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恩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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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恩公河-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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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教友和香客之间,如蝇附膻,撩扑不去。
  桩子伯不趟此浑水。他喜欢将一方草苫铺在堤窨子门口,眯目盘坐,细品一支裹了烟精花儿的“蚂蚱头”,手边的一只小泥钟,则精妙传神,熠熠闪亮,似一触即会铮铮作响。有时是一册蓝布精装的《圣叹全集》,书已古旧,页面泛黄,桩子伯仍爱不释手。其中的“三十三快哉”,常令桩子伯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1.海水清(6)
知道桩子伯有手绝泥活儿的人,眼热他手边儿精致的泥钟,常点着票子问:“老桩子啊老桩子,如今开放搞活了,你手头这钟也该出手了吧?价钱好说,随你张口还不行?”桩子伯微微讪笑,不语。对方则穷追不舍道:“嫌钱是蒺藜狗子扎手吗?”桩子伯仍蒙眬着讪笑,显然并未将问话收耳入心。问者发迷:“这老头儿莫非走火入魔了不成?”
  其实不然,桩子伯是面笑心苦,苦若黄连,他是从清人金圣叹处取一瓢饮,用以洗刷愁苦。对桩子伯此心态的破译是多年以后,当我倏忽觉得那旅者无意摄下的莲花山照片酷似桩子伯的小泥钟时,心窗豁然敞亮:桩子伯汇心智于指尖,倾绝技于小泥钟上,乍看此钟精妙绝伦,细瞧则暗影浮动,千疮百孔,熠彩神韵早已消失殆尽,不忍卒视。
  泥玩儿的料就是土。这用土极有讲究,分黑土、红土、黏土、淤土、砂礓土、莲花土……共七七四十九种。是土都能做泥玩儿,有差别的是成色。有的如尿泥捏的娃娃,诡不了一时半天;有的则精美异常,受人追捧。
  莲花山的土为红金土,传说是浸过血的,又叫血色土。有关这血色的阐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引经据典说,基督创世时随手捏了一只泥巴钟,朝下一扔就成了莲花山,造人用的东西能不带血色吗;有的说是历代兵燹所为,持此说者还列举了日本人在此进行的大屠杀,当时这里的血有脚脖深,如今这一带的老人仍记忆犹新。想想用渗了人血的土做泥玩儿,还能成色不足吗?
  无论咋说,用莲花山的土成就的泥玩儿不变形,不裂纹,不褪色,玉润光泽,如镀了一层若金若铜的紫黄色,经得住月久年深的磨蚀,且如陈年的老酒,搁之愈久愈珍贵。
  泥巴活儿,听着粗,实则细。并非是和坨泥巴,摔摔团团、揉揉捏捏就能成的。得经三道程序:一料,二工,三焙制。且不说后边的两道,单说一个取料,里边的学问就没底深。人靠心活,土靠胆聚。土失胆,即成沙。上乘泥玩儿,非土胆不能成就。我见过桩子伯提“胆”,取三尺下的净土,去杂,晾干,碾细,过罗,然后淋浆。这淋浆的架势像做豆腐。筛细的土兑水和浆,使青木棍正搅三十六,倒搅三十六,这叫“青龙闹金海”,大吉大利。之后,经滤单再提纯,淋下的浆水沉淀一个对时,浆水控掉,剩下的即为土“胆”。土胆的含量低,为千分之二三。因此“提胆”有如淘金。提过胆的土,无论任何土质皆变质变性。
  三说保命岗
