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阿母在家里的时候常跟我说,姐姐在京城里,必定吃了许多苦,如今姐姐好不容易才回家,就是做错了什么,阿母看在姐姐吃的苦的份上,就饶了她吧!”
这句原本万试万灵的话此刻却如同火上浇油,顾母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吃苦?我原以为她是在吃苦,却不想她自己却觉得在享福!”她闭了闭眼,一手搂住顾洋,向着顾沅厉声道,“阿沅,如今你的弟弟就在这里,他还小,事事都要大人教导,你这个做姐姐的,就打算这样做他的榜样么?!”
自己留在皇帝身边的那一刻,是不是就早已经预见到了此时的场面,所以此刻才能如此镇定呢?顾沅抬起头来,深深看了惶惑的顾洋一眼,朝顾母拜了下去:“阿母,女儿不孝,就此分家另过罢。只是女儿还有一个请求,求阿母应允,倘若阿母不应允,女儿宁可忤逆阿母,也绝不出门。”
顾母摇摇欲坠,只是扶着顾洋不肯后退一步,半晌才道:“说吧。”
“虽是分家,女儿分文不要,净身出户。日后女儿俸禄,也依旧送回来做阿洋的学资用度。”顾沅静静道,“阿母不允,女儿便跪死在这里。”
顾母并不答话,沉着脸看了顾沅一会儿,转身进了厨房。眼看灶火将熄,她添了几块柴,在灶前小凳上坐下,虽然极力自持,眼圈却也红了,只是一转脸见顾洋立在门口,便侧过脸去悄悄擦了擦眼角,若无其事地向顾洋道:“立在那里做什么?”
顾洋过来跪在她膝下,仰头望着她:“阿母,姐姐走了。”他见顾母依旧沉着脸不说话,便继续自顾自说下去,“姐姐什么也没拿,只拿了官服,吕师兄和许姐姐送她走了——阿母,姐姐就算是做错了,也还是我的姐姐,倘若我长大了,能把姐姐接回来么?”
顾母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就算你姐姐惹的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你也愿意把你姐姐接回来么?”
“儿自然愿意。”
“好。”顾母抚着顾洋的头发,缓缓道,“阿洋,记住你今日的话,也记住阿母今日的话:他日你姐姐若是平安富贵,咱们不指望她照拂,若是遭了难,你须得替你姐姐讨回个公道。”
“阿母?”顾洋虽然对顾母的话依旧不明白,但见顾母哽咽起来,便举起手替顾母擦拭眼泪,却觉那眼泪越拭越多,自己突然被母亲抱住,知道母亲这一次伤心至极,便乖乖站着不动,心里依旧惶惑,姐姐到底是做了什么事,竟然惹得母亲这样伤心气愤?
虽然顾沅在皇帝面前声色不露,举止如常,但因为有了之前的教训,皇帝对顾沅的行踪十分注意,很快便发现了端倪。
“怎么是连着三天宿在鸾仪司值房里?去鸾仪司问问,少派些差使给阿沅。”她似乎是随口一提,依旧是不停笔地批折子,崔成秀眼尖,见御笔笔锋顿了顿,知道皇帝上了心,哈腰下气地回话:“奴婢去鸾仪司问过了,除了学宫律,没旁的差事。倒是郑小娘子提了一句 ,说是顾大人自家里搬了出来,正托她寻个便宜下处安顿呢。”
“阿沅自家里搬了出来?”皇帝搁下笔,目光定在崔成秀脸上,“因为什么?”
“这,这奴婢就没法子知道了。”皇帝眼神十分不善,崔成秀噤住了,吓得结巴了一句,话才渐渐流畅起来,“小爷明鉴,这件事顾大人任谁问都不开口,外人怎么能知道内情?只是林大人提了一句,说是顾大人搬出来那一日,有恭王府的人上门做客,只是是否有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抿了抿唇,端起海棠红小茶盅喝茶。面上虽然平静,但指尖却用力到发白,良久才将空茶盏随意往茶盘里一撂:“你去一趟恭王府,传恭王世子入宫。”
皇帝声音淡淡的,里面没有一丝喜怒,崔成秀却从中听出雷霆将至的味道,再不敢多说什么,躬身应了一声,收拾了茶盘,小心翼翼地却行退了出去。
论对顾家的消息灵通程度,元礼远在皇帝之上。他当日就得了消息,耐着性子又等了三天,才召了人来商议如何上折弹劾顾沅。因程素不在,他便召了左右两个长史,才起了个头,崔成秀便进府传旨,只得更衣到正殿接了旨意,又向崔成秀打探:“崔公公,陛下从来不传召我的,今天怎么想起来了?”
