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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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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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爸是正师职的干部。六五年冬天调到上海……”
  “六六年造反派没冲击他吗?”柯碧舟插进话头来问。
  “冲击了,但不大。”杜见春接着说,“六六年春天他才到新岗位上任职。只几个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派抓不到他的把柄,只好把他挂起来。后来他下干校。我下乡前,正是‘九大’前夕,强调‘老中青’三结合,爸爸又当了个副主任。他来信说,名义上是副主任,实际上有职无权……”
  “那有什么,”柯碧舟说,“你爸爸没被打倒,你还是高干子女。”
  “你怎么把家庭出身看得这样严重。”杜见春睁大双眼道,“告诉你,道路还得自己走。哼,要是你在我们集体户啊,我准能改造你!”
  “改造……我?”
  “嗯!”杜见春极有把握地点着头说,“叫你变得对生活充满信心,丢掉那些私心杂念、成名成家思想,朝气蓬勃地投入建设新山区的斗争,把青春献给祖国和人民。你信吗?”说着,她伸出有力的拳头在火焰上方晃了晃。
  柯碧舟看到她的英姿,抑制不住地笑了,他想到杜见春那次勇敢地打退四个流氓的情形,忍不住感激地说:
  “我信。你真是见义勇为。上一次,要不是你赶来,我不知被那些流氓打成个啥样呢。”
  “哈哈哈,你不知道当初你自己那副害怕、畏惧的样子,看了真叫人可怜!嗨,你还没谢我呢!”
  “是的,当时太匆忙了。”柯碧舟诚恳地说,“事后我直懊悔,心里常在说,等以后碰上了,一定要好好谢你。”
  说着话,两人间感到自然、轻松了,开初的拘谨和不安都在无形中消失了。他们谈到各自生活的集体户,谈到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的社员和干部,谈到山区的贫困和未来,也谈到过去看的电影和戏。杜见春甚至兴致勃勃地谈到
  她在红卫兵组织里当头头时的日日夜夜……
  他们事前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他们也绝然没有想到,交谈间两人有那么多共同的语言。篝火不时地燃烧着,风越刮越大,寒露降下来,两人的肩头都有些发潮了。四周的群山峻岭,随着夜愈加深沉,变得更是黑黝黝的了。
  柯碧舟环顾了一下漫无边际的大树林,抬头望望漆黑的天幕中几颗稀疏的星星,发觉夜已深沉了。他提议:
  “杜见春,这样吧,你进屋里去睡,把门闩上。等你睡醒过来,跟我换。”
  “要睡你去睡!”杜见春有些不悦地说,“今晚上,我一点儿也不累。再说,规定值班是不能睡觉的。”
  柯碧舟说:“我怕你瞌睡来。”
  “没关系。”杜见春微微一笑,“这样谈谈,不是挺有趣吗?为啥非要违反规定呢?”
  柯碧舟赞同地一笑,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篝火旺旺炽炽的,细小的火星子萤火虫般飞起来,飘散开去。从鲢鱼湖那一方升腾而来的冷雾,随着长夜的消逝,越来越浓了。
  柯碧舟和杜见春,还在津津有味地交谈着。话说多了,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轻微低弱了。也许是那堆火,也许是不断袭来的冷风刺激着他俩,两个人谁也没有倦意。相反的,随着漫漫长夜的过去,两人间都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感情和希求在萌芽、在发展。
  ……
  当熹微的晨曦刚在东方刺破长夜的帷幕时,值了一夜班的柯碧舟和杜见春才感到像坐了几天长途火车一样疲倦和劳累。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站了起来,互相凝望着落扣进眼窝的双眸,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讲。
  破晓了,冬日黎明的曙光中,两个年轻人
  站在高高岭巅上的小屋跟前,互相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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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8)
柯碧舟怀着一脸感激的柔情把军大衣披到杜见春肩上,嗓音低沉轻柔地说:
  “杜见春,下一个赶场天,你到我们集体户来玩,好吗?”
  “好是好,不过,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要来接我。”
  “这个……行!”
