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来。
我们在旅馆里看一个贫苦的印度艺人让小黄鸟表演识字的本领。又看另一个艺人让眼镜蛇与獴决斗。两个小动物都拼上命互相搏斗,大战了几十回合,还不分胜负。正在看得入神的时候,我瞥见一个印度青年在外面探头探脑。他的衣着不像一个学生,而像一个学徒工。我没有多加注意,仍然继续观战。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我又一抬头,看到那个青年仍然站在那里,我立刻走出去。那个青年猛跑了几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有点颤抖。他递给我一个极小的小盒,透过玻璃罩可以看到,里面铺的棉花上有一粒大米。我真有点吃惊了,这一粒大米有什么意义呢?青年打开小盒,把大米送到我眼底下,大米上写着“印中友谊万岁”几个字,只能用放大镜才能看得清楚。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学徒工,最热爱新中国,但却从来没有机会接触一个中国人。听说我们来了,他便带了大米来看我们。从早晨等到现在,中午早已过了,但是几次被人撵走。现在终于见到中国朋友了,他是多么兴奋啊!我接过了小盒,深深地被这个淳朴的青年感动了。我握住了他的手,心里面思绪万千,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一直目送这个青年的背影消失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才转回身来。
泰姬陵是美的,是不朽的。然而,人们心里的真挚感情不是比泰姬陵更美,更不朽吗?上面说的这件小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七年,在人的一生中,二十七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可是,不管我什么时候想起这件小事,那个学徒工的影像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现在他大概都有四五十岁了吧。中间沧海桑田,世间多变。但是我却不相信,他会忘掉我,会忘掉中国,正如我不会忘掉他一样。据我看,这才是真正的美,真正的不朽。是美的、不朽的泰姬陵无法比拟的美,无法比拟的不朽。
197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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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一家人(1)
三月初的德里,已经是春末夏初时分。北京此时恐怕还会飘起雪花吧。而在这里,却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月季花、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还有其他许多不知名的鲜花,纷红骇绿,开得正猛。木棉那大得像碗口的红花,开在凌云的高枝上,发出了异样的光彩,特别引起了我这个异乡人的惊奇。
就正在这繁花似锦的时刻,我会见了将近二十年没有见面的印度老朋友普拉萨德先生。
当时,我刚从巴基斯坦来到德里。午饭后,我站在我们的大使馆楼前的草地上,欣赏那一朵朵肥大的月季花。正在出神,冷不防从对面草地上树阴下飞也似的跳出来了一个人,一下子扑了过来,用力搂住我的脖子,拼命吻我的面颊。他眼里泪水潸潸,眉头痛苦地或者是愉快地皱成了一个疙瘩。他就是普拉萨德。他这出乎意料的举动,使得我惊愕,快乐。但是,我的眼里却没有泪水流出,好像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把泪水酿出。
这自然就使我回忆起过去在北京大学的一些事情。
普拉萨德是在解放初期由印中友协主席、中国人民始终如一的老朋友森德拉尔先生介绍到北大来任教的。他为人正直,坦荡,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从来不弄什么小动作,不耍什么花样。借用德国老百姓的一句口头语:他忠实得像金子一样。在工作方面,他勤勤恳恳,给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决不讨价还价。因此,他同中国教师和历届的同学都处得很好,没有人不喜欢他,不尊重他的。他后来回国结了婚,带着夫人普拉巴女士又回到北京。生的第一个男孩,取名就叫做京生。长到三四岁的时候,活泼伶俐,逗人喜爱。每次学校领导宴请外国教员,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就是要京生高唱《东方红》。此时宴会厅里,必然是笑声四起,春意盎然,情谊脉脉,喜气融融。
时光就这样流逝过去。他做的事情都是平平常常的事情,过的日子也都是平淡无奇的日子。没有兴奋,没有激动。没有惊人的变化,也没有难忘的伟绩。忘记了是哪一年,他生了肺病,有点紧张。我就想方设法,加以劝慰。我现在已经忘记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话;但是估计像我这样水平低的人,也决不会说出什么精辟的话。他可就信了我的话,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又忘记了是哪一年,他告诉我,想到莫斯科去参加青年联欢节。我通过有关的单位,使他达到了目的。这些都是小事,本来是不足挂齿的。然而他却惦记在心,逢人便说。他还经常说,我是他的长辈,是他的师尊。这很使我感到有点尴尬,觉得受之有愧。
