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之后他也总是会点一杯Bellini,有时候与我简短地聊上几句,有时候则一言不发。听酒吧里的一个服务生说,Lucifer 曾经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退学,做起了流浪歌手,再后来就固定在FR 酒吧驻唱。
Lucifer,你为何总喝Bellini,你该知道这是一款女式调酒。一次,把酒递给Lucifer 后,我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而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对它情有独钟。Lucifer 举起杯子晃了晃,眼神与Bellini 一样迷离。
具体说说,怎么样?我试图继续追问。
然而Lucifer 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无言。喝完酒,他又燃起一根520 香烟,缭绕的烟雾顿时模糊了他的整张脸,看清他吸烟时的姿势,竟然有女孩的媚态与阴柔。然而就是这个姿态,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记忆之中,挥之不去。
那天回家之后我想要给浅泽打电话,但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于是作罢。从床头拿起叶芝的诗集,随便翻开其中的一页,看到了一句诗:
我们同这匆忙的世界一起/ 万众灵魂消失于动摇与让步/ 如苍凉的冬日里奔腾的流水/ 明灭的星空一如泡沫/ 仅存着孤独的面容
我起身映着月光在日记本上一笔一画地摘抄下这令自己动容的诗句,之后另起了一行在下面写道,浅泽,我在FR 遇到了一个男孩,他与你很像。思忖再三,又用寥寥几笔画出了一个眉宇间有着无法抹杀忧郁的清癯少年。合上本子,重新躺回床上,无法克制地回想起那些早已经回想过千百遍的事情,母亲的死,浅泽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料和关怀,以及告别时那一个淡淡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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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发了工资,我像以前一样上街为浅泽挑选礼物。最终挑了一盘许巍的CD,以及两串纯黑色水晶手链。我把其中一串手链连同许巍的CD 一同快递给了浅泽,并在附言中写道,浅泽,我也有一条相同的手链。
谁知在情人节的下午我竟意外地收到了快递公司的包裹,那时我刚刚起床,正在洗手间刮胡子。打开门,在包裹单的相应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发现“备注”一栏写着一行字:请务必避开上午,于情人节下午五点之前送达。
电话铃突然响起,接起,正是浅泽。
徊年,收到礼物了吗?
嗯。
喜欢吗?
刚收到,还没拆开,呼啊。
我今天也收到你快递来的节日礼物了……
什么?
就是许巍的CD 和黑色水晶手链,我很喜欢。
我这才明白,这份意外在情人节这天到达的礼物使浅泽产生了误会,然而他欣喜的语气竟令我不忍告诉他真相,于是将错就错地回答道,喜欢就好,这可是我挑了很久的礼物——小子,我要上班去啦。
节日快乐,徊年。
挂掉电话之后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包裹,内心腾起一种解释不清的感觉。
FR 酒吧刚刚开门的时候就有男孩和女孩陆陆续续地进来,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这种情绪直接影响了我,我甚至在调酒的时候手指都轻便灵巧了不少,哼着小曲,手指在酒瓶上一下下地打着节奏。
Lucifer 是晚上八点左右与一个男子一同进来的,男子看上去十分魁梧,比Lucifer 高了近一个头,但却满脸颓废。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Lucifer,笑着问,你带来的这位是谁? Lucifer 没有回答,脸上露出了莫名所以的神情,倒是身旁的男子,一把搂住Lucifer,大大咧咧地说,我是他哥们儿啊,最好的哥们儿。说着冲Lucifer 做了个鬼脸。
Lucifer 整了整衣服,徊年,这就是我曾经和你提过的Samuel—— OK,你们聊,我唱歌去了。
他大概唱多久? Lucifer 走后,Samuel 问我。
有时候唱一个小时,有时候只唱几首歌。 。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四章 你睡在我眼睛的沙漠里(7)
那先来一杯天蝎宫,等他唱完再调Bellini。
OK。不过天蝎宫是款很烈的调酒,等到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醉了。你确信要喝吗?
当然,我之前醉过无数次。
白兰地、无色朗姆酒、柠檬汁、柳橙汁、莱姆汁、柠檬片、莱姆片、红樱桃、调酒壶、高脚玻璃杯、吸管,将冰块和材料依序倒入调酒壶内摇匀。倒入装满细碎冰的杯中,用柠檬、莱姆、红樱桃做装饰,附上一根吸管。底部是绿色,上面是琨黄色的奇特液体。
Samuel 接过酒,没用吸管就喝了一大口,之后用袖子揩了揩嘴,小子,你是高级调酒师吧?
