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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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匹马(完结)-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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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我要留你的孩子三天,请答应我吧!

  “小姑给你们的钱是请你们小心花用的,不能缴给爸爸,懂不懂?”不懂不懂
两次都乖乖的缴掉了。

  “吃饭的时候不驼背。是人在吃饭,不是为了吃饭去将就碗。我们把碗举起来
比一比,看谁最端正,好不好?”那个不得已的食,也没有了委屈。

  好孩子,慢慢懂得金钱的能力,再慢慢了解金钱的一无用处吧!保护自己,孩
子,学会保护自己啊!

  双胞胎的路,真正一个人跨出去的时候,又比别人多了一份孤单。

  放学了,看见小姑在家,笑一笑,喊一声。看见了祖母,这才一起乱叫起来∶
“阿娘!阿娘!我考第二名,我考第三名,我考第二第三名,我考……”

  姑姑,看呆了眼睛,看见祖母的手臂里左拥右抱,满脸的幸福,只会不断的说
∶“好乖、好乖啊!”

  童年的大姑和小姑,没有名次可以比。小姑也从来没有一张全部及格的成绩单
。“姆妈,我考第一名我考第一名……”的声音里,永远听不见小姑的声音。

  小姑没有被抱过,承受了一生的,在家里,只是那份哀悯的眼光和无穷无尽的
父母手足的忍耐里面没有欣赏。

  孩子,我总也不敢在拉你们过街的时候,只拉恩的手或慈的手。小姑粗心,可
是小姑一只手管一个。因为小姑的童年里,永远只是陈田心的妹妹,那个再也不会
有第一名第二名的羞孩子。

  前几天,大姑的学生钢琴发表会。大家都去了,会后小姑讲了一个学琴的故事
,在台上。

  讲完了,小姑出去开车,小姑实在太累了,没有看清楚雨天的地,将车子和人
一起冲进了艺术馆旁边的池塘。

  被你们的爸爸拉出了水,全家人撑著伞跑过来看。小姑出水的第一件事情,不
是看大人的脸色,小姑偷偷很快的看了你们一眼,怕你们受到惊吓,怕你们突然明
白旦夕祸福的悲哀。

  你们的脸,很平静,没有一句话。大人的脸,很开心,他们以为,小姑早已刀
枪不入了,又何况只是一片浅浅的池塘。

  酷寒大雨的夜晚,你们被匆匆带回去,走的时候两个人推来挤去,头都没有再
回一下。

  好孩子,天晚了,应该回去睡觉,吊车子不是孩子的事,又何必牵绊呢?

  回到家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书房里,为著你们的那个━━不━━回━━
头,小姑用一张化装纸轻轻蒙上了眼睛。

  唱机上,放的又是那首歌∶“你是我特别的天使。”

  学校放假了,你们搬来住书房。小姑也搬下山来了,一同搬来的是那三班的学
期报告和待批的成绩。

  你们一说起小姑的落水,就是咯咯的笑。小姑也笑,一面笑一面用红笔在打学
生的作业。小姑跟你们一起乱笑,什么都笑。右手的红笔,一句一句为作业在圈∶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
梦━━一━━尊……

  “出去看电视吧!求求你们,不要再吵啦!小姑要精神崩溃了,出去呀!!”
恩慈不理,一个趴在膝盖上,一个压在肩膀上,争看大学生说什么话。

  “求求你们,去看卡通片吧!卡通来了。”

  “什么卡通?你就是我们的卡通呀!”

  说完不够,还用手弹了一下小姑的面颊,深情的一笑。

  “小丑!小丑!小姑!小丑!”大叫著跑出去,还叫∶“打开电视,卡通来了
,今天演什么?”

  她们唱了,又蹦又跳的在齐唱又拍手∶“有一个女孩叫甜甜,从小生长在孤儿
院……”

  不满三岁时不认识也不肯亲近,而被痛打的恩慈七年过去了,小姑从来没有
忘过那一次欺负你们的痛和歉。这些年来,因为打吓过你们,常常觉得罪孽深重而
无法补救。

  今天,小姑终于知道自己在你们身边扮演的角色。那么亲爱、信任、精确的告
诉了姑姑,原来自己是孩子生活里的哪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再不给你们眼泪,只
叫你们唱歌。

  终于被驯养了━━一时百感交集。我们已经彼此驯养了。

  卡通片在电视机内演完了,书房还有活的卡通和小丑。

  孩子冲进来又赖在人的身上,拍一下打了我的头,说∶“又听同样的歌,又听
又听,不讨厌的呀!烦死了……”

  好,不再烦小孩━━打得好━━换一首。又是英文的,真对不起。有人在轻轻
的唱∶“那些花啊━━去了什么地方?时光流逝,很久以前……那些少女啊━━又
去了什么地方?时光远去,很久很久以前……什么时候啊━━人们才能明白,才能
明白,每一个人的去处……”


               朝阳为谁升起

  那只小猪又胖了起来。

  猪小,肚子里塞不下太多东西,它也简单,从不要求更多,喂那么两件衬衫、
一条长裙、一把梳子和一支牙刷,就满足的饱了。

  我拍拍它,说∶“小猪!我们走吧!”