天不会总是晴的,人世间也决不会永远风平浪静。大约是在1959年,中印友谊的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团乌云。某一些原来对中国友好的印度人,接踵转向。但是,普拉萨德一家人并没有动摇。他们不相信那一些造谣诬蔑,流言蜚语。他们一直坚持到自己的护照有被吊销的危险的时候,才忍痛离开了中国。
接着来的是一段对中印两国人民都不愉快的时光。我自己毕生研究印度的文化和历史,十分关心中印两国人民的传统友谊。在这一团乌云的遮蔽下,我有说不出来的苦恼,心情很沉重。我不时想到普拉萨德,想到他那一家人。当他们还在北京的时候,我实际上并没有这样想过。现在一旦暌违,却竟如此忆念难置。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难道我也想到“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吗?我不知道,普拉萨德一家人在想些什么,他们在干些什么。但是,我对于他那一家人对中国人民的深厚友谊,是从来没有怀疑的。我相信,他同广大的印度朋友一样,既能同中国人民共安乐,也能同我们共忧患。他们既然能渡过丽日和风,也必然能渡过惊涛骇浪。
难忘的一家人(2)
事实也正是这个样子。等到天空里的乌云逐渐淡下去的时候,从遥远的西天传来了普拉萨德一家的消息。他确实是没有动摇。在那些日子里,他仍然坚持天天到中国驻印度大使馆去上班。当时大使馆门外驻扎着军警,每一个到中国大使馆来的印度人,都要受到盘问。许多印度朋友,不管内心里多么热爱中国,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望而却步。然而普拉萨德却毅然岿然,决不气馁。当他在中国生肺病的时候,我心里曾闪过一个念头,窃以为他太脆弱。现在才知道,我错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非常坚强的。我认识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在脆弱中有坚强,在简单中有深刻,在淳朴中有繁缛,在平淡中有浓烈。
他的爱人普拉巴是夫唱妇随。有人要她捐献爱国捐,她问为什么,说是为了对付中国。她坚决回答:“爱国人人有份。但是捐了金银首饰去打中国,我宁死不干。我决不相信,中国会侵略印度!”这一番话义正词严,简直可以说是掷地作金石声。在那黑云翻滚的日子里,敢于说这样的话,是需要有点勇气的。普拉巴平常看起来也像她丈夫一样是朴素而安静的。就在这样一个朴素而安静的印度普通妇女的心中蕴藏着多少对中国兄弟姐妹的爱和信任啊!但是在千千万万印度朋友心中蕴藏着的正是这样的爱和信任。印度古书上有一句话:“真理就是要胜利。”她说的话正是真理,因此就必然会胜利的。
难道说普拉萨德一家人不热爱自己的祖国吗?正相反。我知道,他们是非常热爱自己的祖国的。而他们这样的举动也正是真正热爱祖国的表现。
就这样,我们虽然相别十余年,相隔数万里,其间也没有通过信。但是,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心是挨得非常近的。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我们竟然能够在花团锦簇的暮春时分,在德里又会了面。
看样子,这一次意外的会面也给普拉萨德带来了极大的愉快。他告诉我,当他听说我要到印度来的时候曾高兴得几夜睡不着觉。我知道,他确实是非常高兴的。那时候,我们的访问非常紧张,一个会接着一个会,忙得不可开交。但是他却利用一切机会同我会面和交谈。有一天晚上,他还带了另一位印度朋友来看我。刚说了几句话,他们俩突然跪到地上摸我的脚。我知道,这是对最尊敬的人行的礼节。我大吃一惊,觉得真是当之有愧。但是面对着这一位忠实得像金子一般的印度朋友,我有什么办法呢?
普拉萨德再三对我讲,他要把他全家都带来同我会面。这正是我的愿望,我是多么想看一看这一家人啊!但是时间却挤不出。最后商定在使馆招待会前半小时会面。到了时候,他们全家果然来了。当年欢蹦乱跳的京生已经长成了稳重憨厚的青年,大学医学院的毕业生。当年在襁褓中的兰兰也已经长成了中学生。我看到这个情景,心里面思绪万千,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是,普拉萨德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讲他过去十几年的经历。从生活到思想,从个人到全家,不厌其详地讲述。兰兰大概觉得他说话太多了,有点生气似的说道:“爸爸!看你老讲个不停,不让别人说半句话。”普拉萨德马上反驳说:“不行不行!我非向他汇报不行。我的话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说完又讲了起来,大有“词源倒流三峡水”的气概,看样子真要讲上三天三夜了。但是,招待会的时间到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辞别离去。
我们在德里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印中友协的欢迎会。散会后,也就是我同普拉萨德全家告别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吻他的面颊。好像也用不着去酿出,我的眼里流满了泪水。同这样一位忠诚淳朴,对中国人民始终如一的印度朋友告别,我难道还能无动于衷吗?
