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新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太君,杀人的不要……”
三太郎狐疑地盯着郭新颖。郭新颖朝教堂外一指道:“大鳖的多多的,多多的送来了。”
三太郎跟着郭新颖走出教堂,只见三辆独轮推车“吱吱呀呀”而至,上面摞着鼓鼓囊囊的网袋,里面是挤挤扛扛的大鳖。
领头的是鹰爷。
多少年以后,恩公祠人还对鹰爷送鳖的事百眼百见,百嘴百说。
有人说:“看见日本人把鹰爷堵到了一间磨屋里,放一通乱枪。进屋搜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数十条青花皮蛇如同连珠炮,突然从石磨眼儿里蹿出,各自扑向目标,分工精确之极。一条青花皮链锁般绞紧一个日本人的脖颈,在场的日本人竟无一幸免。”
有人说:“鹰爷让三位推车的脚力停在岸上,他跳在恩公河里,像泥瓦匠盖房时朝上边扔瓦一样,一只接一只地朝河堤上扔鳖,仨脚力忙上忙下捡拾不及。”
还有人说:“鹰爷压根儿就没挨水,他在恩公河边打了一个呼哨,大鳖们便自个儿排着队爬上岸,挤挤扛扛朝网袋里拱,不多不少,正好是三百六十五只。”
而这么多鳖的去处,传得更玄乎。
有一说是:三太郎将鳖屯入地窖,盘算按偏方日啖一只,一年享用完。不料翌晨开启窖盖取鳖时,地窖里空荡荡的,三百六十五只大鳖踪影全无,三太郎连点儿鳖气也没闻着;
又一说是:那天莲池镇过了一夜蛇,蛇身滚地的飒飒声响如飞沙走石,蛇们重重包围了三太郎的官邸,缠死了把门的,绞死了警卫,抬开了千斤窖盖,生还了全部大鳖……
有关三太郎的死更是传得玄乎,行刑者非蛇即鳖,张扬得云天雾地。
一说是:厨子烹制好大鳖,装入青瓷雕花鸳鸯钵内,三太郎启盖享用时,一条土布袋从梁头荡落,紧紧地箍住了三太郎的脖颈,三太郎遂口鼻蹿血而死。
还有一说是:三太郎嘉许鹰爷是大大的良民,高兴得张大嘴抓握鹰爷的手时,藏匿在鹰爷袖筒中的一条“鬼咬子”噌地钻进三太郎的口内,只露出个尾巴梢儿。此蛇又名“竹叶青”,体绿尾红,肚皮花道,性极毒。当时三太郎的大嘴没来得及合上,便猝然七窍喷乌血,倒地毙命。
恩公祠人脱险的当夜,鹰爷死了。鹰爷的猝死,雾障般团着不散。
有人说,亲眼见鹰爷被“漂了葫芦”,数十条长蛇将鹰爷网裹在床上,鹰爷动弹不得,听任蛇阵漂流出村,曝尸于恩公河堤。鹰爷周身像在针板上滚过,遍布蛇芯子锥成的黑眼儿。鹰爷的尸首面向恩公河,呈祈祷状的跪姿,求恩公赎罪。
40.恩公谣上篇(9)
鹰爷的行为激怒了恩公,以祖上的规矩,不得进祖坟。火头叔磕烂了脑门,跪破了膝盖也不济事,只得就河堤草草下葬。鹰爷成了恩公祠因冒犯恩公而受惩罚的头一个孤魂野鬼。
有关鹰爷身后的传说,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最主要的说辞是:起初鹰爷的坟包都垒不起来,头天添土再高,第二天即坍塌成坑。坟上蛇洞密布,大的像鸡蛋,小的如筷子扎,蛇们游迹其间,掏空即落,如蚁穴溃堤。
之后,有成群的苍鹰在坟上空盘旋,轮番俯冲叨啄探露的蛇头。恨得蛇们纠集成偌大的方阵,成百上千条蛇狂蹿而起,团团簇簇高挺的蛇头,状如陡立一地密匝匝的绿穗高粱……蛇阵与鹰群血肉相搏,因众寡悬殊,鹰群招架不住,毛残羽败,仓皇飞离。
