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身上的其他的东西,或者外界施加的东西,不管是富有还是贫穷,不管是顺境还是困境,都是“无关紧要的”,对于我们能否过上开心的好生活没有影响。难怪他说:“我现在所处的情境中没有任何东西让我自己或者我的家人不开心。”还说:“我甚至不会被弄得不开心。”而且他所说的“圣人既不会因成功而沾沾自喜,也不会因不幸而沮丧”使我们想起了苏格拉底的话:好人永远是不会被伤害的。
对于塞内卡来说,被流放表面上看是苦难,实际却并非如此。他承认流放会带来“贫穷、耻辱、以及被轻蔑”,但是这些不是无法忍受的损失,而仅仅是“不方便”。首先,他不认为“流放”一词有什么负面的意义,因为“流放”仅仅是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我们怎样理解苦难(3)
* 斯多葛主义是古希腊的四大哲学流派之一,这一学派强调理性、反对自然的激情。——译者注
指“换个地方”。而且从星球、种族和国家永远在变化的视角看,个体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没有什么特别的。而且,如果我们不总是强调和父老乡亲的关系以及离家的距离,“流放”这个词就会被废弃。原因是:“在这个世界里无所谓流放,因为对于人类世界而言没有什么是外来的。”不管在何处,我们都能一样清楚地看天堂,因为人和神的距离在哪里都是不变的。最终,流放作为一种惩罚,只是让我们离开某地而非让我们消失。于是塞内卡的问题是:“只要我一直注视着相同的高处的东西,我踏在哪片土地上又有什么要紧呢?”
同理,(作为流放的副产品的)贫穷在他看来,只要我们还没有“陷于贪婪和奢侈的疯狂”; 也不是什么不可忍受的。只要我们不再自大并且承认人活着只需要很少的东西就可以生存和发展,贫穷和困难就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东西。于是他惊呼道:“人为了保持自己只需要多么少的东西啊!”还感叹道:“重视经济上的平衡,而忽视心灵上的平衡是多么荒谬啊!”简而言之,只要我们的心灵能够调整适应,即使我们身处贫穷之中也不会真正遭受苦难。与他的观点相类似的是“没有一片希伯来的土地贫瘠到不能支持人类生存”。
我们看到了塞内卡怎么阐述苦难是虚无的这一观点,他通过自己被流放出罗马后的丰富生活甚至可以说是幸运的生活来加以论证。实际上,他说我们只需要很少的东西就可以保证存活,以及我们拥有太多和我们的美德无关的东西,这都非常正确。只要我们不对生活抱有奢望,生活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也是可以忍受的。但问题是:说流放和贫穷中的生活可以是有意义的是一回事,而从顺境转入没落我们都不觉得那是苦难则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很显然,即使前者正确,也不能支持后者成立。在肯定前者的时候我们能够给遭受痛苦的人希望并鼓励他们放眼未来,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改写过去。我们可以想尽办法帮助他们摆脱过去的阴影,但是仅仅重命名以往的经历并不能改变其所造成的伤害。毫无疑问的是,流放涉及“换个地方”,但不仅仅是换个地方;贫穷意味着我们所拥有的将会更少,但是“拥有更少”并不能包含贫穷的所有内容(当贫穷是流放的副产品时尤其如此)。严格地讲,“换个地方”和“拥有更少”只是流放和贫穷的最终结果或者最终状态,可那不是流放和贫穷的经历的全部。实际上,流放是“换个地方”加上强制和*,贫穷是“拥有更少”加上否认我们过去拥有的以及我们应该拥有的。“换个地方”和“拥有更少”这些状态本身当然不会使生活变得可怕,而是不合法的强制、不必要的*、不合理的否认或者不公正的剥夺使得流放和贫穷(它们作为实体)成为真正的苦难。
所以区分以下两者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是对于我们是不是在忍受强制的移民以及被不公正地剥夺了财产的判断,另一个是对于一个没有财富而且远离故土的人的生活是否可能有价值的判断,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塞内卡混淆这两种判断显然是错误的。通过说受到剥夺的生活还可以是很好的,他拒绝承认因为被流放和不得不过着贫穷的生活而遭受苦难。但是这种说法是荒谬的,与之类似的说法有:被截肢不算遭受苦难,因为缺胳膊少腿的生活仍然和正常人的生活一样有意义;只要我们能够理解斋戒的美德,饥饿就不是遭受痛苦。
我们怎样理解苦难(4)
夭折被视为早日解放?
