蝎、蜈蚣、壁虎、蟾蜍。这五毒都不眼生,每回见了,头发根里嗖嗖地直往外蹿冷气,一会儿就得一解小溲。
  我曾问:“火头叔,鹰爷真吃五毒?”火头叔一脸慈祥的笑。火头婶忙曲里拐弯胡打岔。后来才听说,这事问不得鹰爷的家人,出自家人口就是真的。如同除夕夜一喊名字,小鬼小判会记到生死簿上一样,五毒的耳报神会落笔下账,人死账不灭,到阴间也得一是一、二是二地算清楚。
  鹰爷
  俺这茬儿人,没缘见鹰爷。老辈人都说,见了火头叔就算是见了鹰爷,爷儿俩如出一模儿,连嗓音腔调都一样夯实、纯厚、有磁性。
  鹰爷小名“闺女儿”,亲娘老子起的。乡里人爱说反话,管瘦猴叫胖墩,管矮子叫大个儿,管黑脸叫白妮。还有的逆着心劲儿,叫臭儿,叫粪堆儿,叫尾巴儿,叫赖皮、孬蛋、狗蛋、磨拙子、羊羔子、驴驹子、牛犊子啥儿的。越叫得蹊跷、俗气,孩娃越活泛越成人。给孩儿起反名,为的是磨脾性。鹰爷落地前,有只老苍鹰在当院的椿树上连拍了三昼夜翅膀。算命先生掐了八字,说鹰爷跟大将军岳飞岳鹏举同了天蝎星相,岳大帅降世时有大翅膀金鸟居屋檐相伴拍翅三日。鹰爷的爹娘心花顿开,觉着门里要出忠臣良将,出豪杰雄才。算命先生又算出,同相不同命,潜龙勿用,亢龙有悔,忠奸乃一念之差,没准儿还会落草为寇做土匪头儿。鹰爷的爹娘听了,先黄了脸又白了脸,照了算命先生的破法,给鹰爷“磨性儿”,起乳名叫“闺女儿”。鹰爷落地就满口芝麻牙。过了两岁,娘下河洗衣裳用绳绑了鹰爷,拴在河堤的柳树上。娘洗完上来,见一条擀面杖粗的青花皮蛇缠了鹰爷三匝,娘一声惨叫:“我的乖乖儿啊!”魂灵如惊枪的云雀悠然朝天上飘去,一口气没出来便不省人事。
  鹰爷改名字起自他拿鱼抵得过鹰。恩公祠守着恩公河,得天独厚,是汉子都会网虾逮鱼。逮鱼讲求技巧,分能耐大小,手艺高低。本事糙的是“摸鱼”,混水捞摸,十有###空落两手腥,撞上仨俩鲫鱼壳子、四方皮算是手气不错。本事中流的为“捉鱼”,能看出水下一尺远的鱼路,张网下去,十之六七不会落空。可这层水域,多的是浮虾游鱼,横竖发不了大财。高手是“拿鱼”,能瞄见三尺水下的鱼影。肥鱼藏深水,高手专觅金贵的诸如红鲤鱼、白草鱼,如同笼箅子上抓蒸馍,十拿十准。全村人老几辈子,能够着这高手的,扒来拣去,如找白头麻雀般稀少。鹰爷自能掂得动网坠子,就活泛着炯炯的“鹰眼”。别家小孩挖黄鳝、泥鳅,铲子挨地刨,瞎猫撞死鼠。鹰爷专瞅隐在乌泥窝、乱草棵里的洞眼儿。这些洞眼针鼻大,是黄鳝、泥鳅的“气眼儿”,顺气眼儿下铲子,一铲子一窝。爹娘不让鹰爷找气眼儿,因为红蝎子、竹叶青的气眼儿,跟黄鳝、泥鳅的差不多,且这类水蛇极毒,俗称“五步倒”,人被咬了,走不出五步即倒地毙命。鹰爷硬着耳朵根子听,其实并不往心里去,背了脸,该找找,该挖挖,倒也不见有啥事。
  

40.恩公谣上篇(4)
鹰爷大名远播,是跟着海老干上游击队之后。当时,海老的身份是莲花山教堂的修士,他牵头的中共莲花山支委,还是秘密的地下组织。游击队队员白日各自做各自的活路,夜里集合行动去开土匪恶霸的“瓢”。根据中共恩公河支委决议,游击队的活动,由海老幕后指挥,鹰爷具体实施。鹰爷耍大片刀,“开瓢”如开瓜一样嘎巴脆生,“咔嚓”一响,即开完瓢。不少游击队员也效仿鹰爷,开瓢开得土匪恶霸闻风丧胆。土匪恶霸对鹰爷,对游击队恨得咬牙切齿,抓了游击队员就黑了心报复。他们不开瓢,实施“零揪”死,光大刑就几十种:有“踏火轮”,将人吊起点灯燎烧脚心;“零刀削”,用刀一绺一绺地割肉;还有“拉胡琴”,就是用带刺的锈铁丝串透蛋子儿,再拉锯样地撕拽……
  那日,莲池镇的恶霸郭新颖,凭着叛徒捕风捉影的交代,领人冲进教堂,将海老逮了去。
  这次,郭新颖又出了个鲜点子,叫“对舌头”。
  听说海老出事儿时,鹰爷正在恩公河张网捕鱼。他连网都不及涮,朝鱼笼里一填,掂起就是一溜儿小跑,气喘吁吁地赶到莲池镇时,只见海老直板板地被拴在牲口市的木桩子上,空地场站满了人。海老脚前搁置一个笼子,笼口堵板上的圆孔里,时不时探出一根烧红的“锥子”,抖抖索索,簌簌溜溜地伸缩带响。
  鹰爷搭眼望去,看清是毒蛇芯子。
  郭新颖在奉系干过,扛双枪(一杆是大烟枪)累成了猴巴筋儿,猛一看像秫秸秆捆扎的人架子。郭新颖用文明棍捣着笼子,呈一脸得意的奸笑说:“海水清,你能跟它对对嘴,咬咬舌头,本司令就赦你无罪,你看它急等着试锥子哩!”
  笼子里的蛇叫“土布袋”。鹰爷对这种五尺长擀面杖粗的爬虫稔熟,它通体土色,穴居在坷垃窝里,或地墒沟里,或草蓬棵里,或柴火垛底。它有时将长身子叠成方形,挂在树杈上像“挂旗”;有时直捻捻地垂吊在枝杈间,像“吊丝瓜”。逢有这般肆意妄为的姿态,都是它在充当守门将,忠心耿耿地在护佑老鳖嬔蛋哩。人在明处,它在暗处,嗖地扑上来,猝然不防,不等人有了意识,它便使“锥子”几下死钻,注射点滴毒液,宛如下了蒙汗药,叫人腾云驾雾,不到一根烟工夫,便会一头攮地,僵挺了身躯。然而这还不算到底,它还要做大活儿,将人剔成骷髅。叫它“布袋”算不亏它,它胃口大如布口袋,吞跑兔咽活鸡,张嘴一吸溜,蛤蟆、老鼠就翻着滚顺进去了。鹰爷曾碎尸过土布袋,是因为它袭击了一个男孩后,盘尸紧缠了三天三夜。鹰爷拎着利斧赶去时,见小孩的脑袋仍卡在它的咽喉处,它甩头摆尾顽强地继续吞咽,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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