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华雯雯要回家,里里外外理东西,坐也坐不安定。干脆,我下个星期天再去你们队玩。”杜见春断然打定了主意,“你今天就在我这儿玩,我煮好东西给你吃。行吗?”
柯碧舟望着她热情地扬起的双眉,点头赞成。
杜见春顿时显得活泼起来:“你们队就华雯雯一个人回上海去?”
“不,苏道诚也要去。”
“那他们为啥不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伴呀!”
“苏道诚在等家里给他汇钱来。他叫华雯雯等几天,华雯雯不愿意,说很想上海,一定要先走。”
杜见春专注地听着,又问:“苏道诚就是那个高干子弟?”
“是啊,听说他父亲是市里面的要人,官当得大。”柯碧舟介绍说,“这个人长得挺漂亮,风度翩翩的,花钱如水,待人也可以。就是劳动得少些。”
杜见春抿紧嘴儿,思忖着点点头,又问:“小偷肖永川最近还干盗窃吗?”
“自从双流镇我揭了他的短,他再也不和我说话了。不知他还偷不偷?但他仍然经常出去。”柯碧舟说,“好像他今年仍要回上海去。”
“另外那个男生,你怎么叫他‘卷毛’呢?”杜见春兴趣颇浓地问。她觉得,以后要去暗流大队玩,对这些知青先有个印象要好些。
柯碧舟似乎也猜到她这层意思,不厌其烦地说:“王连发是鬈头发,所以大家这么叫他。听说他在上小学时就有这么个绰号。上次,我们去双流镇玩,他认识了外公社一个女知青,现在还通信呢。他今年不回上海去了,说家里没钱。”
“那么,你回上海吗?”杜见春笑吟吟地问。
柯碧舟的脸色阴暗了,他轻声说:“我不回去。”
“你去年不也没回家吗?”杜见春关心地问,“今年为什么还不回去?不想上海吗?”
“想的。”柯碧舟坦率地承认,但又皱起眉头说,“但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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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11)
有车费……”
“你拼命出工,还不能进几十块钱?”杜见春诧异地问,她从被窝旁边找出蓝色的毛线和竹针,端坐在柯碧舟对面,两手一动一动,一面编织毛衣,一面和柯碧舟说话。
柯碧舟坐在一张半新旧的三屉桌旁,左手搁在桌沿上,手指无目的地抚着桌面,说:“照我做的工分看,会计核算下来能进几十块钱。但我妹妹今年也想回上海,我要给她寄一点车费去……”
“你妹妹?”杜见春惊讶地问,“她在哪儿?”
“她叫柯碧霞,在江西插队落户。去年也没回上海。还在秋收以前,她就写信跟我说,想回上海。再说,我妈妈也很想她。”柯碧舟低下头说。
杜见春心中暗暗高兴,话头自然而然扯到了他的家庭,她不露声色地问:
“你妈妈在上海哪个单位?”
“纺织厂当工人。”
“那你爸爸呢?”
“……”柯碧舟张了张嘴,没有回答,甚至也不敢抬头瞅杜见春一眼。
屋里的气氛有点僵。杜见春手里的竹针发出相碰时轻微的响声,她仰着脸,聚精会神盯着柯碧舟,盼望他说话。
但他只微微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寨路上有人走过,屋里听得很清晰。沉默了片刻,杜见春知道他有难言之处,便主动岔开话题说:
“我想回上海去,一接到爸爸妈妈的回信就走。只是路途上
没个伴,一个人走,有点儿怕。”
“打听打听,周围生产队也许有知青回去。”柯碧舟接话
说。他没有回答杜见春的询问,感到又尴尬又不好意思,脸
色也有点阴沉。
杜见春心里说,所谓家庭出身不好,指的一定是他父亲
了,看来,他父亲不是剥削阶级,就是犯有严重错误的人。
唉,他背着多么沉重的思想包袱呀。
话谈到这儿,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两个人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柯碧舟如坐针毡,他几次都想站起身来告辞,但又想到答应在这儿玩一天的,不便改变主意。杜见春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她把针线往床上一扔,说:
“你坐坐,我下去煮饭菜。”
说完,也不看他一眼,几大步走到楼梯口,“咚咚咚”下了楼,打开门走到偏梢灶房里。
柯碧舟木然呆坐在板凳上,眼睛垂望着钉得不很严密合缝的地板,一再地问着自己:我到这儿来干啥呢?我和她接触希望得到什么呢?她是高干子女,我呢,我的家庭出身这么不好,能够保持几天的友谊啊?其他人知道了我们俩的接近,会怎么说呢?人家不会说她,只会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有多么难听啊!是的,可以说,头一次是偶然相遇,第二次是她见义勇为,第三次也是个巧合。可这第四次见面呢,不是我先提议的吗,我请她去湖边寨玩,她让我来接,于是,我来了,坐在这儿……柯碧舟坐不住了,他觉得惶惑,觉得狼狈和窘迫,要是有生人进来,见我坐在女知青屋里,算什么呢?人家要怎么想呢?