第二个例子也是一个真实的事件。这是关于丰子恺(中国近代著名的画家、散文家)的一个儿子的夭折。这其实是一种典型的流产。胎儿在被从母体里取出的时候非常小。他在丰子恺的手上做了最后的挣扎之后很快就死了。在1926 年他在为这个儿子写的一篇文章中说,他不是哀悼儿子的早逝也不是呼唤公众对自己的同情;相反,他赞美以及羡慕儿子能够在(不)适时的死亡中得到纯洁无瑕的生命,并对于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虚幻的需要和成就感到可耻。他否认他的儿子或者他自己因为这次流产而经受痛苦,因为流产根本不是悲剧。在他的观念中,这种在世上短暂的停留完全可以摆脱世界上的欲望和空虚。加上他美丽词句的效果,整篇文章或多或少显得令人感动、令人安慰、令人信服。
但是,丰子恺把夭折理解成摆脱了世界上的欲望及空虚的生命,这和塞内卡认为流放只是位置的改变一样容易使人误解。因为这两种情况里的后者不是对于前者歪曲性的表述就是选择性的表述。认为死亡就是解脱的想法是有缺陷的,因为它只是注意到了死亡可能的最好结果而忽视幼小生命的死亡本身还有其他可能的含义。这种还原性的理解没看到死亡本身已经是一种苦难,因为死亡使我们失去在纯洁和世俗的欲望之间进行选择的能力,而且死亡也剥夺了我们什么时候以及以什么方式获得解放的选择。
而且,即使夭折真的是婴儿通往纯洁无暇的捷径,这也不能被看做是一种真正的收获。正好相反的是,它可以被看做是一种不必要的苦难,因为很早的不自愿的死亡已经剥夺了它直面诱惑的权利,于是剥夺了实现真正的道德成就的权利。简而言之,如果他的儿子因为纯真受到谴责,这种纯真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如果他从来没有抵抗诱惑的能力,那么他的纯真就不是他自己的能力,而是一个他不能拒绝的“礼物”。如果完全与诱惑相隔离可以被看做是一种幸运,丰子恺说他的儿子获得了“幸运”也许是对的。但是,这种非自愿的隔离会使所有纯真的(道德)追求变得无用甚至荒谬。
在上面的几段中,我们看到了对于苦难的一种本能的否认反应。这总是通过重新描述和重新定义我们的苦难经历来实现的。通过论述苦难是时常出现的,来引导我们相信那些似乎是悲剧的事件实际上对于正常和快乐的生活也是有益的。但是,我们需要注意到对苦难的重新描述和重新定义经常是对于整个事件选择性的、偏颇的理解。把夭折理解成一种对于纯真的获得是一种很大的安慰,但是同时也是欺骗。为什么我们在没有什么推论或者提示时就无法接受苦难呢?这是不是就意味着遭受苦难的人生就是无望而没有意义的呢?现在我们就来讨论这些问题。
对于苦难的意义的探寻
另外一种探讨困难的方法是,首先承认遭受苦难是生活中绝对的事实,然后再来考察它有什么意义,进而通过承认苦难给人生带来了意义而接受它。这和第一种方式不同,它没有忽视这个世界混乱和阴暗的一面。此外它承认了这个不可忍受但是又确实存在的现象。它也承认痛苦和受罪不会毫无意义地存在。它们或者能够引起对于整个人性有益的东西,或者会促使受害的个体走向成功。下面,我们会探讨支持这种观点的两种不同的论述。 。 想看书来
我们怎样理解苦难(5)
苦难是好运的前奏
这种论述归于道家思想和许多流行的中国俗语,比如: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我们暂且不管它们的意义在不同的语境中会有所不同。只要不被过分地引申,它们就可以被用来说明:我们完全有道理相信未来的光明;不公正和不幸不会总是占上风;苦难可能是好运的前奏。反之亦然。人在遇到苦难时,承受并渡过苦难,而且相信那些不开心的经历很快就会过去,然后更好的事情就会来临。
好运气总是跟随在坏运气后面吗?