  杜见春披着军大衣下山了,一直下到山脚,她才憋不住地回过头来,留恋地向山巅上防火望哨的哨棚望了一眼。
  意外地,她看到,柯碧舟还伫立在峰巅上,朝着她这儿挥手。
  杜见春心头一热,急急地跑远了。
  四下一个赶场天,正逢冬日里的好天气。从一大早起,浅蓝明净的天空中就飘浮着几朵白云,活像浩瀚的大海洋上泛起的雪白的浪花。暖融融的太阳光,挥洒在镜子山大队团转的山山岭岭上,叫人感到舒适、温暖。
  在多雾多雨的贵州山区,这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吃过早饭,站在二楼窗口旁,朝着进寨必经的那条路,杜见春不知望了多少次。
  说实在的,二十二年来,杜见春从没有怀着这样焦灼的心情等待过一个人。过去的日子,在她只是一串无忧无虑的回忆。一九六五年以前,她一直随着爸爸妈妈生活在部队上,不管是在爸爸担任沿海某地的海军政委时,还是爸爸在某军分区担任司令员时,她过的都是幸福安定的生活,一切都有妈妈为她想到,一切都不用她操心。爸爸转到上海工作以后,她已是个高中学生,能自己料理生活了,也懂事了。在爸爸妈妈的良好教育之下,她是个朴素、直率、大胆、活泼的女孩子。“文化大革命”中,她很自然地由团干部变成了红卫兵组织负责人。随后便是上山下乡。她读书、做团的工作,带头上山下乡,在镜子山大队忘我地劳动,感情的窗户从没对哪个小伙子开放过。白天忙碌了一整天,晚上睡在床上,和人说着话就呼呼地睡着了。因此,她健壮、结实。她这个集体户有八个知青,四男四女,到山寨近两年的时间里,已有三个人在恋爱了,自己队上一对,另一个姑娘在被外队的知青追求着,时常和对象悄悄去赶场,游玩贵阳和遵义。杜见春对他们是不理解的,刚下乡就恋爱,还要不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像杜见春这样一个体态颀长、性格明朗的姑娘,也曾被人追求过。同集体户里有一个男知青,长得还端正,个头也高,他是公司经理的儿子,满以为自己和杜见春相配,大着胆子,约杜见春一道去河边散步。杜见春老实不客气地回绝了他,还尖锐地给他点出来,希望他少来这一套,好好接受再教育。也许是这件事不胫而走地传开了吧,以后杜见春再没遇到过类似的事件。她心里说,在插队落户的日子里谈恋爱,不太早了吗!
  可是,自从和柯碧舟在防火望哨棚共值了一夜班之后,杜见春不这样想了。而且,她也一反常规,没把她和柯碧舟值班的事,对任何人说。要在过去,什么事在她的肚里也藏不住,一回到集体户,她总要对其他知青说。半年前在暗流大队湖边寨集体户躲雨,碰到一个头发老长、衣服肮脏、在偷偷写小说的知青,她对大伙说了;一个多月以前,在双流镇赶场,她见义勇为,打退了流氓,救了这个知青的难,她也对人说了。可这次,她没说。岂止是没说啊,她心理上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
  冬天里,集体户的知青,四个男生被县里抽到水库工地去了,两个姑娘头年没回上海,秋收结束,就请假回去了。
  另一个姑娘被鲢鱼湖公社借去当广播员,不常回来。整个集体户,楼上楼下两大间,外加搭出来的偏梢屋灶间,由杜见春一个人看家。她的集体户在寨子正中间,隔一层板壁就是几户贫农社员的屋子。前后左右都是人家,很安全。
  不像湖边寨的集体户,离大路虽近,可离寨子却有百多步路。冬季的农活本来略少些,一下雨,女劳力简直没有事。
  从防火望哨值夜以后,杜见春队上的女社员没出过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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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9)
她一个人守着空寂的集体户,实在有
  些冷清、无聊。她喜欢热闹,喜欢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在她的想象中,山寨生活就该是轰轰烈烈,农业劳动总该是龙腾虎跃,像电影场面上的一样。但实际生活并不全是那副样子,像眼前冬闲的日子,闲得叫人发闷。白天去社员家串串门,闲聊天,逗逗小孩子,洗衣服,缝缝补补,到了晚上,点着一盏油灯,看几页早已看过的书,吹熄了油灯,却睡不着觉。青春的洪流在她
  的体内泛滥。除了想爸爸妈妈,想过去的同学和眼前的生活,她的脑子里会自然而然想到柯碧舟,他的叫人害怕的外表,他的不同一般的个性,他的细致深沉的体贴,他的忧郁的脸。开头,只要一想到他,杜见春的脸就会臊得通红,自己对自己说,不去想他,这有多难为情啊!于是,她开始想别的人和事儿,想着想着,从别的人和事上,她会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他,甚至拿别人和他作比较。这样,她又很自然地想起他来,从头一次见面,想到一个星期前的分手,他远远地站在山巅上向她眺望的情景。她回味他的言语、神态、动作,揣摩他的心理、思想、和……和他对自己的感情。好久好久,她怀着一种困惑的喜悦,一种忐忑不安的兴奋,一种有点恼意的柔情想到他,直到夜深人静,还不能入睡。有时候,她又惊问自己: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对他有意思?难道我在恋爱了……不,不,不!我对他了解得还那么少啊,他劳动中表现怎样?他怎样和一般同志相处?人们怎样对待他?他在学生时代是怎么一个人?还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家庭出身,对了,他说家庭出身不好,究竟怎么个不好法呢?得想法弄清楚。
  不管杜见春怎样仔细地琢磨、分析自己的感情,不管她承认不承认,有一点是实在的,那就是她渴望着了解他、熟悉他。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孤独的星期里,她盼着他到镜子山大队来,盼着这六天快点过去。她无可奈何地私下承认,她有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急躁情绪,她觉得这个星期过得实在太慢、太慢了!
