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点传闻,给自己描绘了一幅黄山图,挂在我的心头。我带着这样一幅黄山图曾周游国内,颇看了一些名山大川。五岳之尊的泰山,我曾凌绝顶,观日出。在国外,我也颇游览了一些国家,徜徉于日内瓦的莱茫湖畔,攀登了雪线以上的阿尔卑斯山,尽管下面烈日炎炎,顶上却永远积雪皑皑。所有这一切都是永世难忘的。但是我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尽管随着游览的深广而多少有所修正,但毕竟还是非常美的,非常迷人的。
今天我就带着我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到真正的黄山来了。
汽车从泾县驶出,直奔黄山。一路上,汽车蜿蜒绕行于万山丛中。我的幻想也跟着蜿蜒起来。眼前是千山万岭,绵延不绝;但是山峰的形象从远处看上去都差不多。远处出现了一个耸入晴空的高峰,“那就是黄山了吧!”我心里想。但是一转眼,另一个更高的山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只好打消了刚才的想法。如此周而复始,不知循环了多少遍。还有一个问题一直萦回在我的脑际:在这千山万岭中,是谁首先发现黄山这一个天造地设的人间仙境呢?是否还有另一个更美的什么山没有被发现呢?我的幻想一下子又扯到徐霞客身上。今天我们乘坐汽车来到这里,还感到有些疲惫不堪。当年徐霞客是怎样来的呢?他只能自己背着行李,至多雇上一个农民替他背着,自己手执藤杖,风餐露宿,踽踽独行于崇山峻岭中,夜里靠松明引路,在虎狼的嗥叫声中,慢慢地爬上去。对比起来,我们今天确实是幸福多了……
就这样,汽车一边飞快地行驶,我一边在飞快地幻想。我心里思潮腾涌,绵绵不断,就像那车窗外的绵延的万山一样。
汽车终于来到了黄山大门外。
一走进黄山大门,天都峰就像一团无限巨大的黑色云层,黑乎乎地像泰山压顶一般对着我的头顶压了下来,好像就要倒在我的头上。我一愣:这哪里是我心中的那个黄山呢?然而这毕竟是真实的黄山。我几十年蕴藏在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心中怅然若有所失,但是我并不惋惜。应该消逝的让它消逝吧!我现在已经来到了真实的黄山。
从此以后,真实的黄山就像一幅古代的画卷一样,一幅一幅地、慢慢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出宾馆右行,经疗养院右转进山。山势一下子就陡了起来。我曾经听别人说过,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是多少多少华里。在导游书上,我也看到了这样的记载。我原以为几华里几华里都是在平面上的,因此我对黄山就有了一些不正确的理解。现在,接触了实际,才知道这基本上是按立体计算的。在这里走上一华里,同平地上不大一样,费的劲儿要大得多。就是向上走上一尺,也要费上一点力气。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喘气流汗了。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右手使劲地拄着竹杖,一步一步地向上爬行。我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台阶,台阶,台阶。有时候,我心里还数着台阶的数目。爬呀,数呀,数呀,爬呀,以为已经很高了。但是抬眼一看,更高、更陡、更多的台阶还在前面哩。想当年登泰山的时候,那里还有一个“快活三里”。这里却连一个快活三步都没有。但是,既来之,则安之,爬就是一切。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登黄山记(2)
我到黄山来,当然并不是专为来走路的,我还是要看一看的。但是,在黄山,想看也并不容易。有经验的人说:“走路不看山,看山不走路。”这确实是至理名言。这有点像鱼与熊掌的关系,不可得而兼之。谁要想“兼之”,那就有失足坠下万丈深涧的危险。我只在爬到了一定的阶段时,才停下脚步,小心地抬头向身后和左右看上一看,但见峭壁千仞,高岭入云,幽篁参天,苍松夹道,鸟鸣相和,蝉声四起。而且每看一次,眼前的情景都不一样,扑朔迷离,变幻万端。就连同一个地方,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都能看出不同的形象。从慈光阁看朱砂峰,看到天都峰上的金鸡叫天门。但是登上龙蟠坡,再抬头一看,金鸡叫天门就变成了五老上天都。在什么地方才能看到黄山真面目呢?我想,在什么地方也是看不到的。我很想改一改苏东坡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黄山真面目,即使身在此山中。”
我有时候也有新的发现,我简直觉得其中闪现着“天才的火花”,解人难得,我只有自己拍手(这里没有案)叫绝。比如,我看远山上的竹石树木,最初只觉得一片蓊郁。但细看却又有明暗之别。有的浓绿,有的淡绿。经过我再三研究揣摩,我才发现,明的是竹,暗的是松,所谓“苍松翠竹”,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又想改陆游的两句诗:“山穷水复疑无路,松暗竹明又一山。”
