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自选集:一生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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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选集:一生的远行-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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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和气,只简单地问了几句话,马上拿过来一张纸,刷,刷,刷,大笔一挥,说明我们是DP(Displaced Person即由于战争、政治*等被迫离开本国的人)。这当然不是事实,我们一进门就告诉他,我们是留学生,这一点他是清楚的。但是在他的笔下,我们却一变而成为DP。他的用意何在,我们不清楚,我们也没有进行争辩。他叫我们拿着这一张条去找一个法国战俘的头。我们最初根本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遵命去了。原来是一个法国战俘聚居的地方。说老实话,我过去在哥廷根还从来没有注意到有法国战俘。我曾在大街上看到很多走来走去的俄国和波兰俘虏。这些人因为无衣可换,都仍然穿着各自的已经又脏又破的制服,所以一看便知。现在忽然出现了这样多的法国兵,实出我意外。要去探讨研究,我没有那个兴趣和时间,看来也无此必要。反正那个法国俘虏兵的头头连说加比划,用法语告诉我们,以后每天可以到那里去领牛肉。这一举动又出我意外,但是心里是高兴的。当年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我现在在德国只闻机声,大概有三年不知肉味了。如今竟然从天上掉下来了新鲜牛肉,可以大快朵颐,焉得不喜!
  但是,就是每天去领牛肉这样一个极其简单的活动,有时候也出点小的“花絮”。有一天我去领肉,领完要走,那一个头头样子的法国兵忽然对我说:
  Demain deux jours(明日,两天)
  我好久没有听说法语了,一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大了眼睛,不了解他的意思。那个法国兵又重复说这三个字,口讲指画,显得有点着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灵感,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明天来领两天的牛肉。我于是也用法语重复他的话,说了三个字:
  Demain deux jours
  法国兵大笑不止,我拿着牛肉离开时,他还对我说了声Aux revoir (再见),皆大欢喜。
  对当时的德国老百姓来说,鲜牛肉简直如宝贝一般。我的女房东也不例外。我一生没有独自吃喝不管别人的习惯。何况是对我那母亲一般的女房东。眼前夫丧子离,只有她孤身一人。我每天领来了牛肉,都由她来烹调。烹调完了,我们就共同享受。就这样过了一段颇为美好的日子。我同张维还拿着那张条子,到哥廷根市政府一个什么机构,领了一张照顾中国人饮食习惯特批大米的条子。从此以后,有吃又有喝,真正成为座上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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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胜记略
日子过得还不就这样平淡。借用鲁迅《阿Q正传》中的一个提法,我们也还有“优胜记略”。“我们”指的仍然是张维和我。
  有一天,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消息说,车站附近有一个美军进城时幸逃轰炸的德军罐头食品存贮仓库,里面堆满了牛肉和白糖罐头。现在被打开了,法国俘虏兵在里面忙活着,不知道要干什么。为了满足好奇心,我同张维就赶到那里,想看个究竟。从远处就看到仓库大门外挤满了德国人,男女老幼都有。大门敞开着,有法国兵把守,没有哪个德国人敢向前走一步,只是站在那里围观,好像赶集一样。
  我们俩走了走,瞅了瞅,前门实在是无隙可乘,便绕到了后门来。这里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围墙非常低,还有缺口。我们一点也没犹豫,立即翻身过墙,走到院子里。里面库房林立,大都是平房,看样子像是临时修筑的简易房子,不准备长期使用的。院子里到处都撒满了大米、白糖。据说,在美国兵进城时,俄国和波兰的俘虏兵在这里曾抢掠过一次,米和糖就是他们撒的。现在是美国当局派法国兵来整顿秩序,制止俄波大兵的抢劫。我们在院子里遇到了一个法国人,他领我们上楼去,楼梯上也是白花花一片,不知是盐是糖。他领我们到一间存放牛肉罐头的屋子里,里面罐头堆得像山一般。我们大喜过望。进去以后我正准备往带来的皮包里面装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穿着破烂军服的法国兵。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护照,递给他看。他翻看了一下护照,翻到有法文的那一页,忽然发现没有我的签字,好像捞到了稻草,瞪大了眼睛质问我。我翻到有英文的那一页,我的签名赫然具在,指给他看。他大概只懂法文,可是看到了我的签名,也就无话可说,把护照退还给我,示意我愿意拿什么,就拿什么;愿意拿多少,就拿多少,望望然而去之。我如释重负,把皮包塞满,怀里又抱满,跳出栅栏,走回家去。天热,路远,皮包又重,怀里抱着那些罐头,又不听调度,左滚右动。到家以后,已经汗流浃背了。
  只是到了此时,我在喘息之余,才有余裕来检阅自己的战利品。我发现,抱回来的十几二十个罐头中,牛肉罐头居多数,也有一些白糖罐头。牛肉当然极佳,白糖亦殊不劣,在饥饿地狱里呆久了的人,对他们来说,这一些无疑都是仙药醍醐,而且都是于无意中得之,其快乐概可想见了。我把这些东西分了分,女房东当然有一份,这不在话下。我的老师们和熟人都送去一份。在当时条件下,这简直比雪中送炭还要得人心,真是皆大欢喜了。
  但是,我自己事后回想起来,却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后怕。在当时兵慌马乱、哥廷根根本没有政权的情况下,一切法律俱缺,一切道德准绳全无,我们贸然闯进令人羡煞的牛肉林中,法国兵手里是有枪的,我们懵然、木然,而他们却是清醒的。说不定哪一个兵一时心血来潮,一扳枪机,开上一枪,则后果如何不是一清二楚吗?我又焉得不后怕呢?