普拉萨德决不是一个个人,而是广大的印度朋友的代表和象征,他也是千千万万善良的印度人的典型。他也决没有把我看成一个个人,而是看成整个中国人民的代表。他对我流露出来的感情,不是对我一个人的,而是对全体中国人民。正如中印友谊万古长青一样,我们之间的友谊也是长存的。即使我们暂时分别了,我相信,我们有一天总还会会面的,在印度,在中国。
我遥望西天,为普拉萨德全家祝福。
1979年10月
孟买,历史的见证(1)
天下事真有出人意料的巧合:我二十七年前访问孟买时住过的旅馆,这一次来竟又住在那里。这一下子就激发起游兴,没有等到把行李安顿好,我就走到旅馆外面去了。
旅馆外面,只隔一条马路,就是海滨。在海滨与马路之间,是一条铺着石头的宽宽的人行道。人行道上落着一群鸽子——看样子是经常在那里游戏的——红红的眼睛,尖尖的嘴,灰灰的翅膀,细细的腿,在那里拥拥挤挤,熙熙攘攘,啄米粒,拍翅膀,忽然飞上去,忽然又落下来,没有片刻的宁静,却又一点也不令人感到喧哗。马路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行人摩肩接踵,但却没有人干扰这一小片鸽子的乐园。只是不时地有人停下来买点谷子之类的杂粮,撒到鸽子群中去喂它们。有几个小孩子站在这乐园边上拍手欢跳。卖杂粮的老人坐在旁边,一动也不动,活像一具罗丹雕塑的石像。
从这里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海边。海边巍然耸立着一座极其宏伟壮丽的拱门,这就是英国人建造的著名的印度门。门前是汪洋浩瀚的印度洋,门后是幅员辽阔的印度大地。在这里建这样一座门,是殖*义者征服印度的象征,是他们耀武扬威的出发点。据说,当年英国派来的总督就都从这里登岸,一过这座门,就算是到了印度。英国的皇太子,所谓威尔士亲王也曾从这里上岸访问印度。当年高车驷马、华盖如云的盛况,依稀还能想象得出。
然而曾几何时,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当年那暴戾恣睢、不可一世的外来侵略者到哪里去了呢?只剩下大海混茫,拱门巍峨,海浪照样拍打着堤岸,涛声依旧震撼着全城。印度人民挺起腰杆走在自己的土地上。群鸽飞鸣,一片生机。这一座印度门就成了历史上兴亡盛衰的见证。
我第一次到孟买来的时候,就曾注意到这一座拱门。我们同殖*义者相反,不是走进印度门,而是走出印度门。我们从这里乘汽艇到附近的爱里梵陀去看著名的石窟雕刻。石窟并不大,石雕也不多,而且没有任何碑文;但是每一座石雕都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结构谨严,气韵生动,完全可以置于世界名作之林。印度劳动人民的艺术天才留给我们的印象是永世难忘的。
同样使我们难忘的是当年孟买的印度朋友对我们显示的无比的热情。我们到孟买的时候正逢上印度最大的节日点灯节。记得有一天晚上,孟买的许多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音乐家、舞蹈家,邀请我们共同欢度节日。我们走进了一座大院子。曲径两旁,草地边上都点满了灯烛,弯弯曲曲的两排,让我立刻想到沿着孟买弧形海岸的那两排电灯,那叫做“公主项链”的著名的奇景。我小时候在中国的某一些名山古刹的庙会上,在夜间,曾见过这样的奇景。我们就在这“项链”的中间走过去,走进一个大厅,厅内也点满了灯烛。虽然电灯都关闭了,但厅内仍然辉煌有如白日。大家都席地而坐,看和听印度第一流的艺术家表演绝技。首先由一个琵琶国手表演琵琶独奏。弹奏之美妙我简直无法描绘,我只好借用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几句诗:“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弹奏快要结束的时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打一个比喻的话,就好像暮春的游丝,越来越细,谁也听不出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接着是著名的舞蹈家表演舞蹈。最后由著名的乌尔都诗人朗诵自己的歌颂印中友谊的诗篇。我不懂乌尔都语,但是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激昂动人的表情,特别是那些用三合元音组成的尾韵,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好像是获得了通灵,一下子精通了乌尔都语,完全理解了颂诗的内容。我的心随着他的诵声而跳动,而兴奋。夜已经很深了,我们几次想走,但是,印度朋友却牢牢地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