难怪,遭受苦难者总是希望快点挺过去。对于那些经历着苦难的人们,如果假设厄运后面总是跟随着好运,幸福以及有意义的人生可能真的只存在于未来中。但是后来的好运怎么就能使之前的苦难公正而有道理,这就不太清楚了。首先,上面的内容说明苦难和好运之间只有偶然的关系而非因果关系。相信苦难之后会有好运只是一种符合简单的概率规律的合理推测。甚至出于纯粹的猜想,我们都能够确定,原则上讲,至少有50% 的可能性在苦难的后面是好运,这和考试不及格之后获得及格以及丢失一匹马之后又获得一匹更好的马的概率是一样的。但是,这条概率原则也告诉我们:有相同的可能性厄运之后还是厄运,考试不及格之后还是考试不及格,丢失一匹马之后又丢失一匹马。换句话说,在纯粹的数学意义上,我们是否首先感受了痛苦和后来有没有好运是不相关的。之前的苦难和之后的好运之间的关系是偶然的,就如同生了一个男孩之后再怀一个女儿。相信苦难之后会有好运是一种盲目的乐观,至少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猜想。我们不能这样解释苦难,更不能证明它是合理的,如果后来真的有好事,那也是偶然而非必然。第二,即使苦难之后好运真的很可能发生(多于50% 的可能性),这也只是一种统计学的解释,而没有对因果关系加以说明,没说明为什么灾难会引起好运。比如说,即使所有已知和被记录的历史能支持它们之间是统计上相关的,我们还是难以想象为什么和平会紧随在残暴的战争之后,在痛苦的病症之后会健康,在饥荒之后就能获得丰收。苦难和好运之间显著的高相关可能会使我们更加准确地进行估计或者使我们的乐观不那么盲目。但是这远远不是因果关系,不能解释为什么苦难后面一定跟随着好运。热忱的维护者可能会说,或许我们应该更有想象力,而且相信最邪恶的力量或者罪犯以及灾难都会时不时地歇一阵,所以大多数受害者都会在不幸之间有一段平和期。他们认为,好运和苦难轮番地光顾我们。如果这两者总是在一起,一个不会离开另一个而单独出现,那么其中一个就可以看做是另一个的前提了。如此,苦难就能被解释了,甚至还被认为是合理的,因为好运总会紧随其后。但是这种说法很可疑。这使我们直接想到第三点,也是最基本的质疑:
为什么幸运和倒霉会交替地出现?
为什么悲剧在前面?
在没有苦难的前提下,我们能不能有好运,不管这种好运是多么的微小?
毫无疑问,战争与和平总是并肩而行,疫病和健康也是不能分开的孪生子。但是我们想一想,它们其中一个在另一个后面出现,这其中真的有逻辑关系吗?使它们成对出现真的能在道德意义上有收获吗?原则上讲,没有杀戮的世界,没有“非典”和癌症的健康生活完全是合理的。苦难和好运之间永恒地交替出现既不充分也不必要。毫无疑问,如果有战争和疫病,在它们之后出现和平和健康会是一种很大的安慰。但是这种想法有安慰作用并不代表有推理的作用,也不能证明我们的苦难是合理的。简而言之,好运总是紧随灾难,但并不是必须先有苦难才有好运;苦难后面应该有好运,但是苦难不能因为好运就成为合理的。 。 想看书来
我们怎样理解苦难(6)
那些鼓励经受苦难者继续努力并寄希望于未来的人们总是出于好意这样做。这可能是一种很好的安慰。但是也要注意到,这同时也是一种广泛应用的策略。尽管这并不是必需的,但通过激发这种好运会紧跟着苦难的想法就会产生一种实际的效果,使经受苦难者不是去追问苦难的意义,而是关注他们将来会拥有的还过得去的或者可能会更好的生活(这根本不是坏事)。
苦难是展示美德的机会
苦难也可能带来一些有价值的和有益的元素,其中包括个人成长、成熟,最主要的是美德的培养。苦难的意义在于为受害者提供了在忍受、渡过和战胜苦难时展示美德的机会。正如著名神学作家刘易斯() 所说的,“痛苦给英雄主义机会”,它可以“磨炼、塑造人的性格,就像锻造钢铁”。人们可能更熟悉孟子的一段话: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空乏其身; 行拂乱其所为; 所以动心忍性; 增益其所不能。
持这种观点的人会强调以下两个特点(和可能的好处)。
第一点,苦难的经历对于展示美德是一个必要的机会。如上面所说,认为苦难之后可能会有好运的想法是有问题的,因为苦难本身根本不是任何未来的好运的前提。但是有些,以障碍、损失、痛苦、羞辱、掠夺、强制、恐惧、危险和死亡的形式存在的苦难,对于培养和展示个人的美德是必要的。没有战争的和平和没有疾病的健康完全是可能的,但是,没有逆境的勇气,没有困难的忍耐,没有冒险的光荣都不太可能存在。事实上,这种对于苦难和美德之间紧密关系的观点可以追溯到我们之前介绍过的古罗马思想家塞内卡。他提出了与此关系很密切的两种观点。
首先,经受苦难对于珍惜美德和荣耀的人来说,是一种必需和优待,因为苦难可以作为他们力量和性格的一种考验和证明。他说:“没有人比从来没遭遇过逆境的人更难过了,因为他失去了检验自己的特权。”你会“很不幸,如果你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