  莲花山古属莲州,春秋属郑,战国归魏,秦置三川郡,西汉高帝十一年置县,两千年不改其制。
  莲花山形状别致,底为大圆顶为小圆,近瞧满眼葳蕤草木,均属常青科,枝罩叶蒙,四季繁茂。从远处望,因了恩公河堤的阻遏,仅一柱黛色轮廓,如半截炮楼耸立云端。
  桩子伯说:“莲花山是口大钟,教堂是钟鼻子,在地面上看不准,得坐飞机朝下看。”桩子伯说时没忘在我鼻梁上酸酸地一拧,然后在鞋底上抹一把。那会儿我唇上常有鼻涕滞留,白中见绿,像两条探头探脑的虫。当时我想象的飞机,跟月宫桂树一样神秘。我问:“桩子伯,您咋知道是口大钟?”桩子伯说:“我见过嘛,咋会不知道。”我惊叫道:“桩子伯你坐过飞机?”桩子伯笑着拍拍我的脑瓜说:“好好念书吧娃子,大飞机小飞机都在书本里掖着哩。”
  几十年后,面对晚报披露的几幅照片,我才忆起桩子伯的笑很深刻,内容也很丰富。照片是位游客在空中无意拍下的,冲洗出来后发现,莲花山活脱脱一口倒扣的大钟,那教堂是惟妙惟肖的钟挂鼻。报纸披露后世人惊诧。
  有史海钩沉者绘出当初的冬景:
  教堂居莲花山之顶,飞阁冠之,下荫青松数百株,凉碧沁衿带间。风来叮咚,韵于碎玉,烛光荧然,万象凄寂,时有冻雀踢松果而坠,疑为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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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水清(7)

  另有考古家掘出一方铺路青石,用放大镜对上面的凹凹点点照了又照,拓了带回精研数月,宣布此石为基督功德碑。碑文是:
  基督创世初,河妖作怪,福水堤决。浊洪浩汤,莲州成泽国。人果鱼腹,哀鸿遍野。基督降了河妖,以铜钟镇之。继而泥捏飞龙奔马走兽游鱼,携泥裹砂,汹汹然填堵决口……福水律律然归位。水光纳天,龟鱼舒波,农利普存,歌谣载途。莲州人铭记基督功德,立碑以记。
  莲花山教堂自重燃圣火,唱诗诵经如天籁之音,日日不绝,愈演愈盛。堂前人头攒动,嘤嘤嗡嗡,成蜂群蚁阵。新修缮的门楹鲜亮夺目:
  山高则配天阳朱围犹堪寻圣迹;
  坤厚故载万物吉光常此护灵墟。
  在我的记忆里,桩子伯的堤窨子前总旺蓄几畦野花。叶伸叶展,花开花落,点缀着枯寂的夏月,也给缓至的凉风涂些鲜活。我认识的有鸡冠头,此花亮眼亮色,茎高且直,长叶绿翠,顶开的穗蕊洇透血红,酷如鸡冠。畦中,还拥挤着雏菊、金盏菊、一串红之类的艳花。后来,我才清楚这些大紫大红都是隐身草,桩子伯的真工夫下在镶红边的白花上面。桩子伯告诉我这叫烟精花,还告诉我嘴巴骨得严紧,张扬出去会惹麻烦。再后来,我从字典上查出这东西学名“罂粟”,俗称“鸦片花”。花瓣、花子、花骨朵儿都是极好的药用材料。咳了喘了,痛了痒了,熬些汤水,一喝就好。桩子伯一入冬就离不开它,当年蒋介石扒黄河大堤时,他水遁时落下了哮喘病根儿。
  桩子伯喘起来像拉风箱,一拉就满脸青紫。那日,他跪地勾头拉成了弓背大虾,紫着脸示意我卷烟精花儿。这喇叭头儿跟汤水一样管事,他刚吸一口就喘息骤减,又连吸两口,“风箱”便缓停了,腰板也随之挺直,脸上的青紫也如雾散去。
  那年乡亲们都一个脸色:干巴巴的菜色,当时这种颜色很流行,是修水库的烟火熏的。记得一夜间莲花山上下、恩公河两岸冒出一座座工棚,像雨后树林里钻出的鸡腿蘑菇,密密麻麻地连成了片。来自全县的三万民工,打响了恩公祠水库大会战。兵马未到粮草先行,一百多家食堂同时开火,高灶火旺,旺火没湿柴,烧的是就地砍伐的松柏林木。没出一月,莲花山就剃成了光光的和尚头,未剩一根绿毛毛儿,数月后莲花山开始有饥饿的外乡人露宿了。