我看了他一眼,如实回答,不,我春节前刚刚拿到中级调酒师资格。
那可以算得上是调酒高手了,味道真不赖——估计你为此付出了不少努力。Samuel 笑,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当然,为自己心爱的职业付出努力,每个人都会甘之如饴。
Samuel 沉默了一会儿,压低嗓音,洛许原来对我说,倘若不是为了生计,或许他会唱得更好。我知道那并不是抱怨,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的确是一个才华横溢,傲气十足的男孩,然而却为了我而退学,自毁前程,来到皑城……知名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如今却沦落到在酒吧卖唱的地步,每每想起我都会觉得对不起他…… Samuel 的喉咙中突然出现了无法抑制的哽咽,他满脸通红,看得出天蝎宫已经在他的血液之中蔓延。突然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落在大理石台面上。前几天我刚刚被老板炒了鱿鱼,没有公司愿意要我,洛许安慰我说,他还可以继续唱歌赚钱……可你知道,他本该是个艺术家的……这时的他竟毫不顾及旁人纷纷的议论,泣不成声。
Lucifer 唱完歌,来到吧台旁边,看着哭醉得一塌糊涂的Samuel,没有吃惊,也没有厌恶,只是冲我微微点了点头,架起他向酒吧外面走去。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一言不发地收拾起了他的酒杯,蜷缩在角落里,为自己接了一杯白水,在其中加入了很多冰块,把冰块含在嘴里,咬碎,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
下班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出门时遇到Jack 王。他笑着搓了搓手,我认准的人,从不会错,多年来一直如此。
话音刚落,我们便同时听到了一声又一声低低的呻吟从身后传来,转过身,却看到在黑暗的角落有两个人抱作一团,正激烈地亲吻。Jack 王不以为意,揶揄道,这是两个没有骨头的人,相互支撑着。我没有言语,一辆汽车开过,车灯在不经意之间驱走了角落的黑暗。就在那时我看清了那两个像水草般相互缠绕着彼此的人——竟然是Lucifer 和Samuel !
当这一幕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在我的内心,对Lucifer,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认同感。
我了解女巫们走过的那些落叶遍地的小路/ 她们戴着珠冠与羊毛纺锤/ 带着神秘的笑容/ 从湖底深处走来/ 我了解晦涩的月儿在何方漂泊/ 妲娜她们的脚步在何处缠绕与分解/ 翩翩起舞在苍白的浪花间/ 当月光在海岛的草地上冷却之时/ 树枝没有一根因为冬日的寒风而凋谢/ 树枝凋谢是因为我给它们讲述了我的梦
6
再次见到Lucifer 是几日后的傍晚。他静静地躺在FR 酒吧的门口,头微微侧向一边,苍白如纸的脸上写满了平静与安详。在他的身下,一摊鲜血犹如朝阳般缓缓升起。夕阳将他的全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甚至连地上的鲜血也散发出了闪耀的金红色光芒。身后是即将被暮色吞噬的皑城。倘若不是因为Lucifer 的周围环绕着太多尖叫和议论的人,我几乎要以为这其实是一出有着精致宏大布景的舞台剧,而Lucifer 是为爱情自刎的王子,死在舞台中央。
我无声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具灵魂寂灭的肉身,心中并无太多痛感,只是惋惜。
议论声接连不断,像涨潮的海水一样迅速淹没我的耳朵。
听说这男孩原来是FR 酒吧的驻唱歌手咧。
是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从楼顶跳下来呢?
刚才听酒吧里的服务生说,这个男孩背着家人搞同性恋,刚刚他家人来酒吧逼他回去,还要他和那个人分手……他迫于压力,所以……
真是想不明白,女孩子多的是,男孩子为啥子要喜欢男孩子哟。
议论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如海潮般撞击着我的心灵。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被抽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从脚底腾起,直逼心脏,最终顺着血液扩散到全身,后背不知不觉已湿了一大片。我深知,大多数人面对这样的恋情,通常会忽略其爱的专注与用心程度,而只会牢牢地盯住那烙有禁忌的表象。于是,被发现者往往身败名裂,走投无路。无法承受者唯有自行了断,一如躺在地上的Lucifer。真不知他究竟听到了怎样的话才会绝望到连生命与爱人都可弃之不顾的地步。我闭上双眼,耳边隐约想起Samuel 那天夜里哽咽着说出的话。几年之前的Lucifer,为了与Samuel 的爱情而毅然退学,背井离乡,来到皑城。多年来他所默默承受的压力,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Lucifer。路西法。光之使者。光耀晨星。
宁在地狱为王,不在天堂为臣。
救护车迅速赶到,将Lucifer 的遗体抬走,围观的人纷纷走散,只有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去。街道又恢复了往日黄昏的宁静,一排排林立的高楼浸泡在徜徉的余晖中,只有地上逐渐干涸的血液仿佛在进行着最后寂寞的申诉。
Jack 王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徊年,这样的生命不值得留恋。我如梦方醒,低垂着头,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生怕他看出自己内心深藏的秘密。
徊年,或许刚才你已经听到了人们的议论。我想知道你对Lucifer 的死有什么看法?