稍后,鹰群搬来大批援军,如一坨坨的黑云,从天际推压过来,愈近愈黑,愈近愈黑,少顷,即黑黢黢的蔽日遮天,气势汹汹如浊浪排空。鹰群不仅成规模之阵势,出击亦有条不紊,队形或聚或散,错落有致,十只一编,呈云朵状,一朵迅疾盖下来,拧了蛇头旋即升空。随即又一朵疾拍下来,掳了蛇头亦旋即升空,磁石吸铁屑般地稳、准、狠……如此,一朵接一朵的黑蘑菇云盖冲下来,再翻卷上去,为时不长,即彻底摧毁了蛇阵。
此后,鹰爷的坟就凸起了包,上面滋生了绿草与野花,还突飞猛长了一棵叶绿果红的樱桃树。红樱桃扎眼亮色,有景有致。就有沿堤而行的人住了脚,用心祈祷鹰爷的魂灵安息。诸如草木也通世路人情之说,不绝于耳。听得恩公河呜呜地翻起水浪花子,哀哀怨怨,如泣如诉。
当年,被三太郎一行押进莲花山教堂的也有火头叔。回村的当夜,火头叔心里麻糟糟的像塞了把谷叶。经过一次“漂葫芦”后,他就见不得月光下浮晃的树叶,总当自己在水里漂浮。那日,他被鹰爷的竹篙捣醒后,只听鹰爷大喝一声:“当心蛇群!”他猛一激灵睁开双眼,发现了将小软床镶成花边的蛇头。他惊恐万状,拱身欲起。四周的蛇头“噌”地聚起,笼子似的罩严了他。鹰爷一边提醒他搦好鳖蛋别丢手,一边把长长的竹篙探过来。蛇们最惧怕竹篙,见之则避,这就给他留下了空当。他照鹰爷的吩咐,用小褂包好鳖蛋,牢牢绑在篙头上。鹰爷遂挑起竹篙,纵身跳下窗台。蛇群见状,当即放弃了对火头叔的“漂葫芦”,掉头汹涌而出,追击鹰爷,他这才有惊无险,浑身大汗淋淋,恍如梦境。从此,他常在梦境里被“漂”得稀里哗啦,惊惊咋咋至今。
是夜,火头叔在床上干翻身,就是难以成眠。夜越深,他的心越沉,脑子眼儿里也涌出一团乱丝,撕扯不清,糟糟的乱。他预感到会出什么事,心里也就颠颠簸簸的,难受极了。果不其然,凌晨时分,窗外响起了鹰啼,这啼声不同寻常,声声抽泣,声声凄厉,啼得他的心沉痛之极,且化解不开。他恍惚间动了灵机,这鹰啼莫非预示着什么?于是,他恍惚起身下床,顺着啼声,梦游般踉跄着登上恩公河堤。这当儿,他的神志被一摊血折射起的月光晃醒,旁边是蹲雕似的鹰爷。他直了嗓子惨叫:“爹……”
面河而跪的鹰爷微启鹰眼,乜斜着薄雾漫裹里的恩公祠和流碎了漫天星月的恩公河说:“孩子,你得赶紧离开恩公祠,投奔真八路军去。”火头叔忙问:“爹,你糊涂了吧,你不就是真八路吗?”鹰爷已明显力不能支,气若游丝地说:“你爹是糊涂啊,白长了一双鹰眼,竟识物不清,认人不准……”鹰爷的话音刚落至此,双目竟乍然一合,如同关上两扇重重的门。火头叔悲怆之极,千呼万唤,也终未再喊醒鹰爷。
火头叔瞪圆了眼满身察看,发现鹰爷额头上有三朵血染的梅花。细瞅了,脸颊、脖颈、肩膀、脊背……处处都有梅花印痕,紫殷殷的遍布全身。
火头叔给鹰爷净身时,一记一记地清查,这血染的梅花共八十一朵。在以后的日子里,时常有梅花绽放在他眼前,黑红浸亮,朵朵连成片,遂汪成血泊,越汪越深,将他的神志淹没。即使当上八路军团长后,仍如此。
41.海黑头的天才构想(6)
公元20世纪60年代末
通晓《周易》的海黑头明白:龙为图腾,鳞八十一,九九所以为尊,因为九九乃终极之数。阴阳八卦中阴爻为六,阳爻称九,阴为坤,阳为乾,乾即天。海黑头据此推测:动此刑,又取此尊数,非资深的恩公河教首不能为。
那么,对鹰爷动此酷刑的为何人?或者操纵者为何人?
