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婆曰:‘蓦直去。’僧便去。婆曰:‘好个师僧,又恁么去。’后有僧举似师,师曰:‘待我去勘过。’ 明日,师便去问:‘台山路向甚么处去?’婆曰:‘蓦直去。’师便去。婆曰: ‘好个师僧,又恁么去。’师归院,谓僧曰:‘台山婆子,为汝勘破了也。’” 慧南跟随楚圆参禅,楚圆以此公案勘验他,慧南汗下不能答,后来大悟作颂: “杰出丛林是赵州,老婆勘破没来由。而今四海清如镜,行人莫与路为仇。”诗成后呈献楚圆,楚圆以手指“没”字,慧南心领神会,易为“有”字,楚圆遂予印可《五灯》卷17《慧南》。 问路者接二连三,跌倒无数;台山婆一番又一番勘破学人,机锋陡峻。而赵州前去勘验台山婆的作略,使问路指路同时销落,颇“有”来由。克文颂此公案云:“似狂不狂赵州老,或凡或圣人难晓。是非长短任君裁,老婆被伊勘破了。”《古尊宿》卷45谓不落是非,即是赵州勘破台山婆处。心闻贲颂为:“勘破了,有谁知。春风过后无消息,留得残花一两枝。”《续古》卷4《心闻贲》以春风春雨葬残花喻真意的不可得。而龙鸣贤之颂,则成了一首风情袅袅的艳诗:
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 《五灯》卷18《龙鸣贤》
此诗完全脱离了公案本身,宛如一幅精致优美的玉人抚笛图。红袖佳人抚弄长笛,奏出美妙天乐。笛声飘处,花心欢忭沉醉。在无数闻笛颤舞的花心中,独有东君钟爱的那枝最能感受到笛声妙韵,与抚笛人心心相印。冰雪佳人,取意于《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上“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的“神人”,诗中喻勘验众僧的台山婆。作者完全忽略了台山婆与青春佳人在外貌上的差异,在“冰雪”气质上发现两者的共性。佳人抚笛,喻台山婆子以禅机勘验僧人。 “无限花心动”,喻众僧回应台山婆子的机锋。“独许东君第一枝”,喻在众多的禅僧中,以赵州尤为杰出,与婆子心心相印。
5.水中盐味,色里胶青
黄龙宗禅人有丰厚的古典诗词修养。傅大士《心王铭》曰:“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善慧录》卷3本是形容“心王”在 “身内居停”的状况,借来形容黄龙宗禅诗对古典诗词巧妙无痕的运用,也非常恰当。黄龙宗禅人对古典诗词极为熟稔,在应机示法时,常常引用、化用古典诗词成句、意境。以下是较典型的几种。
写精神家园之美、客况凄凉的,有晦堂的《晚春道中》:“江边草色和烟碧,岭上云容带雨飞”《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化用江淹《别赋》“春草碧色”典故;《早秋示众》“圭月渐成魄”同上, 熔铸《别赋》“秋月如圭” 意境;晦堂上堂法语“风萧萧兮木叶飞”同上, 也借用了《楚辞》句式和词汇。这些诗句,形象地表达了家园景色之美、流落他乡的落寞,使诗歌具有哀感顽艳的魅力。
写对回归的渴望和对回归无望之叹喟的,有克文《百丈野狐》的“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古尊宿》卷45,借灵澈《答韦丹》成句 《全唐诗》卷810, 喻世人参禅,都知道要休心息念,但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歇却机心。
写师家粉碎疑情使学人明心见性的,有守卓的禅偈,以“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续古》卷1《长灵卓》作为师家职责,系借用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成句《全唐诗》卷224, 表示禅者说法,旨在荡除遮蔽本心的妄念,使晶莹如月的自性熠熠生辉。
写自性超越特性的,有文淮的“庐山瀑布水,不知得几千万年。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续古》卷1《湛堂准》, 借用徐凝《庐山瀑布》成句《全唐诗》卷474, 喻自性的永恒绝对,超越了相对的意识。
写领悟掣电禅机的,有黄龙《灵云见桃花悟道》:“二月三月景和融,远近桃花树树红。宗匠悟来犹未彻,至今依旧笑春风。”《黄龙录》诗意脱胎于崔护《题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全唐诗》卷368崔诗写踏春见桃花时勾起的缱绻情怀,慧南诗则以省略的“人面不知何处在”,暗示见桃花悟道的真正意旨已经在参禅者寻思拟议之际飞逝而去,留下夭夭桃花“至今依旧笑春风”,喻灵云悟道因缘对锯解秤锤者的嘲讽。
