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不吱声。
龙青坡压低嗓门说:“这材料是让领导看的,老百姓咋会知道?你这担心是多余的。”
宏仍不吱声。
龙青坡激将道:“宏村长,你可是当过兵的人,咋还这么鸡子胆?”
宏闷闷地吸烟,一声不吭。
龙青坡进一步开导说:“咱镇这次评先进就全指望这份材料哩,莲当不好村长就是爱认个死理儿,还胡写八写的,她自己不想进步,还光想影响别人的进步。其实这材料嘛,杜镇长已经审过了。他叫你来,就是希望你能顾全大局,你们莲花村不能再拖全镇的后腿了。”
宏犹豫着说:“这张嘴说瞎话,咋就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呢!”
龙青坡笑笑说:“开始都这味儿,习惯了就好了。”
莲见春宝的脸阴成了水碗,就猜到出啥岔子事了。刚才宏一身泥雪回来,莲就知道宏从镇里回来没拐家。宏使个眼色春宝就把里屋的门关上了。莲只听见宏说的一句话:“村里出面请个假,盖上公章,合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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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红公鸡绿尾巴(10)
莲一脸的疑惑,盯着送宏回来的春宝问:“宏又给你心里塞谷叶了?”
春宝说:“喷几句闲话。”
莲说:“还瞒哄啥瞒哄,啥都在你脸上写着哩。”
春宝望着莲叹气说:“部队来电报了叫归队哩。”
莲说:“真是往南边开哩?”
春宝说:“轮到我们上了。”
莲呆成了木头桩子。她清楚春宝这一上意味着什么,他的上一轮战友从南边回来时,有一多半儿都留在那里了。
春宝说:“宏说了,不想上的话,村里可以出面请假,说你临产了身体不好,跟前离不开人,这也符合情理。”
莲的眼珠儿凝住了,有泪在涓涓地流淌。
春宝说:“杜镇长是老领导了,宏也不是外人,当兵的粗,肚里又燎着几杯猫尿,走了火别跟我一样。”春宝说这话时眼边子红红的。宏知道春宝喝半斤八两,脸挂不上色。宏老早送春宝来镇里搭车,春宝说:“还有时间,得跟杜镇长一块坐坐再走。”
坐坐就是吃桌。宏把杜国君找来时,春宝已经在饭馆里铺摆好了桌。
春宝说:“我上回送宏来家,跟莲怄了一夜气,我说莲是圣人蛋子。当个小鸡蛋壳篓官儿,就觉着天没她高地没她大了。我拿话损她,想激她恼,让她恼后清醒清醒,觉悟觉悟。我让她睁大眼瞧瞧,这满世界有几个不是萝卜官儿,不是露出半截青埋住半截白?不是外表是清官其实是白脸奸臣?谁知我说了是白说,莲压根儿不甩我那一套,还是正经八百地说,咱当官就当清官不当白脸奸臣,通身不带一点儿土星儿。我看咋说也说不到她心里去,一恼就撅屁股走了,提前归队。我是想晾晾她,不想让她太兴盛,没好处。俺师部的胡子政委大好人一个,待人实诚,心地善良,是个挑不出一星儿灰的党员,经不住他三问,我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倒见底,他没熊我,打了一个比方我就服了,又拐回家来了。莲一见我回来就问,你这犟牛筋啥时学会不拧劲了?我说人一天三迷,不定迷在哪一会儿哩。”
春宝敬了一圈酒后,接着说:“这回我就要征南了,兴许咱这是最后在一块坐哩,当兵的血洒疆场是本分。我们团有个连从南边撤回来时,捧了五十二个黑匣子。这几天正是莲的预产期,这事儿部队首长都知道,电报叫我自己决定去留。实话说一见这电报,我跟看见死亡通知单差不多,觉着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也就越觉着离不开莲。我想听听莲咋说,这次我全听她的,她叫我走我走,叫我留我留。莲流了半夜哑巴泪说春宝你归队吧。我说那为啥?莲说要不是上南边我就不叫你走了,咱县跟你一批入伍的就剩你自个儿了,组织上又恁信任咱,入党提干没忘记咱,到关节口上咱可不能当缩头鳖。你该走贝青走了,有娥子时你不是也没有在家?”
春宝自斟一杯,一仰脖灌下后说:“胡子政委打的比方是,国家像一部车,有些部位螺丝松了,跑起来就不会顺当。车上的人有的忙着去紧螺丝,有的装睡着看不见,还有的再去松松。他问我该算哪一类。我说算第一类有点勉强,算第二类有点亏。胡子政委说看看你是咋对莲的?你半点也不亏,咱都是党员哩,自己不去紧螺丝还阻拦别人,眼睁睁看着车坏了,到了咱大家都坐不成!”
杜国君成了磕头虫,连声说:“胡子政委真中,有水平。”
宏不搭腔,只顾连着喝酒。
春宝红着脸说:“杜镇长,有一首新民谣也不知您听过没有?”
杜国君怔了一下,说:“现在的段子多得很,一段一曲的,黄的黑的都有。也不知你说的是哪一曲?”