  这些饥民都是遵循十里百乡的古训,冲着煌煌的教堂来的,这一代百姓盛传历来灾荒时基督都会彰显圣灵,并托真人现世赈济灾民。尤其公元1938年,盛女(桩子娘)赈济黄河大灾的勋业更为卓著,更让人刻骨铭心,都说盛女是基督派的天使临世救人。
  桩子伯发现的第一拨逃荒者,是位年轻的母亲带个女孩儿。年轻母亲半依水库工棚的灶台,头发锈成一坨乱麻。她胸襟敞着,瘪瘪的双乳像掏空了瓤的茄子,上边吊着的小嘴巴很贪婪,两只小手亦很贪婪,仿佛要使劲把茄子扭下来。年轻母亲揽女孩儿背的手骨节很长,其间掖着一棵刺角芽。
  那会儿正值暮春,莲花山上下长满了刺角芽。这东西通身浅绿,椭叶镶刺,茎蕊含毒,羊吃了还肿身胀体,腹如皮鼓,挨不了多些时日,便自然死去。人是万万食不得的,“刺角芽,刺角芽,吃了绞肠杀”,这民谣是学语孩童都会唱的。桩子伯在惊唤如同熟睡的年轻母亲时,发现她的嘴角溢出一抹绿痕,绿痕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连接着工棚灶台颓壁的坯缝。细瞧去才认清,黑尾巴是一队蠕动着的蚂蚁,它们顺嘴角长驱直入,在微启的嘴巴间穿行,如潜佳境。
  桩子伯摇醒她们并使这凄苦的母女俩挨过了饥馑。勉强醒来的年轻母亲称自己姓金,全名金枝子,唤女孩儿乳名“果果”,全名“金果果”。
  那年果果三岁,瘦得皮里抽骨。喝了三天糊糊,脸便转过色来,会晃着黄苞米缨般的头发唱“荠荠菜”:
  

1.海水清(8)

  荠荠菜,水上漂,
  我和大姐一般高……
  当时金枝子曾有意与桩子伯结成忘年伴侣,但桩子伯坚辞不受。桩子伯说:“我是戴着‘帽儿’的,大会小会都说我是披着人皮的狼。我就像做泥玩儿的软泥巴团,别人想咋揉捏就咋揉捏,要我圆得圆,要我扁得扁,你要跟了我不也成了‘戴帽儿’的?大会小会也得说你是披着人皮的狼。就是你当得了‘狼婆’,能让果果当‘狼崽’吗?”
  金枝子折服于桩子伯简洁明快的理由,带着果果及桩子伯特制的让她们保命的“圣物八件套”去了。
  桩子伯拉开场子摆调泥巴块子时,我说:“桩子伯,你不是洗手不干了吗?”桩子伯愣了一下,嘴角牵出几丝凄惶。也就在这时,桩子伯说了句令我心酸的话。多少年了,一想起这句话我的心就如一颗高悬枝头的桃子,被暴风雨颠动着,摇摇欲坠。桩子伯说时扬起泥巴糊淋的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呈剑状,剑锋指向洞开的嘴巴,桩子伯的表情并未终止果果热烈的吮吸,此刻她正专心舔着告罄的糊糊碗,水蛭般的舌绕碗边儿数周后,打着旋游移于碗底,虽然未留星点儿面迹的碗底比水洗过还干净,可她盎然的舔兴并未减弱。
  桩子伯说:“不都是为了这个无底洞吗?几张嘴巴接起来有尺把宽哩。”
  果果喝的糊糊儿是用杂和面搅的,杂和面是拿泥玩儿换的。
  当时“基督教”成了反动会道门,教堂门可罗雀,前边的场地清清冷冷,换杂和面得去莲池镇。
  桩子伯出手的这尊绝活儿,叫“月宫折桂”。台面一尺见方,通体镂空,举皓月为门,一扇紧闭,一扇微启,门侧桂荫垂蔓,影罩玉兔。十二只玉兔或卧或立,或跃或扑,形态韵致,怡然其中,烘出轻薄乳雾一团。细瞧去,兔们的睫须根根如芒如丝,掩蔽莹莹红眸……实令人击腕嗟叹,怨慕唏嘘,眼迷离心亦迷离。
  镇里的集市上冷落萧条,疏疏人影,若浮游的孤鱼散虾。“月宫折桂”的出台,像凌空抖落一面大网,收拢了全部的“鱼虾”。这些人目光全是绿的,似有火苗蹿出,极旺,动作也趋于一致:啧啧称赞,耸肩,攥拳,终不忍慷慨解囊,说这年头是泥菩萨过河,肚子还是空皮囊哩,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观赏泥玩儿呢,离去老远,还三步一回头地怅望,召唤未走的魂儿。