柯碧舟站起来,轻轻走到杜见春床边。这是她的床,铺着正方格的红白被单,黄贡缎被面的被子,绣着两朵梅花的荷叶边枕头,像好些爱清洁的姑娘一样,收拾得素净、整洁。
床上搁着打到一半的毛线衣和一团毛线,还有一只塑料皮夹子,皮夹子里放着一张她的相片,她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胖胖的圆脸上满是笑容,站在天安门广场上。那准是她大串联时到北京照的。那时候,她还纯粹是个小姑娘,梳两条长辫子,脸胖圆胖圆,笑得那么欢。
看到她率直爽朗的形象,柯碧舟突然想到,为什么她要我到这儿来接她呢?要是她觉得我冒失,觉得我出身不好,对我的邀请,完全可以拒绝啊!这么一想,起先的惶惶不安消失了一些,他又稍稍安定下来。
“噔噔噔”的楼梯声又响了,杜见春拿着碗筷走上楼,满面笑容地望着柯碧舟,好像根本没有刚才的对话,她喜气洋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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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12)
“米淘好了,正在煮饭。我来调点面粉。”
她走到靠墙的一只面粉罐前,撬开圆盖,舀出两瓢面粉,一边往楼梯口走去,一边回头招呼柯碧舟:
“来,到我们灶房看看。”
柯碧舟随她来到楼下的偏梢屋里,这是个纯粹的灶房,用砖砌了几个灶,墙角放着石板大水缸和一挑水桶,墙上钉着几块搁板,放着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柯碧舟注意到,只有一个灶上燃着火,其他几个灶都是熄的。杜见春一边洗菜,一边告诉他,原先他们八个人是合伙吃饭,但几个男知青太懒了,于是就以男女知青为界分了家。到其中一对男
女恋爱上了,他们俩便自成一家,三个男生仍为一家,三个女生也为一家,就此分成了三家。柯碧舟说,他们湖边寨集体户更糟,六个人分为六家,各自为政,集体户名存实亡,仅仅是住在一起罢了。
说着话,饭煮好了。杜见春接着煮了个汤,炒了四只鸡蛋。然后把瘦肉切成薄片,和湿面粉调在一起,放在油里炸。屋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柯碧舟帮着杜见春当下手,两个人干得很协调。
中午时分,方凳子上放着炒鸡蛋、桂花肉、白菜汤,冒着腾腾的热气。杜见春盛了两碗饭,递一碗给柯碧舟,说:
“没什么菜,吃饭吧,别客气。”
柯碧舟平时自做自吃,总是一饭一菜,时间充裕了,也只不过一菜一汤。农村不供应肉,他又不喂猪,好久没尝肉味了,今天杜见春的菜,格外香美可口。杜见春一再地劝他吃肉和蛋,还对他说,这是老乡家杀的年猪,因为她常辅导老乡的娃崽做算术,老乡很感激她,杀了年猪给她提了二斤肉来。看到柯碧舟吃得津津有味,杜见春也非常高兴,她不由得偏着头问:
“好吃吗?”
“特别好吃。”柯碧舟笑眯眯地说。
“跟我说,”杜见春趁这机会,不无娇嗔地望着柯碧舟问,“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柯碧舟怔了一怔,他停下碗筷,脸呈难色,目光诚挚地对杜见春说:
“见春,听我说,请不要责备我。我们相识不久,这种事
不便告诉你。也许,有一天,我会主动告诉你的。”
杜见春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和不悦:“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希望不要很久。真的,我希望不要很久……”
“你现在真不能对我说?”杜见春的两眼灼灼逼人地望着柯碧舟。
柯碧舟回避着她的直射过来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固执地说:
“不能。请原谅我……我们……还没到……”
杜见春的眼睛惊惧地瞪大了。
两个人默默地吃完了午饭。
搁下碗筷,柯碧舟忍受不了这种难堪的沉默和杜见春探索的眼神。他帮杜见春收拾了饭菜,争着洗了碗,直起腰说:
“谢谢你的招待,我该回去了。”
“回去?”杜见春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挽留,她沉着脸点点头,“那也好,我送送你。”
锁上集体户的门,杜见春默默地送柯碧舟走到寨外。
也许是赶场天的关系,寨外很静,田坝坡土上没个人影子,仅有几只小喜鹊,在翻晒的梯田里啄食着啥。两个人望着冬日里苍茫嵯峨的山岭,心头都像堵着什么似的有些惆怅,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杜见春环顾了一下四周,定睛望着寨外的山峦,忽然问:
“你知道吗,我们大队为什么叫镜子山?”