春宝接着杜国君的话音,就吼声而唱:
红蚂蚱,绿蚂蚱,
飞来飞去啃庄稼。
坑了群众坑集体,
52.红公鸡绿尾巴(11)
百姓见了就害怕……
春宝吼唱完毕,眼睛里也浸出了水,他颤着腔说:“一听这民谣,我就皮麻,就像心上垛满了铅块子,揣着这样的心情,我还咋安心去前线流血拼命?我们流血拼命图个啥?保护这些红蚂蚱绿蚂蚱,大蚂蚱小蚂蚱,让它们飞来飞去啃庄稼,坑了群众坑集体吗?”
杜国君的脸白了。
春宝接着说:“杜镇长,莲到底咋样,你我心里跟明镜一样。莲是一心一意紧螺丝的人,国家需要这号人,不敢再伤害莲这号干部了。”
春宝说到这时连喝三杯。
杜国君脸转过色说:“春宝你喝多了……”
春宝没接杜国君的话茬儿,跟宏碰了杯说:“好兄弟哩,你就听哥一句话。你当成当不成红公鸡不说,也千万别当蚂蚱,红蚂蚱、绿蚂蚱、大蚂蚱、小蚂蚱都不能当。”
春宝走了半月后,龙青坡来莲花村了。他见面就一脸喜色说:“宏村长,请客请客。”
宏迷惑不解地说:“我指啥请客?”
龙青坡说:“你可给咱镇争大光荣了。你那份材料一炮打响了,海老亲自批示叫全地区推广学习哩。”
宏一下成了泥巴猴,又迷怔一会儿说:“你日哄我也不是这个日哄法。”
龙青坡咂咂嘴说:“你看你,日哄啥日哄,你还得进京去领奖哩!推荐表是我填的我盖的戳子,你说叫我喝酒亏不亏?”
宏这下慌了手脚,忙说:“龙主任,当初你只说是应付一下上边,可没说刮这么大的风。”
龙青坡笑笑说:“风越大旗飘得越高,谁不想越飞越高?等将来你升上去了,可别忘了穷兄弟。我说宏啊宏,今年我们莲池镇是你宏的福最大造化最大,你宏村长是吉人天相有福——”
宏白着脸打断说:“豆腐!这种事越瞎吹后果越严重,大街上的孩娃堆成山了,成天叽叽喳喳的震天响,能盖严了?咋能盖严?你这不是叫我坐大蜡吗?”
龙青坡沉下脸说:“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材料是经杜镇长审核过的,一级一级报上去的,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哩,你怕啥怕?”
宏叹口气说:“你们这是挖个坑让我跳进去……”
龙青坡哈哈大笑道:“你嘟噜个球啊宏村长?球事儿没有。”
宏摇摇头说:“北京之行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龙青坡嗔道:“你胡球扯,你说现在能对海老说我们报的材料是假的?把海老亲自批示的红头文件收回去?这开弓会有回头箭吗?你宏村长打出去的子弹能再收回来?”
宏睁大眼睛说:“龙主任,你啥意思?”
龙青坡拍拍宏腰里的“陀螺”道:“别忘了,这上报的材料可是你盖的大章,这事儿你能赖得过去?”
宏这下傻眼了;迷惘一会儿说:“我怕这娄子越捅越大,到头来捂盖不住。”
龙青坡说:“有我和杜镇长顶着哩,你就把心放肚里吧。”
宏只吸烟,不吭气。
龙青坡又说:“你们莲花村你宏村长眼下出大名了,省计生委想来这儿看看。”
宏手一抖,烟掉了。
龙青坡说:“鸡子胆鸡子胆,莲花山千军万马都藏得下,三堆二堆娃娃能难住人?堵好大人的嘴是正本,莲呢?”
宏说:“正坐月子哩。”
龙青坡乐道:“这不妥了嘛,其他人好捂治!”
宏摇摇头说:“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龙青坡说:“这个问题不再谈了,我已经讲过了,天塌砸大个子,你是小个子轮不到你挨砸。”
宏不吱声了。
龙青坡又给宏下了套:“宏村长,你说这上边的大领导来咱莲花村还有没有点儿别的啥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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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红公鸡绿尾巴(12)
宏心里明白,但面上装傻:“大领导有啥想法我咋能知道?”
龙青坡提醒道:“咱莲花村守着一条什么河来着?”
宏清楚这下是躲不过去了,说:“恩公河。”
龙青坡暗自一笑道:“这里边有首民谣你一定不会忘记……”
宏灵机一动,脱口就唱:
红公鸡,绿尾巴,
蹦高蹦低叨蚂蚱……
龙青坡脸一沉:“看你那记性,你是真糊涂呢?还是装糊涂?不是这一曲,是恩公谣,连我都会哩,唱给你听听?”
宏苦涩一笑。
龙青坡兴致勃勃地唱道:
恩公好,恩公好,
恩公浑身尽是宝。
裙边脚蹼治肾亏,
骨盖更是大补药。
治肾亏,大补药,
吃了长生又不老。
宏冷笑一下道:“是有这么一首恩公谣,但这恩公谣后边还有一首民谣你龙主任清楚不清楚?”