这于他而言或许……是解脱。
是吗,具体说说。
在这个世上一定有许多和Lucifer 一样的人,他们吃尽苦头,可却没有Lucifer 这样结束生命的勇气……我本想继续说下去,但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于是闭上了嘴,暗暗希求Jack 王不要听出弦外之音。
这样的男孩活得缺乏骨气和血性,世人难容,像你这样优秀的男孩实在太少了,徊年,我很愿意你在这里长期工作。过段时间,我要进行新一轮的招聘。你需要帮手吗?
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谢谢。
OK,该上班了,去工作吧。
我深知,自己生于凡尘,终究不能免俗,同时也终究无法躲避世俗的目光。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倘若想要活下去,便必须遵守规则。而如今的我,像个玩火的孩子,生命岌岌可危。既然不是凤凰,就无法在涅槃之后得以浴火重生。
回家之后,我拆开了浅泽送给自己的情人节礼物。是一个小而精致的木头相框,其中嵌着一幅素描,自己的头像素描。素描下面是一行小字:徊年,我画了许多遍。
我凝视着这幅画,忽然想起了Lucifer,竟失态地一拳捣去,相框顷刻间粉碎。而其中镶嵌的那张头像,也因此而变得模糊不清,犹如那段在记忆中逐日昏黄的岁月。
爱情的话题让我们静默/ 看夕阳燃尽最后一缕光影/ 看天空颤抖着的蓝绿之光中/ 如贝的残月高高悬挂/ 在岁月的潮水中起起落落/ 在星辰的明灭中消损流逝
我有一个想法只能说给你听/ 你夺目的容颜令我深爱/ 用那古代恋人的高贵方式/ 曾经那般幸福/ 然而我们疲惫的心正如此刻消损的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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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与爱情错身(1)
Where the wave of moonlight glosses
The dim gray sands with light;
Far off by furthest roses
We foot it all the night;
Weaving olden dances
Mingling hands and mingling glances
Till the moon has taken flight;
To and fro we leap
And chase the frothy bubbles;
While the world is full of troubles
And is anxious in its sleep。
e away;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iry;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W·B·Yeats《The stolen chi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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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ifer 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从恐惧与矛盾之中抽身。在我的眼里,他的死是一个隐喻,抑或可以将之称为谶语,昭示着我不久之后与之殊途同归的命运。我强迫自己不再抽空给浅泽打电话(有时情不自禁地拨了号码,再迅速挂掉),也强迫自己不再在看到某样东西时想到浅泽,我甚至无数次练习当浅泽打来电话时应该如何拒绝……然而当真正接到浅泽的电话时,我却又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着他的模样:皮肤苍白,额前长长的刘海落下来,眼睛像高原上的湖泊一样纯净……
终于有一次,我对他说,浅泽,我最近很忙,夙兴夜寐的生活令我疲惫不堪,如果有事,可以写信给我。
电话那边少年的语气显然有些失望,却没有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便默默地挂掉电话。
此后每周我都会从邮递员手中接到一封厚厚的来信。信件的内容大多是讲述自己的生活、对叶芝诗歌的理解,并在末尾询问何时才能与我相见。有时我会给他写简短的回信,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看完之后叠好,放于枕下。我深知自己如今的一系列举动,也只不过是无奈之下的逃避,到头来说不定适得其反。然而我只是欲求生存,欲求有尊严地生存。
在许许多多个不眠之夜我都会坐在窗前,映着如练的月华,用黑色中性笔在记事本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深刻而艰苦的想念——这是我如今唯一得以恣情放纵的方式,也只有如此,才能直视自己颤抖的内心与被泪水浸渍的灵魂。对这种特殊又难以言喻的情感的犹豫不决是我的原罪,无法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