后来,海黑头见到了印制血染梅花的刑具。这器具一拃长,乌溜溜光,生铁铸就。方把上铸着两条交接盘绕的“五步倒”,两蛇头结集到一只鳖盖上,鳖头及四蹼形似梅花,其上各安寸长倒钩刺。通体像长柄戳子。细看柄尾有两行小字:方圆梅花印,恩公教道光十三年重制。这梅花印是黄泥鳅丢在火头婶床上的,那会儿火头婶正鲜嫩嫩的水葱般惹人爱。
42.恩公谣下篇(1)
公元20世纪60年代末
火头叔成亲是干了几年八路之后。那时,他不断捞些小鱼虾去莲池镇换油盐,也就认识了郭府的老厨子,听说了不少菊子的事。当年,郭新颖劫持刀马旦麦穗时,曾胁迫认菊子为干女儿。菊子哭倒了气也没答应,郭新颖就派她去灶屋里帮厨烧锅。几年时日,菊子如春天的花树,抽枝展叶绽出了花蕾,鲜嫩嫩的,一掐一股水儿,模样比她妈还俊俏几分,说话声音细腻腻、甜丝丝地滋润人耳根儿,走哪儿滋润到哪儿。郭新颖看菊子的眼神儿,跟死鱼的眼珠儿差不多,其中的淫念欲火,难以遮掩。老厨子看在眼里,揪在心上。他待菊子如亲生女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郭新颖祸害菊子?他便说:“菊子,我豁上老命领你跑吧?”菊子说:“你孤我孤,咱一无亲朋二无好友,往哪儿跑呢?真躲不过的话,我就跟俺娘做伴儿去。”
老厨子一夜间急白了头。郭新颖见菊子就身子骨发酥发软,不能自已,恨不得一口咬到嘴里,吃到肚里。他一声令下,布置手下抓紧筹备,三天后办喜事。还特别安排老厨子,喜宴上必备“霸王伴鸡”。鸡好弄,霸王就是老鳖。自打三太郎强令征鳖后,鳖在恩公河绝了迹,有人说恩公嫌这方人心猖狂,全宗族远徙他水了。老鳖成了这一带的冷缺货,老厨子两天赶了几个大集,跑得腿肚子转筋,连根鳖毛也未弄到。如今,郭府挂红披彩,纳礼接客,一派喜气。郭新颖发现百料具备的菜案上唯欠老鳖时,黑下脸对老厨子吼道:“明日若少了‘霸王伴鸡’,叫你瞧瞧本司令的厉害!”
第二天傍晚时分,又奔波了一天的老厨子,仍没买到鳖。厨房门口的郭新颖,早已等得火冒三丈。他见厨子又是空手而归,正要大发雷霆时,火头叔掂只大鳖到了。郭新颖见鳖如见爹,忙吩咐老厨子立马拾掇。郭新颖一出厨房,老厨子搌着冷汗说:“孩子,救星啊——”话音未落,郭新颖又折转了回来,他眯着眼审视着火头叔:“哪庄的?”火头叔晓得郭新颖是拿他跟爹连上了,随口说了个三十里外的庄名:“莲花村的。”老厨子忙帮腔说:“是我托人捎的话让他送鳖的,这后生实诚不坑人,我常买他的鱼虾。”郭新颖捏根牙签,拨了拨鳖头说:“咋不活泛?”火头叔说:“这一路头朝下掂着,就这样。”
杀鳖时,郭新颖又踅了回来,将大鳖连翻几个过儿,按按头,捏捏蹼,捏捏鳖裙,末了,狡黠地眨巴着眼问火头叔:“多咱逮的?”
火头叔说:“今儿个清晨。”
郭新颖紧盯着火头叔问:“我咋看像是夜儿黑喂过蚊子哩?”火头叔脸一绷,掂起大鳖就走,被老厨子抢上一步伸手拽住。
火头叔涨着脸圆着眼高声说:“不卖啦不卖啦,掂回去自家吃。谁不知道这东西大滋大补?现今又恁难逮。”
郭新颖怕火头叔真的一倔走了,就舒开眉眼拦住说:“你这小伙子咋恁不识玩儿呢,开句玩笑嘛何必当真?”