  窗坍,又飘著细雨,天空,是灰暗的。

  拿起一件披风,盖在小猪的身上,扛起了它,踏出公寓的家。走的时候,母亲
在沙发边打电话,我轻轻的说∶“妈妈,我走了!”

  “你吃饭,火车上买便当吃!”母亲按住话筒喊了一声。

  “知道了,后天回来,走啦!”我笑了一笑。

  一个长长的雨季,也没有想到要买一把伞。美浓的那一把,怕掉,又不舍得真
用它。

  小猪,是一只咖啡色真皮做成的行李袋,那一年,印尼□里岛上三十块美金买
下的。行李袋在这三年里跟了二十多个国家,一直叫它小猪。用过的行李都叫猪∶
大猪、旧猪、秘鲁猪、花斑猪。一个没有盖的草编大藤蓝,叫它猪栏。

  其中,小猪是最常用又最心爱的一只。人,可以淋雨,猪,舍不得。

  出门时,母亲没有追出来强递她的花伞,这使我有一丝出轨的快感,赶快跑下
公寓的三楼,等到站在巷子里时,自自然然的等了一秒钟,母亲没有在窗口叫伞,
我举步走了。右肩背的小猪用左手横过去托著,因为这一次没有争执淋雨的事,又
有些不习惯,将小猪抱得紧了些。

  只要行李在肩上,那一丝丝离家的悲凉,总又轻轻的拨了一下心弦,虽然,这
只是去一次外县。每一个周末必然坐车去外县讲演的节目,只是目的地不同而已。
可是,今天母亲在接电话,她没有站在窗口望我。

  车子开过环亚百货公司,开过芝麻百货公司,开过远东百货公司,也慢慢的经
过一家又一家路边挂满函服的女装店。

  雨丝隔著的街景里,一直在想∶如果周末能够逛逛时装店,想来会是一种女人
的幸福吧!那怕不买,看看试试也是很快乐的,那么遥远的回忆了,想起来觉得很
奢侈。

  小猪的衣服,都旧了,没有太多的时间吩买新的。在台北,一切都很流行,跟
不上流行,旧衣服也就依著我,相依为命。这一份生命的妥贴和安然,也是好的,
很舒服。

  候车室里买了一份《传记文学》和《天下杂志》,看见中文的《汉声》,虽然
家中已经有了,再见那些米饭,又忍不住买了一本。这本杂志和我有著共同的英文
名字,总又对它多了一份爱悦。

  “你的头发短了两寸。”卖杂志的小姐对我说。

  我笑了笑,很惊心,头发都不能剪,还能做什么?卖杂志的小姐,没有见过。
剪票的先生顺口说∶“又走啦!”

  我点点头,大步走向月台,回头去看,剪票的人还在看我的背影,我又向他笑
了笑。

  那一班午后的莒光号由台北开出时很空,邻位没有人来坐,我将手提包和杂志
放在旁边,小猪请它搁在行李架上。

  前座位子的一小块枕头布翻到后面来,上面印著卖电钻工具的广告,位子前,
一块踩脚板。大玻璃窗的外面,几个送别的人微笑著向已经坐定了的旅客挥手,不
很生离死别。

  月台上一个女孩子,很年轻的,拎著伞和皮包定定的望著车内,走道另一边一
个大男孩子,穿灰蓝夹克的,连人带包包扑到我的玻璃上来,喊著∶“回去啦!回
去嘛!”

  女孩也不知是听到了没有,不回去也不摇头,她没有特别的动作,只是抿著嘴
苦苦的笑了一下。“写信!我说,写信!”

  这边的人还做了一个夸张的挥笔的样子。这时候火车慢慢的开了,女孩的身影
渐渐变淡,鲜明的,是那一把滴著雨珠的花伞。

  车厢内稀稀落落的乘客,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孩子坐得极端正,双手没有搁在扶
手上,低著头,短发一半盖在脸上,紧并著膝盖,两脚整整齐齐的平放在踏板上,
手里的书,用来读,也用来盖住脸━━那本书成了她的脸,上面写著《音乐之旅》
。身边又靠了一本,是《观人术》。

  她的两本新书,我都有,这个景象使我又有些高兴,顺便又观察了她一眼。这
个孩子是一枝含羞草,将自己拘得很紧张,显然的孤单,身体语言里说了个明明白
白。火车,对她来说,是陌生的。