“奴婢位卑人微,怎么能知道小爷的想法?”崔成秀看着递过来的银票只觉烫手,不由自主地又推了回去,打了个哈哈道,“世子殿下还是早些随奴婢入宫罢,小爷还等着呢。”他一面东拉西扯,一面信口敷衍,直到看见清和殿的正殿殿门,才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
出乎崔成秀意料的是,皇帝并未发火,客客气气地让元礼平身,赐座赐茶,语气和缓地谈起了恭王和恭王妃的身体,又问恭王一家在云州的旧事,待全数问完了,才自案上拿起一份折子,示意崔成秀递给元礼:“这是云州布政使郭裕送来的折子,世子也看一看吧。”
折子不长,只是叙述郭裕几次奉旨去恭王府探望的见闻,恭王气弱体虚,却还勉力支持,令人观之不忍,元礼心底一沉,面无表情地将折子合上,看着崔成秀送还皇帝手里,离座跪倒:“陛下几次派人探望父王,臣在此替父王谢过陛下天恩。”
“你我骨肉至亲,不说这些客套话。只是恭王的身体,到底让人悬心。”皇帝蹙着眉沉吟,仿佛不胜忧心似的,“朕的意思,如今承爵考已过,你还是回云州侍奉汤药,也免得两厢惦念,如何?”
皇帝说着话,抬起眼睛看向元礼,唇边微微含笑,眼神却平静幽深,让人暗地里心惊。元礼略一沉吟,便爽爽快快地接了旨。只是他一边叩头,一边心底不住冷笑:只为了一个狐媚惑上的妖女,便要把亲哥哥赶出千里之外,林元嘉,我倒要看看满朝上下,如何评这个理!
☆、第76章
程素此时正在福庆楼里。她隔着一桌席面与顾沅对望了一会儿,微微一笑,率先举杯道:“阿沅;你我也算是故交,久别重逢;当欢喜才是;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教过你,就是大敌当前;也要声色不动举重若轻,才是真正的养气功夫,才隔了这么几年,你就忘了?”
顾沅依旧默然;心底仔细斟酌了一阵;才开口道:“先生召我上楼,只是为了这几句话?”
程素怔了怔;笑着微微摇头:“还是这么直来直去——阿沅,你如今在鸾仪司里;难道就没人教你言语要从容和缓,绵里藏针,方显大臣气度?”她见顾沅又沉默下去,并不回答自己的话,又摇了摇头,自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小阿沅,看在你称我一声先生的份上,我便再教你一句——如今你再不抽身,可就后悔不及啦。”
“吕师兄的事,我知道是先生所为。”顾沅抬起头,正色看向程素,“他是外臣,宫闱之事并不熟悉,而且以他的性子,不会在这上面刻意用心。恭王世子我也见过,蒙他青眼,看过他几篇文章,以文观之,虽然明白晓畅,细节上却有破绽,立意亦止泛泛,按照先生从前的教诲,写这样文章的人多半是浮而不实之辈,只怕将顾家视若草芥,也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在京里,对顾家熟悉,心思细密周详,又与恭王世子和吕师兄相熟的人,除了先生,我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先生觉得顾沅这一次,说的对,还是不对?”
“说得好!”程素没有丝毫被人说破的羞惭恼怒,信手斟了一杯酒,含笑一饮而尽,“果然与聪明人一处,无论文章说话,都能让人浮一大白。小阿沅,我已经下了先手,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有一句话想问先生,”顾沅按住心底的厌恶和恼怒,极力让自己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破绽,“先生既然自命洒脱,何苦还对那些旧事耿耿于怀,纠缠不放?”
程素的笑容淡了淡:“什么意思?”
“先生之才,正堪朝廷大用。”顾沅道,“当初阿父也推崇过,说先生见微知著,对西洋学问甚是留心,论断也高人一筹,朝政之事更是条理明晰,侃侃之言便可拨云见日,分毫不乱——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先生的心思,只用在不入流的隐私算计上,岂不是可惜?”
程素怔了怔,突然放声大笑:“你说这样的话,难道是想要招揽我?”她见顾沅脸上尴尬一闪而逝,笑声里的恶意更盛了些,“小阿沅,几日不见,不想你的口气也学得这般大了——好,要我帮你,原本也容易,我早说过,你依了我,我也一样对你千依百顺,当今陛下虽然情深,毕竟还是年少,论床笫之欢,还是老手才有些滋味——”
她一语未了,被顾沅迎面一杯酒泼了一头一身,却也并不着恼,依旧坐在位子上,自边上铜盘里拿过手巾,一面擦一面看着霍然站起的顾沅笑道:“还是这么开不得玩笑。”
“我早知道先生说话向来肆无忌惮,”顾沅冷冷道,“只是语涉今上,还请检点些。”
“这样就恼了?”程素微微一笑,“京里果然风气不好,小阿沅,你才进京多少时候,就学了这么一套心口不齐表里不一的功夫?一样是为人臣子,我只是这样一句话,就该检点,你日日在龙床之上,又该如何?”
