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自选集:一生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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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选集:一生的远行-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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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林外史》上有一个回目叫:“说楔子敷陈大义”。我也在这里敷陈大义。什么是我的大义呢?我的大义就是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的、既古老又崭新的友谊。下面的故事和经历,虽然有前有后,而且中间相距将近三十个年头。时移世变,沧海桑田,难免有一些变化,但是哪一个也离不开这个“大义”。而且这个“大义”不但在眼前起作用,在将来也还要起作用,要永远地起作用,这就是我坚定的信念。我相信,这也会是印度人民的坚定的信念。
  1979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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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抵德里初抵德里(1)
机外是茫茫的夜空,从机窗里看出去,什么东西也看不见。黑暗仿佛凝结了起来,凝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黑色的大石块。飞机就以每小时二千多里的速度向前猛冲。
  但是,在机下二十多里的黑暗的深处,逐渐闪出了几星火光,稀疏,暗淡,像是寥落的晨星。一转眼间,火光大了起来,多了起来,仿佛寥落的晨星一变而为夏夜的繁星。这一大片繁星像火红的珍珠,有的错落重叠,有的成串成行,有的方方正正,有的又形成了圆圈,像一大串火红的珍珠项链。
  我知道,德里到了。
  德里到了,我这一次远游的目的地到了。我有点高兴,但又有点紧张,心里像开了锅似的翻腾起来。我自己已经有二十三年的时间没有到印度来了。中间又经历了一段对中印两国人民来说都是不愉快的时期。虽然这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在中印文化交流的长河中只能算是一个泡沫;虽然我相信我们的印度朋友决不会为这点小小的不愉快所影响;但是到了此时此刻,当我们乘坐的飞机就要降落到印度土地上的时候,我脑筋里的问号一下子多了起来。印度人民现在究竟想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他们怎样看待中国人民呢?我不知道。我本来认为非常熟悉的印度,一下子陌生起来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访问印度,我以前已经来过两次了。即使我现在对印度似乎感到陌生,即使我对将要碰到的事情感到有点没有把握;但是我对过去的印度是很熟悉的,对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很有把握的。
  我第一次到印度来,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同样乘坐的是飞机,但却不是从巴基斯坦起飞,而是从缅甸;第一站不是新德里,而是加尔各答;不是在夜里,而是在白天。因此,我从飞机上看到的不是黑暗的夜空,而是绿地毯似的原野。当时飞机还不能飞得像现在这样高,机下大地上的一切都历历如在目前。河流交错,树木蓊郁,稻田棋布,小村点点,好一片锦绣山河。有时甚至能看到在田地里劳动的印度农民,虽然只像一个小点,但却清清楚楚,连妇女们穿的红绿沙丽都清晰可见。我虽然还没有踏上印度土地,但却似乎已经熟悉了印度,印度对于我已经不陌生了。
  不陌生中毕竟还是有点陌生。一下飞机,我就吃了一惊。机场上人山人海,红旗如林。我们伸出去的手握的是一双双温暖的手。我们伸长的脖子戴的是一串串红色、黄色、紫色、绿色的鲜艳的花环。我这一生还是第一次戴上这样多的花环,花环一直戴到遮住我的鼻子和眼睛。各色的花瓣把我的衣服也染成各种颜色。有人又向我的双眉之间、双肩之上,涂上、洒上香油,芬芳扑鼻的香气长时间地在我周围飘拂。花香和油香汇成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印象。
  即使是终生难忘吧,反正是已经过去的事了。我第二次到印度来只参加了一个国际会议,不算是印度人民的客人。停留时间短,访问地区少,同印度人民接触不多,没有多少切身的感受。现在我又来到了印度,时间隔得长,中间又几经沧桑,世局多变。印度对于我就成了一个谜一样的国家。我对于印度曾有过一段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现在又从熟悉转向陌生了。
  我就是带着这样一种陌生的感觉走下了飞机。因为我们是先遣队,印度人民不知道我们已经来了,因此不会到机场上来欢迎我们,我们也就无从验证他们对我们的态度。我们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随着我们驻印度使馆的同志们住进了那花园般的美丽的大使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初抵德里初抵德里(2)