  赶场天终于到了。星期六的晚上她一夜都失眠,辗转
  难寐,迷迷糊糊躺了一两个小时,忽又眼睛睁开,生怕天已经亮了。当天真的亮了时,她的瞌睡袭上来了,她安详地睡着,微厚的嘴唇轻抿着,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笑纹。
  不知是树枝上雀儿的啼鸣惊醒了她呢,还是寨路上娃崽的呼叫把她吵醒了。她睁开眼,发觉天早已大亮,忙一骨碌起了床。叠被清床,清扫楼上楼下两大间房屋,煮早饭。
  等一切都弄停当,她急不可待地端坐在圆圆的镜子跟前,细心地梳理头发。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兴奋的脸,她的眼睛里充满着精神和光辉,脸颊上布着两片红晕,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映衬着她的脸,漂亮而又健康。她细细审视着自己的眉目、鼻梁、嘴巴、面颊、下巴,不由得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蛋,滚烫滚烫的。心也在怦怦跳着。
  她从来没有这么专心地梳过自己的头发,哪怕一小绺乌发没梳齐,她也要重新放开扎过。她扎的是两条短短的小辫。吃过早饭,她又换上一身素净整洁的衣裤,坐在桌旁看书等柯碧舟来。
  书上的一行行字都像不认识她似的,她一再地读着那一页书,读过一遍,回想一下,她一句也没记住,于是再读,再读也记不住。她干脆把书推在一边,到窗口旁去张望。
  直望了七八次,也没见柯碧舟的身影。她有些着恼了,愤愤地骂着:
  “这个人真是个魔鬼,闹得我心神不定。怎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呢?”
  也许他忘记了。不会,这种事他会忘记吗?再说,像他
  这种性格的人,不会那么健忘的。于是杜见春又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和他说定个时间呢,说定了时间,也不会这样心神不宁了。
  “小娃崽,你们寨上的知青集体户在哪里?”
  杜见春正要再一次走到窗口去探首张望,陡地听到一句熟悉的问话。是他,是柯碧舟的声音。她又惊喜又惶惑,竟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一刹那,她听见寨上那个小娃崽说:
  

蹉跎岁月(10)
“就在那边,那扇门进去,上下两大间都是。”
  “谢谢。”杜见春又听见了他低沉柔和的嗓音。她连忙抓过那本书来,朝着那页读过好几遍的文字,呆呆地看着。
  没看上几行,楼下传来脚步声和他的问话:
  “杜见春在家吗?”
  “在,在家。”她一扔书本,三脚并作两步走到楼梯口,俯身朝下招手,“柯碧舟,快上来,快!顺便把楼下的门关好。”
  柯碧舟关上楼下的门,顺着木梯走上楼来。杜见春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他,他理了发,穿一身半新旧的蓝卡其布学生装,脚上穿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松紧鞋,整个人显得朴素而整洁。消瘦的脸容上还没一丝皱纹,看去比自己还小一两岁。杜见春满意地莞尔一笑,指着他说:
  “瞧你,精神多了。哎,你吃饭了吗?”
  柯碧舟点点头。
  “不要骗人啊,饿肚子自己吃苦。”杜见春又轻松地开起玩笑来。
  柯碧舟认真地说:“确实吃了。”
  说着,他打量着楼上这间大屋子,四个单人床分四面靠
  壁放着,三张床上空空的,只有床笆和谷草,不用问,三个同屋的姑娘显然都不在队里。每张床边上都叠放着大小两三个箱子,只有杜见春坐的床边箱子上放着镜子、茶杯、木梳、笔记本。
  在他打量屋内的时候,杜见春告诉他,队里只留下她一个知青,又不出工,很无聊。
  “那就去我们集体户玩玩吧!”柯碧舟说。
  “忙什么,你坐着歇一会儿再走也不迟。”杜见春心里很想邀柯碧舟在这儿玩一天,但又说不出口,只得睃他一眼说,“你们集体户还有好几个知青,我去合适吗?”
  柯碧舟瞥了杜见春一眼,他似乎感觉到她话里更深的含意,便讷讷地说:
  “也没什么不合适。华雯雯今天要回上海去,唐惠娟和苏道诚都在帮她理东西,还要去送她。小偷肖永川和卷毛王连发不会说闲话,他们也经常请外队知青来玩的。不过,你若怕,那就……”
  “是啊,华雯雯要回家,里里外外理东西,坐也坐不安定。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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