  最后,剩下一个胖老头儿,眸子里的绿火未减。我猜他定是老面瓜。桩子伯讲过老面瓜的特征:圆面大耳,眉白无须。这些全对上号了,还有一点儿是围观者多为菜色,而此人的脸却有红有白,下巴打几道褶子。这明显的差异,无疑是沾了当司务长儿子的光,有道是“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司务长”,当然也饿不死司务长的爹。老面瓜没搭腔,我就记起了桩子伯的告诫:此人又奸又滑,眼睫毛都是空心的,管当哨子吹,再说他爹万福祥开了几十年泥玩店铺,他从小就跟着在这个圈子里混,耳濡目染,内行得很,小心别叫他诳了。
  老面瓜问:“你是恩公祠的?”
  “嗯。”
  老面瓜搓着打褶儿的下巴说:“这尊活儿的模样不赖,就是料不正。”
  我心里气不忿儿,盯住他质问:“料咋不正?你说说!”
  老面瓜脸色阴了阴说:“这不是莲花山的料。”
  我嘴一撅,不吭气。桩子伯说过,谁要是说料不正时你别理他。
  老面瓜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子说:“我用两个包子换你这活儿咋样?猪肉萝卜粉条儿馅,一咬顺嘴冒油,香着哩。”我真的闻到了肉味儿、萝卜味儿、粉条味儿,还有丝丝缕缕的葱花气儿。我压抑着不叫老面瓜看见我猛咽口水的馋相,抱起“月宫折桂”就走,任老面瓜咋喊也不回头。这是桩子伯交代的,叫钓鱼放长线,兵书上称“欲擒故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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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水清(9)
这次我不仅钓了老面瓜三个肉包子,还钓了他二十斤苞谷糁儿。我对桩子伯说:“要是用莲花山的好料能钓他二十个肉包子。”
  桩子伯说:“莲花山可动不得。”
  我问:“那为啥?”
  桩子伯说:“你没听说过莲花山的掌故?”
  我说:“莲花山是基督镇河妖的大钟。”
  桩子伯说:“还有呢?”
  我想了想说:“莲花山是保命岗。”
  桩子伯说:“着哇,保命岗毁了,还咋保命?这关系着恩公河两岸几十万老百姓的性命。我长年守在这堤窨子里,防的就是那些见利忘义、想在这保命岗动土的人。记住娃子,谁要是敢动这保命岗,我们决不答应。”
  

2.送圣灯(1)
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桩子伯出生时窗外狂舞雪絮,天落得极低。房顶上的胡草被风一绺绺旋起,挟裹着桩子伯临世的号哭。
  差不多同时,桩子伯的母亲因大出血告别了人世。
  桩子伯就落在了嫂子海李氏的怀里。在这个世界上,桩子伯也就剩下了哥哥海水清与嫂子两个亲人。桩子伯的哭腔拉得很长且直,小公鸡学鸣一般嘶哑,弯子拐得很艰难。
  嫂子说:“又是个拿头撞墙的犟种,像他哥。”
  嫂子还叹气说:“属羊的生在大雪天,连根草毛毛儿也没有,是只饿羊,拱一辈子雪窝也难混个肚圆。”
  嫂子取出一条蓝粗布单子包裹桩子伯,单子幅宽且长,叠六折才能用。这是老辈们传下来的风俗:大单子包光屁股娃,将来是大胆子男人。这单子是嫂子在桩子伯临世前赶织的,每日亥时上机,买不起洋油,只好点蓖麻子。灯苗如豆,摇摇晃晃,亮了机杼,也亮了嫂子的泪脸,人不伤心不落泪,泪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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