我们的大使馆确实非常美丽。庭院宽敞,楼台壮丽,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我们安闲地住了下来。每天一大早,起来到院子里去跑步或者散步。从院子的一端到另一端恐怕有一两千米。据说此地原是一片密林,林子里有狼,有蛇,有猴子,也有孔雀。最近才砍伐了密林,清除了杂草,准备修路盖房子。有几家修路的印度工人就住在院子的一个角落上。我们散步走到那里,就看到他们在草地上升上炉子,煮着早饭,小孩子就在火旁游戏。此外,还有几家长期甚至几代在中国使馆工作的印度清扫工人,养花护草的工人,见到我们,彼此就互相举手致敬。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一对孔雀,它们原来是住在那一片密林中的。密林清除以后,它们无家可归,夜里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可是每天早晨,还飞回使馆来,或者栖息在高大的开着红花的木棉树上,或者停留在一座小楼的阳台上。见到我们,仿佛吃了一惊,连忙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地飞到楼上,一转眼,就不见了。但是,当我们第二天跑步或散步到那里的时候,又看到它们蹲在小楼的栏杆上了。
  日子就这样悠闲地过去。我们的团长在访问了孟加拉国之后终于来到德里。当我到飞机场去迎接他们的时候,我的心情仍然是非常悠闲的,我丝毫也没有就要紧张起来的思想准备。但是,一走近机场,我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二十七年前在加尔各答机场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了。二十七年好像只是一刹那,中间那些沧海桑田,那些多变的世局,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我看到的是高举红旗的印度青年,一个劲地高喊“印中是兄弟”的口号。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人施展了仙术,让我一下子返回到二十七年以前去。我心里那些对印度从陌生到熟悉又从熟悉到陌生的感觉顿时涣然冰释。我多少年来向往的印度不正是眼前的这个样子吗?
  因为飞机误了点,我们在贵宾室里呆的时间就长了起来。这让我非常高兴,我可以有机会同迎接中国代表团的印度朋友们尽兴畅叙。朋友中有旧知,也有新交。对旧知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对新交是“乐莫乐兮新相知”。各有千秋,各极其妙。但是,站在机场外面的印度人民,特别是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的教师和学生,也不时要求我们出去见面。当然又是戴花环,又是涂香油。一回到贵宾室,印度的新闻记者,日本的新闻记者,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新闻记者,以及电台录音记者、摄影记者,又一拥而上,相机重重,镁光闪闪,一个个录音喇叭伸向我们嘴前,一团热烈紧张的气氛。刚才在汽车上还保留的那种悠闲自在的心情一下子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对我来说,这真好像是一场遭遇战,然而这又是多么愉快而兴奋的遭遇战啊!回想几天前从巴基斯坦乘飞机来印度时那种狐疑犹豫的心情,简直觉得非常好笑了。我的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投入了十分紧张、十分兴奋、十分动人、十分愉快的对印度的正式的访问。
  197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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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1)
我一生都在大学中工作,对大学有兴趣,是理所当然的;而别人也认为我是大学里的人;因此,我同大学,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发生联系,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也就决定了我到德里后一定要同那里的大学发生一些关系。
  但我却决没有想到,素昧平生的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竟然先对我发出了邀请。我当然更不会想到,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会用这样热情隆重到超出我一切想象的方式来欢迎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也许是因为我懂一点梵文和巴利文,翻译过几本印度古典文学作品,在印度有不少的朋友,又到过印度几次,因此就有一些人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实际上,尽管我对印度人民和印度文化怀有深厚的敬意,我对印度的了解却是非常肤浅的。