“听说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柯碧舟不知所以然地答着。
杜见春辨别了一下方向,伸手拉了拉柯碧舟的袖子,一阵快跑,跑上一座黄土坡,指着寨对门一座山脊道:
“看,那最高的山顶上。”
柯碧舟眯缝起眼睛望去,不由得又惊又奇,那一道山脊的最高峰上,果然立着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四面的镜框,比真实的镜子还好看。他不由得喃喃出了声:
“真怪……”
蹉跎岁月(13)
“其实啊,那不是镜子。”杜见春笑着解释,“你细细看,高山顶上有两棵百年的老树,它们那虬曲的枝丫横生出来,连在一起。峰巅上藤子的根须又缠着老树和枝丫,活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镜框架子,框住了四四方方一块天。远远望去,活像是一面镜子。所以那就叫镜子山,我们这儿也就叫镜子山大队。”
柯碧舟这才恍然大悟。他转脸瞧着杜见春,只见她脸色开朗,笑容满面,流光溢彩的双眸热情地瞅着自己。柯碧舟也随之笑了,心里说,这个姑娘真是个直心直肠子,方才的不悦早烟消云散了。他随着杜见春走去,两个人走下黄土坡,柯碧舟踏上归途,杜见春还要送,柯碧舟伸出手,拦阻道:
“别送了,让人撞见了,长嘴也辩不清。”
“那好吧,”杜见春陡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寂寥,想到一个人回到集体户,又要守着那空空的两大间屋子,她心里有点辛酸,但此时此刻,她又怎能说得出口啊,她只是语无伦次地说,“这个……时间还早……你慢走……”
她说不下去了,鼻腔里酸溜溜的。
柯碧舟站定了,欲言又止地凝视着她,好不容易迟迟疑疑地说:
“下个星期,你到湖边寨来。”
“好的。”杜见春听了这话,感到一些安慰,她郑重地点着头,朗声道,“我一定来。”
蹉跎岁月(1)
“她将什么时候来呢?”
柯碧舟木呆呆地伫立在集体户男生寝室的玻璃窗户前,眼神呆痴地望着田坝、山坡上的雪景。昨夜的一场大雪漫天洒落,恰如一床庞大的雪被,把暗流大队团转的山山岭岭、村寨树木、沟渠田埂,全都笼罩在雪野里。放眼望去,层峦叠嶂的山区,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耀人的眼睛。
“杜见春真会来吗?”柯碧舟喃喃地自问着,雪埋了山路,崎岖的小道很不好走,她为啥来呢?
晌午时分,集体户关紧了的灶屋门被“咚咚”几下擂响了,独自一人在屋头的柯碧舟三脚并作两步跑去开了门,只见湖边看守小船的幺公邵大山左手提着草绳穿着的锄头,右手撑着门框,满脸的络腮胡楂楂中间闪着晶亮的冰花,嘴里出着粗气,站在门口积了一小层白雪的青石板上。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丽雅、俊秀的姑娘,一望那双清澈晶莹得像碧潭般澄净的眼睛,柯碧舟就认出,这是大山伯的女儿邵玉蓉。
“大山伯,进屋头坐吧。”柯碧舟邀请道。
“不坐啰!”邵大山的喉咙比敲锣还响,他高声道,“有人让我们给你捎句话哩,小伙子。”
柯碧舟急忙问:“谁?”
“看吧,”邵大山眯缝起眼睛,高高举起手里提着的新打锄头说,“暗流大队没得铁匠铺子,趁着雪天没人要船,我和玉蓉到镜子山大队铁匠铺去,请铁匠打锄头,碰到了……”
“一个上海女知青,叫杜见春的。”邵大山身后的女儿不耐烦了,她急急地插进嘴,直截了当地说,“她先问我们,你们大队几个知青都在吗?听说只有你一个人在集体户,她又让我们捎话说,请你今天下午不要出去,她有事儿来找你。柯碧舟,听见了吗?”
邵大山连连点头:“是这样,就是这个事,看我这笨嘴拙舌的,半天也说不清。”
“听见了,我听见了!”柯碧舟嘴角荡开了笑纹,连连答应。听到这一好消息,他由衷地高兴,就连穿着浅蓝底白圆点子棉袄罩衫的邵玉蓉,在他眼里也比往常更加俊美了。他送走了捎口信的父女俩,急急忙忙把集体户的男生寝室和灶屋打扫一遍,然后一门心思地静候着杜见春。屈指算来,他和杜见春已有好多天没见了。
他怀着饥渴、急切、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她,这些天来,差不多时时浮现在他眼前的人。脚僵得有些酸痛了,他照旧站在窗前,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十月、冬月在潇潇的风声里过去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山寨上的乡亲们称之谓腊月的寒冬。
在“天无三日晴”的贵州山区,下细毛雨本是常事。到了腊月间,凛冽的寒风在大树林、峡谷里吼啸着,不时地搅着雨丝飞旋,一落到地上,雨水变成了凌,走几步路就要打滑。
柯碧舟曾凝神观察过,一进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