她又斟了一杯酒,从容站起,直视着顾沅道,“我也有一句话,想要问你:当初我盛情邀你,你对我避若蛇蝎,如今今上与你,一样是没名没分暗昧行事,怎么你就没了半分推拒,居然还想方设法替她招揽人手?难不成当真是姐儿爱俏,你见今上生得好,便被迷了心窍?”
她语气极为轻佻,顾沅知道无论如何应答,都只会招来更多不堪的评论,只冷冷道:“今上与先生待我不同,我自然应对也不同,至于如何不同,先生这样的人,想来是不会明白,我也不再多费唇舌了。”
“答得差强人意。”仿佛有遗憾似的,程素微微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手中的酒,坐回座位上,笑道,“这杯酒看来只能我独享了——小阿沅,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何必在我面前自取其辱?我还是那句话——你从了我意,功名自不必说,你不从我意,就是今上护着你,我也有法子让你前途无望,你这一次,是听我的话,还是依旧不肯听?”
顾沅并不答话,只站起身来,向着程素拱了拱手,冷着脸推门而出。
程素笑了一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也算爽快利落,果然有些长进。”她转过脸,突然提高了声音,向着邻间道:“人已经走了,还不出来一见么?”
有人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林远便一手持杯,一手推门而入,向着程素举了举杯:“阿素,一向可好?”
“有什么不好的?”程素打量着林远,快意一笑,“我在京里逍遥快活,你们在京里头藏头缩尾,相比之下,我自然是好的。只是你今日竟然敢亲自来见我,难道不怕阿郑罚你?”
“当初调你入京,本就是阿郑的意思。”林远道,“只是师傅临终严令,不许让你再回鸾仪司,才将你放在刑部,任你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程素冷笑一声,“恐怕是自生自灭罢。”
“你要这么想也由得你。”林远道,“阿素,看着自小一处长大的份上,我有几句话劝你,不知你是否肯赏脸一听?”
“讲。”
“师傅临终前特地向我们提了你,说论才干,我和阿郑,都有不及你的地方。”林远见程素神色微动,便不疾不徐继续说了下去,“只是师傅也道,你的才干虽有,性情却太过高傲苛刻,自以为堪破人心世情,其实自己却落在贪嗔痴里头。”
“阿素,你平心想一想,当初你瞒着师傅偷偷给先帝上条陈,惹出那般滔天大祸,之后又没一丝悔改,反而觉得先帝师傅目光短浅——”
“到今日,你还觉得是我目光短浅?”
“无论如何,那样的话,并非臣子所该言。”林远道,“师傅说你没有畏惧之心,行事只凭一己好恶,顺着你时无妨,倘若有拂逆,便要不择手段的报复——这一点,只看你如何对待顾沅,便知道师傅没有说错。阿素,远的不论,只说顾沅,你当真不觉得是你错了?”
程素笑了一声:“你自己养了条可人意的小狗儿,她忘了主人,不听话时教训一顿,难道还要听旁人说三道四?”
林远怔了怔,脸上透出几分不以为然来:“还是那样尖刻,没有半分怜悯之心。”
“你们又比我好到哪里去?”程素冷笑道,“瑞娘不说,是自己凭本事考上的,顾沅如何进宫,如何出宫,来龙去脉你们只怕比我还清楚些,还不是一样装聋作哑?如今却在我面前假惺惺起来!”
“我和阿郑确实轻忽大意了,以为顾沅必定与瑞娘一样,要在鸾仪科上博个出身,却不想你与她还有那般渊源,竟一心要陷害折辱她。”林远正色道,“阿素,事不过三,之前的事,只要顾沅不追究,我们便替你遮掩过去,如今你若再胡闹,我和阿郑也顾不得往日情分了!”
“谁要你们手下留情?”程素依旧冷笑不止,“大齐律你比我还熟些,说我陷害折辱,除了顾沅的话,你们可还有什么证据?顾沅入宫,是许志玄和遂王府的人逼迫所至,顾沅出宫,是太后听了恭王妃的话亲自发落,与我有什么相干?顾沅只因为当初与我的一点私怨,便陷害师长入人以罪,该落个什么罪名,你比我还更清楚些——这样的人,你也要留在鸾仪司里,难道如今鸾仪司已经到了要借着那点枕边风讨好今上的地步?”
“道不同不相为谋,”林远叹了口气,举起酒杯,“既然你一意孤行,我也无话可说。”
程素冷笑一声,与她对视一眼,各自将杯中酒饮尽,结账下楼,却是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再不回顾。
“如何?”
“还能如何?”林远进宫见了郑鸾,只苦笑道,“还是那样,心如铁石,舌灿莲花,任谁也说她不动。”
“既然如此,咱们也情至意尽了。”郑鸾肃然道,“顾沅的奏本,我已经看过,刚刚送到奏事处呈给小爷,想来小爷也会是准的。如今正是要紧关头,万不能出一点差错,既然她执迷不悟,咱们就各自看各自的手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