写禅学感悟心理基础的,有祖珍示法时所引的诗,谓“九月重阳,以何为佛性义?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续古》卷4《别峰珍》。 “竹叶”两句,系杜甫《九日》成句《全唐诗》卷231, “竹叶”指美酒。当时杜甫患病不能饮酒,故用戏谑的口气说,既然不能饮酒,淡了赏菊的雅兴,菊花从此也可以不开了。禅师借用此诗,喻禅悟主体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就无法进行直觉观照。
写禅悟妙境的,有祖珍引用的禅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续古》卷4《别峰珍》, 借用钱起《湘灵鼓瑟》成句《全唐诗》卷238, 意为美妙清扬的歌曲终了,始终不见演奏者的身影,只看到连山脉脉苍翠如黛,象征空明的悟境,不落任何痕迹的妙景。
写禅者依依惜别的,有晦堂的《晚春将出郡城留别二三道友》:“长亭烟柳正摇春,杜宇声声送晓昏。花落可堪伤谢客,草芳何独怨王孙。”《黄龙四家录?晦堂心》长亭、烟柳、杜宇、落花、谢客、芳草、王孙,都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辞汇和意象。晦堂又有《逢刘居士》:“去年别我龙沙岸,今日逢君楚水滨。相别相逢两无语,落花啼鸟又残春。”同上堪与杜甫《江南逢李龟年》相媲美:“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全唐诗》卷232回环咏叹,在无言之中透露出落寞惆怅。慧南《送著维那》“送行唯托金轮月,夜夜相随到别溪”《黄龙录》, 颇得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全唐诗》卷172的神韵,表现了禅者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的精神世界。
写对禅林风气不古之感叹的,有西蜀銮禅师的诗偈。銮禅师用峻烈机锋接引学人,不拘泥名相,求法之人纷纷离去,禅师遂说偈罢讲:“众卖华兮独卖松,青青颜色不如红。算来终不与时合,归去来兮翠霭中。”《五灯》卷18《西蜀銮》熔铸郑谷《感兴》“禾黍不阳艳,竞栽桃李春。翻令力耕者,半作卖花人”《全唐诗》卷674意境,克文上堂也径截引用了郑谷此诗批评禅林趋新骛浅的风气。
写悟道后洒脱写意的,有文准“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阆骑驴出故乡。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续古》卷1《湛堂准》。 前两句化用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意境《全唐诗》卷174, 而后两句则径用李涉《润州听暮角》成句同上卷477。 将两者绾联在一起,天衣无缝,宛如自家胸臆流出;
写即幻即真的自然清景的,有克文的《和仙上人秋夜对月》:“风传乔木时时雨,泉泻幽岩夜夜琴。”《古尊宿》卷45深得白居易《江楼夕望招客》 “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之神韵《全唐诗》卷443。
由此可见,在接机说法的各个层次,诸如流离之叹、回归之望、接机、悟道、禅悟心理基础等诸多方面,黄龙宗禅人无不熔铸古典诗词成句、意象,或随手拈来,全同己出;或别铸新词,得骨得髓。这种创造性的运用,丰富了黄龙宗禅诗的艺术表现力,增加了回环唱叹、蕴藉流宕、义趣深远、词彩挺秀的艺术魅力,透露着古典诗词的神采韵致,起到了百花逗春色的艺术效果。
本章以惟信“三水三阶段”、黄龙“三关”作为参照,探讨黄龙宗禅诗的美感特质。惟信的见山三阶段,从诗禅感悟的角度,指明了人由准开悟的混沌状态到“自我”意识的生起而引起的迷执,由“自我”迷执到“无我”初悟,由“无我”初悟到“真我”的彻悟的层层递升的演进过程,对禅宗审美感悟生发机制有独特的阐发;黄龙三关,则从参禅者觉悟山河大地十方虚空并皆消殒的第一关,到觉悟每一物既是它自己又是它物的第二关,再到任运无功用的第三关,旨在强调禅人“直下荐取”,随机起用。黄龙宗禅诗汲取临济禅“无事是贵人”的精髓,生发了任运随缘、日用是道的美感特质;汲取临济禅“无依道人”的精髓,生发了自信无求、雄猛奔放的美感特质。同时黄龙宗人又有其独特的诗禅感悟,其中最显著的是与“见山只是山”相应的触目菩提、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在这种观照中,观照的双方互为“主客”,能所双亡,摆脱情感的胶着性,使得这一类禅诗呈现出境象玲珑、空明澄澈的艺术境界。由于对古典诗学的熟谂,使得黄龙宗擅长用艳情寓禅,大量运用古诗名句、意境,从而形成了艳情闺思妙谛通禅、水中盐味色里胶青的美感特质。黄龙宗禅诗以其超妙的诗禅感悟和丰赡的美感特质,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第十章 禅宗诗歌的审美境界