一想到陆游,我又想到了徐霞客。我们且看看他登上慈光寺以后是怎样看黄山的:
由此而入,绝危崖,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鬣,盘根虬干,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
他看到了奇山,又看到了奇松。他看到的山同我们今天看到的几乎完全一样,这毫无可怪之处。但是他看到的松,有多少是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呢?“愈短愈老,愈小愈奇”,难道在这几百年的漫长时间内,它们就一点也没有长吗?就是起徐霞客于地下,我这样的问题恐怕也无法回答了。
我就是这样一边爬,一边看,一边改着古人的诗,一边想到徐霞客,手、脚、眼、耳、心,无不在紧张地活动着,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天都峰脚下。这是一个关键的地方。向右一拐,走不多远,就可以登上台阶,向着天都峰爬上去。天都峰是黄山的主峰。不到天都非好汉,何况那天险鲫鱼背我已经久仰大名,现在站在天都峰下,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上面有蚂蚁似的人影在晃动,真是有说不出的诱惑力啊!但是一看到那一条直上直下的登山盘道,像一根白而粗的线绳一样悬在那里,要爬上去,还真需要有一把子力气呢。我知道,倘若给我半天的时间,登上去也是没问题的。可惜现在早已经过了中午,到我们今天的住宿的地方玉屏楼还有一段路要走。我再三斟酌,只好丢掉登天都峰的念头,这好汉看来当不成了。我一步三回头地向左一拐,拾级而上,一直爬到了一线天的门口。这时我们坐了下来,背对一线天口,脸朝前望,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蓬莱三岛。所谓蓬莱三岛只是三个石笋似的小山峰,上面长着几棵松树。下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山谷。据说,白云弥漫时,衬着下面的云海,它们确确实实像蓬莱三岛。但现在却是赤日当空,万里无云,我只能用想象力来弥补天公的不作美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登黄山记(3)
一线天真正是名副其实。在两个峭壁中,只有一条缝隙,仅容人体,抬眼一看,只见高处露出一线光明,上面是蓝蓝的天,这一团光明就召唤着我们,奋勇前进。我们也就真的一个个精神抖擞,鼓足了余勇,爬了上去。低头从我们两条腿中间向后看去,还可以看到悬挂在天都峰上的那一条白练似的磴道。
过了一线天,再向右一拐就走上了玉屏楼,这里是从温泉到北海去的必由之路。一般人都是在这里过夜的。徐霞客时代,这里叫玉屏风。他在《游记》里写道:“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可见徐霞客对此处评价之高。原来这里有一座庙,叫做文殊院。古人曾说过:“不到文殊院,没见黄山面。”这同徐霞客的意见是一致的。
这里有什么特点呢?这里是万山丛中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好像天造地设,就是一个理想的中途休息的地方。一转过山角,就能看到峭壁上长着一棵松树。提起此松,真是大大地有名。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大概都经常能看到它的形象。挂在人民大会堂里的那一幅叫做“迎客松”的照片,就是它。这棵松树的大名就叫做“迎客松”。许多来访的外国领导人,以及名人、学者会见中国领导人时,就在那个照片下面照相。你看它伸出双臂,其实是不知道多少臂,仿佛想同来游的人握手,拥抱,它那青翠的枝头仿佛能说出欢迎的语言,它仿佛就是黄山好客的象征,不,它实际上成了中国人民好客的象征。你若问它的高寿,那就很难说。它干并不粗,也不特别高,看样子它至多也不过几十年至百年,然而据人说,它挺立在这里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这里山高风劲,夏有酷暑,冬有寒冰,然而它却至今巍然屹立,俊秀挺拔,苍翠欲滴,枝头笼烟,仿佛正当妙龄青春。我在这里祝它长寿!
至于玉屏楼本身,可看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因为此地处万山之中,抬眼四顾,前有大谷深壑,下临无地,上面有参天云峰,耸然并立。同前一段的地无三尺平的情况比较起来,当然显得空阔寥廓,快人心目。当白云弥漫时,云海苍茫,必然另有一番景色。可惜我们没有这个福气,只看到了一片干涸了的大海。在玉屏楼的右边,就是那一棵在名声上稍逊一筹的送客松。它也像迎客松一样,伸出了它那许多胳臂,好像向游客告别,祝他们身强体健,过一些时候再来黄山。我也祝它长寿!