  我的“优胜记略”就是如此。但愿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留在德国的中国人(1)
战争结束了,“座上客”当上了,苦难到头了,回国有望了,好像阴暗的天空里突然露出来了几缕阳光。
  我们在哥廷根的中国留学生,商议了一下,决定到瑞士去,然后从那里回国。当时这是唯一的一条通向祖国的道路。
  哥廷根是一座小城,中国留学生人数从来没有多过。有一段时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置身日耳曼人中间,连自己的黄皮肤都忘记了。战争爆发以后,那些大城被轰炸得很厉害,陆续有几个中国学生来到这里,实际上是来避难的。各人学的科目不同,兴趣爱好不同,合得来的就来往,不然就各扫门前雪,间或一聚而已。在这些人中,我同张维、陆士嘉夫妇,以及刘先志、滕菀君夫妇,最合得来,来往最多。商议一同到瑞士去的也就是我们几个人。
  留下的几位中国学生,我同他们都不是很熟。有姓黄的学物理的两兄弟,是江西老表。还有姓程的也是学自然科学的两兄弟,好像是四川人。此外还有一个我在上面提到过的那一个姓张的神秘人物。此人从来也不是什么念书的人,我们都没有到他家里去过,不知道每天他的日子是怎样打发的。这几个人为什么还留下不走,我们从来也没有打听过。反正各有各的主意,各有各的想法,局外人是无需过问的。我们总之是要走了。我把我汉文讲师的位置让给了姓黄的哥哥。从此以后,同留在哥廷根的中国人再没有任何联系,“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
  我在这里又想到了哥廷根城以外的那一些中国人,不是留学生,而是一些小商贩,统称之为“青田商人”。顾名思义,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浙江青田人。浙江青田人怎样来到德国、来到欧洲的呢?我没有研究过他们的历史,只听说他们背后有一段苦难的历程。他们是刘伯温的老乡,可惜这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机妙算的半仙之人,没有想到青田这地方的风水竟是如此不佳。在旧社会的水深火热中土地所出养不活这里的人,人们被迫外出逃荒,背上一袋青田石雕刻的什么东西,沿途叫卖,有的竟横穿中国大地,经过中亚,走到西亚,然后转入欧洲。行程数万里,历经无数国家。当年这样来的华人,是要靠“重译”的。我们的青田老乡走这一条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经多少磨难。我实在说不出,甚至也想象不出。有的走海路,为了节省船费,让商人把自己锁在货箱里,再买通点关节,在大海中航行时,夜里偷偷打开,送点水和干粮,解解大小便,然后再锁起来。到了欧洲的马赛或什么地方登岸时,打开箱子,有的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这是多么可怕可悲的情景!这一些幸存者到了目的地,就沿街叫卖,卖一些小东西,如领带之类,诡称是中国丝绸制成的。他们靠我们祖先能织绸的威名,糊口度日,虽然领带上明明写着欧洲厂家的名字。他们一无护照,二无人保护。转徙欧洲各国,弄到什么护照,就叫护照上写的名字。所以他们往往是今天姓张,明天姓王;居无定处,行无定名。这护照是世袭的,一个人走了或者死了,另一个人就继承。在欧洲穿越国境时,也不走海关,随便找一条小路穿过,据说也有被边防兵开枪打死的。这样辛辛苦苦,积攒下一点钱,想方设法,带回青田老家。这些人誓死不忘故国,在欧洲同吉卜赛人并驾齐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留在德国的中国人(2)
我原来并不认识青田商人,只是常常听人谈到而已。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接到附近一座较大的城市卡塞尔地方法院的一个通知,命令我于某月某日某时,到法院里出庭当翻译。不去,则课以罚款一百马克;去,则奖以翻译费五十马克。我啼笑皆非。然而我知道,德国人是很认真守法的,只好遵命前往。到了才知道,被告就是青田商人。在法庭上,也须“重译”才行。被告不但不会说德国话,连中国普通话也不会说。于是又从他们中选出了一位能说普通话的,形成了一个翻译班子,审问才得以顺利进行。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这一位被告沿街叫卖,违反了德国规定。在货色和价钱方面又做了些手脚,一些德国爱管闲事的太太向法院告了状。有几个原告出了庭,指明了时间和地点,并且一致认为是那个人干的。那个人矢口否认,振振有词,说在德国人眼里,中国人长得都一样,有什么证据说一定是他呢?几个法官大眼瞪小眼,无词以对,扯了几句淡,就宣布退庭。一位警察告诉我说:“你们这些老乡真让我们伤脑筋,我们真拿他们没有办法。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人来告,我们就听之任之了,反正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同他开玩笑,劝他两只眼都闭上。他听了大笑,同我握手而别。