禅宗诗歌表达了独特的禅悟体验,其审美境界范型是一切现成现量境、能所俱泯直觉境、涵容互摄圆融境、随缘任运日用境。现量境触目菩提,不容拟议;直觉境水月相忘,空明澄澈;圆融境珠光交映,重重无尽;日用境饥餐困眠,脱落身心。
一、触目菩提的现量境
佛教禅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显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在禅宗看来,无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百草树木作大狮子吼,演说摩诃大般若,自然界的一切莫不呈显着活泼的自性。苏东坡游庐山东林寺作偈: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罗湖野录》卷4潺潺溪水,如同佛陀的广长舌,彻夜不停地宣说着微妙佛法;葱郁青山,明明白白地呈露着清净法身。溪水流珠溅玉,宣说着千千万万首禅偈,它们是如此的丰赡,凡夫之舌又怎能将它的妙义传达给别人?黄山谷的开悟,也得益于对山水真如的感悟。山谷参晦堂,多次请求禅师指示佛法的径捷入门。一日侍行之际,岩桂盛放,暗香浮动,晦堂遂借用“吾无隐乎尔”开示山谷,山谷豁然大悟。禅道明明白白地呈露在眼前,如果舍近求远,就不会闻到岩桂幽香,从香悟入。晦堂将仲尼之“吾”,置换成自然之“吾”,正表征了对山水真如的体证。禅僧吟颂山谷开悟公案云:
渠侬家住白云乡,南北东西路渺茫。几度欲归归未得,忽闻岩桂送幽香。 《颂古》卷39石溪月颂
“白云乡”是白云万里之外的乡关,是精神的故里。游子思归,多少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因为歧路太多,找不到回家之路。忽然间岩桂送幽香,嗅闻之际,灵光乍现,方悟大道就在目前,故乡就在脚下。诗人心有灵犀,于岩桂飘香之际顿见本心。
由于万物皆是佛性的显现,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乃是一切现成的圆满自足境: “火不待日而热,风不待月而凉。鹤胫自长,凫胫自短。松直棘曲,鹄白乌玄,头头显现。”《圆悟录》卷1“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五灯》卷15《文庆》对圆满自足的现量境,只有泯然忘我,脱落情尘,作即物即真的鉴赏,才能得其三昧,所谓“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同上卷6《本如》。
现量境一切现成,不假推理,它是原真的、即时呈显的、未经逻辑理念干预的境界,正如《华严经》卷43所云,它“不依文字,不著世间,不取诸法,不起分别,不染著世事,不分别境界,于诸法智,但应安住,不应称量”。不可用比量来推知揣度,是现量境的根本特点。仅凭知性逻辑并不能达成禅悟,不落二边的禅不可以计量解会。禅既不能思量,也不能不思量。落入思量,禅就会蜕化成空洞的概念、抽象的名词;坠入不思量,反理性的弊病就会产生。禅建立在非思量的基础之上,是超越了思量和不思量的现量。现量本是因明用语,指感觉器官对于事物原真态的直接反映,纯以直觉去量知色等外境诸法的自相,如眼见色、耳闻声,未加入思维分别,毫无计度推求等作用。与现量相对的是比量,比量是以分别之心,比类已知之事,量知未知之事,如见烟比知彼处有火。“所谓胸襟流出者,乃是自己无始时来现量,本自具足,才起第二念,即落比量矣。比量是外境庄严所得之法,现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大慧录》卷22, 禅的“现量”,指不容情尘计较直契本来面目的禅悟观照。所谓情尘计较,即是指人生种种实用利害的心念。审美距离说指出,在审美中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使客体无从与现实的自我发生钩搭,才能使之充分显示其本色。在日常的经验之中,事物总是向我们显示其实用的方面,我们也不能弃绝自身的欲望,以纯然不计利害的眼光来静观事物客观特性。透过距离看事物的方式是特殊的观物方式,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事物才单纯地为我们所观赏。所谓透过距离,即是对利害之念、意欲之心的“悬搁”。禅者能够不起利害不起意欲,而以纯粹无杂的审美眼光来观赏对象。此时人“自失”于对象之中,“人们忘记了他的个体,忘记了他的意志;他仅仅只是作为纯粹的主体,作为客体的镜子而存在,好像仅仅只有对象的存在而没有知觉这对象的人了……这同时即是整个意识完全为一个单一的直观景象所充满,所占据,……置身于这一直观中的同时也不再是个体的人了,因为个体的人自失于这种直观之中了。他已经是认识的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