龙青坡一愣:“还有什么民谣?”
宏说:“这恩公河里的恩公,岂能动得?”
龙青坡笑道:“那为啥?难道这恩公河里的恩公就不是大鳖?它的肉就不味道鲜美?不大补?不防癌治癌?”
宏遂领着龙青坡到恩公祠,指着功德碑念了一番。临了,宏说:“俺是小农民,死了如同死只蚂蚁,怕的是恩公在你龙大主任身上显灵了。”
龙青坡忙说:“我不吃鳖,沾不上我的气!”
宏沉着脸说:“谁出的主意,谁差遣人逮鳖,这桩桩件件可瞒不过恩公。”
龙青坡脸上有了疑虑,问:“咋个显灵法?”
宏张嘴溜出:
吃枪子,挨黑砖,
家灭九族连根剜。
魂下地狱不算妥,
油锅再把恶魂煎。
龙青坡一乐道:“球!就这显法?这是封建迷信,我老龙不怕。”
宏又朝下溜道:
头上长疔脚心烂,
闺女偷人妻养汉。
浮财全灌老鼠洞,
生下小孩没屁眼。
龙青坡这下乐不起来了,因为妻、儿、钱财是他生命里的重中之重,岂能儿戏?儿戏不得。为此,他的脸木木的没了颜色。但是,让地区的检查团每人拎两只大鳖回去的话,杜镇长已经庄严地承诺过了,覆水难收啊。斟酌再三,他仍硬着头皮说:“宏,今天我把话挑明了说吧,我不怕你用这鸟民谣吓唬我,老龙我不怕。这大鳖你弄也得弄不弄也得弄,恩公要有灵气就让恩公冲我来,让我出门就死!如何?”
宏想,日他妈今天遇到滚刀肉了,咋办呢?如今恩公河流域的大鳖价格奇高,差不多都是天价,捕捞者担惊受怕不说,也都把大鳖看成了脑袋,不会让人白敲竹杠。村长县长专员再大的官也不行,他们只认票子不认官衔。
龙青坡见宏迟疑不语,就进逼说:“省里的领导头回来,你能叫空着手走?”
宏说:“省里的大领导也兴这?”
龙青坡说:“你是装迷还是自来迷?”
宏说:“莲花村的家底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实在是挤不出油来了。”
龙青坡说:“你这儿紧我知道,招待这一大头镇里已经替你出了,你还叫啥屈?紧也得再挤挤!”
宏说:“你叫我使脸挤?人家又不要脸!”
龙青坡说:“使脸使屁股你自己说,反正是往你头上戴花哩,你不出点血就是不行!”
宏记得那个干冷无风的早晨,地上的雪冻成了石头块子,滑溜溜的像抹了油。宏正为买大鳖的钱愁得磕头找不着硬地场,躺在床上翻了一夜烧饼,老早出村时碰见了磕碰得鼻青脸肿的杜国君,还有两位鼻青脸肿的军人。杜国君骂了句“这熊路真滑”就介绍说:“这是春宝团里的江参谋,这位是春宝连里的陈指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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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红公鸡绿尾巴(13)
一看三人的神情,再看陈指导员紧抱着的黑提包,宏的头轰一下裂开了,脑子一片空白。
春宝牺牲了,在通过雷区的最后几米处踏响了地雷。如果春宝走在第二位就会平安回来,但在他的潜意识里是连长就应当身先士卒,通过危险区域时他每次都走在队首。
宏陪着他们去春宝家时,莲正勾着头给才满月的康喂奶。莲的目光闪出几分愕然,眼光最先移向军人的眼睛。读懂后,莲没有呼天抢地地放声大哭,只是脸上苍白得没了一丝血色,几分愕然也被打旋的泪水洗去了。她平静地说了句“都坐吧”之后,又勾下头专注地盯着康蠕动的粉嘟嘟的小嘴。
开始,莲木然地听着陈指导员的述说,如同听着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她像是没有感觉没有神经支配的植物人。当陈指导员说道:“连长临咽气时,我问他还有啥话给嫂子交代,连长说你嫂子用不着我交代,你嫂子为人处世比我强得多,我最放心的就是你嫂子……”
莲听到这里,“哇”的一声,如山崩地裂般号啕大哭。
除了一只草绿帆布提包,一只带有“自卫反击战纪念、中央慰问团赠”字样的茶缸、毛巾和几本书外,春宝没有留下任何遗物。
陈指导员说:“连长平时没少接济战士,还生怕外人知道。他私下对我说现在不时兴雷锋了,省得人家骂圣人蛋子,说是捞政治资本。”
攥住江参谋递过来的两千元抚恤金时,莲的手抽了筋,如同捧了团炭火。莲稳了稳神,将钱塞向宏说:“交给你个烂摊子,我心里很愧疚,这钱给村里救急用吧。”
宏脸一扭连连摆手说:“那哪能成?你拉扯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