  我口袋里揣上了五十马克,被一群青田商人簇拥着到了他们的住处。这是一间大房子,七八个人住在里面,基本都是地铺,谈不到什么设备,卫生条件更说不上,生活是非常简陋的。中国留学生一般都瞧不起他们,大使馆他们更视为一个衙门,除非万不得已,决不沾边。今天竟然有我这样一个留学生,而且还是大学里的讲师,忽然光临。他们简直像捧到一个金凤凰,热情招待我吃饭。我推辞了几次,想走,但是为他们的热情感动,只好留下。他们拿出了面包和酒,还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猪蹄子,用中国办法煨得稀烂,香气四溢。我已经几个月不知肉味了,开怀饱餐了一顿。他们绝口不谈法庭上的事。我偶一问到,他们说,这都是家常便饭,小事一端。同他们德国人还能说实话吗?我听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一批青田商人背井离乡,在异域奔波,不知道有多少危险,有多少困难,辛辛苦苦弄点钱寄回家去。不少人客死异乡,即使幸存下来,也是十年八年甚至几十年回不了家。他们基本上都不识字,我没有办法同他们交流感情。看了他们木然又欣然的情景,我直想流泪。
  这样见过一次面,真如萍水相逢,他们却把我当成了朋友。我回到哥廷根以后,常常接到他们寄来的东西。有一年,大概是在圣诞节前,他们从汉堡给我寄来了五十条高级领带。这玩意儿容易处理:分送师友。又有一年,仍然是在圣诞节前,他们给我寄来了一大桶豆腐。在德国,只有汉堡有华人做豆腐。对欧洲人来说,豆腐是极为新奇的东西。嗜之者以为天下之绝,陌生者以为稀奇古怪。这一大桶豆腐落在我手里,真让我犯了难。一个人吃不了,而且我基本上不会烹调;送给别人,还需先做长篇大论的宣传鼓动工作,否则他们硬是不敢吃。处理的细节,我现在已经忘记了。总之,我对我这些淳朴温良又有点天真幼稚的青田朋友是非常感激的。
  我上面已经说过,这些人的姓名是糊里糊涂的。我认识的几个人,我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姓名的更改完全以手中的那一份颇有问题的护照为转移。如今我要离开德国了,要离开他们了,不知道有多少老师好友需要我去回忆,我的记忆里塞得满满的,简直无法再容下什么人。然而我偏偏要想到这一些流落异域受苦受难的炎黄子孙,我的一群不知姓名的朋友。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度过的。他们现在还到处漂泊吗?今生今世,我恐怕再也无法听到他们的消息了。我遥望西天,内心在剧烈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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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哥廷根(1)
是我要走的时候了。
  是我离开德国的时候了。
  是我离开哥廷根的时候了。
  我在这座小城里已经住了整整十年了。
  中国古代俗语说:千里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当年佛祖规定,浮屠不三宿桑下。害怕和尚在一棵桑树下连住三宿,就会产生留恋之情。这对和尚的修行不利。我在哥廷根住了不是三宿,而是三宿的一千二百倍。留恋之情,焉能免掉?好在我是一个俗人,从来也没有想当和尚,不想修仙学道,不想涅槃,西天无份,东土有根。留恋就让它留恋吧!但是留恋毕竟是有限期的。我是一个有国有家有父母有妻子的人,是我要走的时候了。
  回忆十年前我初来时,如果有人告诉我:你必须在这里住上五年。我一定会跳起来的:五年还了得呀!五年是一千八百多天呀!然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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