我们就是在住宿一夜之后,怀着还要再回来的心情走过这一棵松树向黄山深处前进的。一走过送客松,山路就好像一反昨天上山时的规律,陡然下降,下降,下降,再下降,一直降到涧底。这一段路走起来非常舒服,似乎还要超过泰山的“快活三里”。我们虽低头走路,仍可以抬头望山。走过望客松,蒲团松,右边可以看到指路石,回头则见牛鼻峰上的犀牛望月。下到深涧涧底以后,一泓清泉,就在道旁,清澈见底,冷冽可饮。拿做文章来比,我们走这一段山路,好像是在作“承”的那一段,“起”得突兀,“承”得和缓,我们过了一段舒服的时光。
但是,再拿做文章来比,“承”过以后,就来了“转”,这一“转”,可真不得了。到了涧底,抬眼一看,前面是八百级的莲花沟。这八百级仿佛是直上直下,令人看了真有点发怵。实际上,往上攀登的时候,比在下面仰望时更令人感到可怕。我们面前好像只有这一条窄窄的石阶,只能向上,不能回转,“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不管流多少汗,喘多少气,到此也只有奋勇攀登,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登黄山记(4)
皇天不负有心人。爬上了八百石阶,一转就到了莲花峰脚下。这一座莲花峰也是黄山主峰之一。从它的脚下上山好像比从天都峰脚下攀登天都峰要容易得多,只需往右一转,爬上几个台阶就可以达到峰顶。然而,正唯其觉得容易,也就失掉了吸引力。同时,我们今天的目标是到北海。我于是只在莲花峰下少坐片刻,抬头看到不远的峰顶上游人多如过江之鲫,然后左转走上前去。要说到黄山的险境,仿佛现在才算是开始。身右峭壁凌空,左边却是悬崖无地。山路是整修过的,在最危险的地方加了石头栏杆或铁链。但栏外就是危险境地,好像泰山上的阴阳界一样。走在这样的地方,连昨天奉行的“看山不走路,走路不看山”的箴言都无法奉行,无已,只有一心一意埋头苦走而已。这里就是鼎鼎大名的万丈云梯,真可以说是名不虚传。但是,大自然最憎恨的是单调,它决不会让百步云梯成为千步云梯,万步云梯。过了百步云梯,又是一段比较平直的山路。此时我仿佛已经过了险关,大有闲情逸致,观赏山景。蓦抬头,在远处的山崖上,忽然看到“万绿丛中一点红”。此时正是盛夏,早过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这一点红是哪里来的呢?我无法攀上悬崖去看,无从探索与研究。我只有沉入幻想中,幻想暮春四五月间,黄山漫山遍野开满了杜鹃花的情况。我眼前的黄山一下子变了样,“日出山花红胜火”,红色的火焰仿佛燃遍了全山,直凌太空,形成了一幅红透宇宙的奇景。
就这样,一路幻想下去。平路走尽,又上山路,穿过鳌鱼洞,就到了天海。这一段路更平了,仿佛已经离开黄山,到了平地上。一路树木蓊郁,翠竹夹道,两旁蝉声啼不住,轻身已到北海边。
北海真是个好地方。人们已经看过了天都峰和莲花峰,奇景险境,久已身履,大概总会觉得黄山胜境已经探过,到了北海已经成为尾声了。
然而实则不然。
我先讲一个口头传说。距北海不远有一个山峰,叫做始信峰。什么叫始信峰呢?这里熟于掌故的人说,就是“开始相信”,意思就是,到了这里才开始相信黄山之美。不管这个解释是否正确,是否就是原意,我确确实实是相信的。我到了北海以后,才知道,北海决不是黄山之游的尾声,而是高峰,是顶端。上文曾引过一句古语:“不到文殊院,没见黄山面。”我想改一改:“走不到北海,黄山没有来”。再拿写文章作比,如果过了玉屏楼算是“转”,那么,到了北海就算是“合”。一篇精巧的文章写到这里,才算是达到精妙的顶点,黄山乃山中之奇山,北海是众奇并备,万巧同臻。游黄山到此,真可以说是叹观止矣。
然而究竟“合”出一些什么东西来呢?
三言两语是说不完的。以北海为中心,三五华里的半径内,景色万千,名目繁多。大则崇山峻岭,小至一石一树,无不奇绝人寰。从宾馆右转,走不多远,在深山绝谷的边缘上,出现了散花精舍,前面不远就是梦笔生花,笔架峰,骆驼石,上升峰和老翁钓鱼,再往前走就是始信峰。登上始信峰顶,下临无地,隔着深涧远处可见仙女峰、石笋矼,石笋壁立千仞,真仿佛天上有一个顶天立地的金刚巨无霸从上面把石笋栽在那里,成为宇宙奇观。我们只是从远处看石笋矼的,徐霞客是亲身到过。他在《游记》里写道:“趋石笋矼,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坞中峰石回攒,藻绘满眼,如觉匡庐、石门,或具一体,或缺一面,不若此之闳博富丽也。”
登黄山记(5)
“闳博富丽”当然还不仅限于石笋矼。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