  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访问印度的时候,尼赫鲁大学还没有建立,德里大学我曾来过一次。当时来的人很多,又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场合,所以见的人多,认识的人少。加之停留时间非常短,又相隔了这样许多年,除了记得非常热闹以外,德里大学在我的印象中已颇为模糊了。
  这一次旧地重游,到的地方好像是语言学科和社会科学学科所在地。因为怕我对这里不熟悉,拉吉波特?雷易教授特地亲自到我国驻印度大使馆来接我,并陪我参观。在门口欢迎我们的人并不多,我心里感到有点释然。因为事前我只知道,是请我到大学里来参观,没有讲到开会,更没有讲到要演讲,现在似乎证实了。然而一走进会场,却使我吃了一惊,那里完完全全是另一番景象。会场里坐满了人,门外和过道还有许多人站在那里,男、女、老、少都有。里面显然还有不少的外国人,不知道是教员还是学生。佛学研究系的系主任和中文日文系的系主任陪我坐在主席台上。我心里有点打起鼓来。但是,中国古语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安排了这样一个环境,也就只好接受下来,不管我事前是怎样想的,到了此刻都无济于事。我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首先由学生代表致欢迎词。一个女学生用印地语读欢迎词,一个男学生用中文读。欢迎词中说:
  在德里大学的历史上,这是我们第一次欢迎北京大学的教授来访问。我们都知道,北京大学是中国主要的大学之一,也是世界闻名的大学之一。它曾经得到“*堡垒”的盛名。我们希望通过季羡林教授的访问,在北京大学和德里大学之间建立一座友谊的桥梁。我们希望从今以后会有更多的北京大学的学者来访问德里大学。我们也希望能有机会到北京大学去参观、学习。
  欢迎词中还说:
  中国跟印度有两千年的友好往来。印度佛教徒图澄、鸠摩罗什?普提达摩跟成百的其他印度人把印度文化的精华传播到中国。四十年前,印度医生柯棣华、巴苏华跟其他医生,不远千里去到中国抗日战争前线治疗伤病员。柯棣华大夫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贡献出自己的生命。同样,中国的佛教徒法显、玄奘跟义净已经变成印度老幼皆知的名字。他们留下的记载对印度历史的研究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这些话使我们在座的中国同志都感到很亲切,使我们很感动。长达几千年的传统的友谊一下子把我们的心灵拉到一起来了。
  学生代表致过欢迎词以后,佛学研究系系主任辛格教授又代表教员致词。他首先用英文讲话,表示对我们的欢迎,接着又特地用梵文写了一首欢迎我的诗。在这里,我感觉到,所有这一切都不只是对北京大学的敬意,而是对中国所有大学的敬意,北京大学只不过偶尔作为象征而已。当然更不是对我个人的欢迎,而是对新中国所有大学教员和学员的欢迎,我只不过是偶尔作为他们的象征而已。 。。

在德里大学和尼赫鲁大学(2)
然而,当这样一个象征,却也并非易事。主人致过欢迎词以后,按照国际上的不成文法,应该我说话了。我的心情虽然说是平静了下来,但是要说些什么,却是毫无准备。当主人们讲话的时候,我是一方面注意地听,一方面又紧张地想。在这样一个场合,应该说些什么呢?说什么才算是适宜得体呢?我对于中印文化交流的历史曾做过一些研究,积累过一些资料。我也知道,印度朋友最喜欢听的也是这样的历史。我临时心血来潮,决定讲一讲中印文化交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问题。这是一个争论颇多的问题。我有我自己的一套看法,我就借这个机会讲了出来。我不同意那种认为中印文化交流开始于佛教的传入的说法,也就是说,中印文化交流始于公元一世纪。我认为要早得多,至少要追溯到公元前三四世纪的屈原时代。在屈原的《天问》中有“顾菟在腹”这样一句话。“顾菟”虽然有人解释为“蟾蜍”,但汉以来的注释都说是兔子。月亮里有兔子的神话在印度极为流行。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第七婆罗构陀腥薷@堵波的记载:
  劫初时,于此林野,有狐、兔、猿,异类相悦。时天帝释欲验修菩萨行者,降灵应化为一老夫,谓三兽曰:“二三子善安隐乎?无惊惧耶?”曰:“涉丰草,游茂林,异类同欢,既安且乐。”老夫曰:“闻二三子情厚意密,忘其老弊,故此远寻。今正饥乏,何以馈食?”曰:“幸少留此,我躬驰访。”于是同心虚己,分路营求。狐沿水滨,衔一鲜鲤,猿于林树,采异花果,俱来至止,同进老夫。惟兔空还,游跃左右。老夫谓曰:“以吾观之,尔曹未和。猿、狐同志,各能役心,惟兔空还,独无相馈。以此言之,诚可知也。”兔闻讥议,谓狐、猿曰:“多聚樵苏,方有所作。”狐、猿竞驰,衔草曳木,既已蕰崇,猛焰将炽。兔曰:“仁者:我身卑劣,所求难遂,敢以微躬,充此一餐。”辞毕入火,寻即致死。是时老夫复帝释身,除烬收骸,伤叹良久,谓狐、猿曰:“一何至此!吾感其心,不泯其迹,寄之月轮,传乎后世。”故彼咸言,月中之兔,自斯而有。
  在汉译佛典里面,这个故事还多次出现。根据种种迹象,这个神话可能就源于印度,然后传入中国,写入屈原的著作中。那么中印文化交流至少已有二千三四百年的历史。如果再说到二十八宿,中印都有这个名称,这个历史还可能提前许多年。总之,我们两国的文化交流源远流长,至今益盛,很值得我们两国人民引为骄傲的了。
  我这一番简单的讲话显然引起了听众的兴趣。欢迎会开过之后,我满以为可以参观一下,轻松一下了。然而不然。欢迎会并不是高潮,高潮还在后面。许多教员和学生把我围了起来,热烈地谈论中印文化交流的问题。但是他们提出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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