火头叔收了鳖钱,抬腿走人时,被郭新颖拦下。火头叔说:“家有急事,得赶回去。”郭新颖高低不让,非留火头叔帮忙不可,还说:“你这小伙子咋能拿到钱就走?我这府上人手正缺,你帮帮忙本司令能亏了你?”
婚宴开始,“霸王伴鸡”刚入盘,郭新颖贼星似的闪进来,顺手舀块鳖裙递向火头叔,奸笑着说:“今儿个你先大补大补。”
火头叔乐滋滋地接过,张开阔嘴扔了进去,“吧唧吧唧”嚼出一屋痒人牙根的香气。末了,厚嘴一抿说:“不吃白不吃,吃了还想吃——”说着下勺子还想去舀。鳖裙是净肉,无骨无刺,世间有吃鳖吃裙之说。郭新颖精于此道,劈手夺过勺子,阴着脸骂道:“你小子别给鼻子就上脸,就这点儿金贵的玩意儿是你享用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脸?”骂完,他一挥手,吩咐上桌。
这来之不易的“霸王伴鸡”,让郭新颖情有独钟。他阴险奸诈,虽然看着火头叔尝过,可心里仍不踏实,为免遭算计,他用的是印度象牙筷。这种试毒筷子,碧玉般晶莹剔透,不论“土毒”如砒霜、蒙汗、耗子药,还是“洋毒”如巴比纯、氰化钾,挨着就转色。他反复试过,认定没毒后,才放心地抄起筷子,瞄准油亮亮的大块儿霸王,不由分说,就来了个一连五。宾客们见状,有所醒悟时,盘中的“霸王伴鸡”。已被他吞食了小一半。他打着惬意的饱嗝,放下筷子,取出手帕,一边拭着油乎乎的嘴唇,一边对疯抢霸王的狐朋狗友们说:“如何?这‘霸王伴鸡’的味道还算正吧?”朝下,没等上够六道菜,郭新颖率先顺椅子溜下地,瘫成稀泥一堆,宾客们以为他是醉酒。谁知,抬下去一支烟工夫,他脸色烂紫乌青,口溢白沫,人已毙气。
42.恩公谣下篇(2)
是火头叔的绝活儿,让郭新颖千虑一失。郭新颖不清楚,对土毒、洋毒屡试不爽的印度象牙筷,唯独失灵于“毒鳖”。
毒鳖就是毒蚊叮咬过的鳖。恩公祠守着恩公河,丛长百种杂草,窝生百类蚊虫。毒蚊子有两种:一是灰花斑,浑身浅灰间杂白道;一是黑老鸹,通体炭黑不染杂色。这两种毒蚊子,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嘴巴比身子长,二是叮咬时不叫的哑巴蚊子。它们飞时不见影儿,被叮时无感觉,飞走后才鼓扁皮疙瘩,疼痒红肿持续两日不退。毒蚊子飞行觅食,都是成群结队,落下一片黑,下掌满手血。炮制毒鳖的方法并不复杂:傍晚时把它吊在塘边,吊头不吊蹼,是因为鳖头缩着,毒蚊插嘴不进。再用刀伤鳖身,以血腥招蚊。毒蚊咬鳖,极狠,一拨吮饱飞离,另一拨上,两时辰就完成大换血,换过血的鳖才叫毒鳖。
毒鳖再毒,只需吃三十六粒地姜水泡涨的绿豆,加六瓣大蒜就能解去。
——这解法的传人是鹰爷。
陪着郭新颖赴黄泉的还有五条恶棍,火头叔和老厨子趁郭府混乱,救出了已系好上吊绳的菊子。这事不胫而走,越传越神,连树上的喜鹊都知道了,“喳喳”地叫着满世界报喜。老百姓割肉放炮,多过了一次年。
火头叔
火头叔是在恩公河畔的“碉堡”里跟我说这些的,时间是1967年的晚秋。吕叔和火头叔称堤窨子是碉堡,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他俩数十年如一日,守护着眼前的长堤和保命岗不受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