  告别那个月台女孩的男孩,放斜了位子,手里一直把玩著一个卡式小录音机,
开开关关的,心思却不在那上面,茫茫然的注视著窗上的雨帘。

  出发,总是好的,它象征著一种出离,更是必须面对的另一个开始。火车缓慢
的带动,窗坍流著过去的风景,在生命的情调上来说是极浪漫的。火车绝对不同于
飞机,只因它的风景仍在人间。

  车到了桃园,上来了另一批挤挤嚷嚷的人,一个近六十岁的男子挤到我的空位
上来,还没来得及将皮包和杂志移开,他就坐了下去,很紧张的人,不知道坐在别
人的东西上。那把湿淋淋的黑伞,就靠在我的裙子边。

  我没有动,等那个邻位的人自己处理这个情况。他一直往车厢的走道伸著颈子
张望,远远来了一个衣著朴素而乡气的中年女人,这边就用台语大喊了起来∶“阿
环哪!我在这里━━这里━━”那个女人显然被他喊红了脸,快步走过来,低声说
∶“叫那么大声,又不是没看见你!”说著说著向我客气的欠了欠身,马上把那把
湿伞移开,口里说著∶“失礼失礼!”

  那个做丈夫的,站了起来,把位子让给太太,这才发觉位子上被他压著的杂志


  上车才补票的,急著抢空位子,只为了给他的妻。

  我转开头去看窗坍,心里什么东西被震动了一下。那边,做丈夫的弯腰给妻子
将椅子放斜,叫她躺下,再脱下了西装上衣,盖在她的膝盖上,做太太的,不肯放
心的靠,眼光一直在搜索,自言自语∶“没位给你坐,要累的,没位了呀!”

  我也在找空位,如果前后有空的,打算换过去,叫这对夫妇可以坐在一起,这
样他们安然。

  没有空位了,实在没有,中年的丈夫斜靠著坐在妻子座位的扶手上,说∶“你
睡,没要紧,你睡,嗯!”

  我摸摸湿了一块的红裙,将它铺铺好,用手抚过棉布的料子,旧旧软软的感觉
,十分熟悉的平安和舒适。那个相依为命━━就是它。

  又是一趟旅行,又是一次火车,窗坍,是自己故乡的风景,那一片水稻田和红
砖房,看成了母亲的脸。

  扩音机里请没有吃饭的旅客用便当,许多人卖了。前面过道边的妇人,打开便
当,第一口就是去喂她脸向后座望著的孩子做母亲的一件单衣,孩子被包得密密
的,孩子不肯吃饭,母亲打了他一下,开始强喂。

  那个《音乐之旅》的女孩子姿势没有变,书翻掉了四分之一,看也不看卖便当
的随车工作先生。她,和我一样,大概不惯于一个人吃饭,更不能在公共场所吃便
当,那要羞死的。

  我猜,我的母亲一定在打长途电话,告诉举办讲演的单位,说∶“三毛一个人
不会吃饭,请在她抵达的时候叫她要吃东西。”

  这是一个周末的游戏,母亲跟每一个人说∶“那个来讲话的女儿不会吃饭。忍
不住那份牵挂,却吓得主办人以为请来的是个呆子。随车小姐推来了饮料和零食,
知道自己热量不够,买了一盒桔子水。邻座的那个好丈夫摇摇晃晃的捧来两杯热茶
,急著说∶“紧呷!免冷去!”做太太的却双手先捧给了我,轻轻对先生说∶“再
去拿一杯,伊没有茶……”

  我道谢了,接过来,手上一阵温暖传到心里,开始用台语跟这位妇人话起她和
丈夫去日本的旅行来,也试著用日语。

  妇人更近了,开始讲起她的一个一个孩子的归宿和前程来。

  然后,她打开皮包,很小心的拿出一叠用塑胶小口袋装著的彩色照片,将她生
命里的人,一个一个指出来请我欣赏。

  当我年轻的时候,最不耐烦飞机上的老太婆噜噜嗦嗦的将一长条照相皮夹拿出
来对我东指西指,恨死这些一天到晚儿女孙子的老人。现在,那么津津有味的听著
一个妇人讲她的亲人和怀念,讲的时候,妇人的脸上发光,美丽非凡。她自己并不
晓得,在讲的、指的,是生命里的根,也许她还以为,这些远走高飞的儿女,已经
只是照片上和书信上的事了。

  “你有没有照片?你亲人的?”

  “没有随身带,他们在我心肝里,没法度给您看,真失礼!”

  我笑著说。

  “有就好啦!有就好啦!”

  说完,那叠照片又被仔细的放回了皮包,很温柔的动作。

  然后,将皮包关上,放在双手的下面,靠了下去,对我笑一笑,拉拉丈夫的袖
口,说∶“我困一下,你也休息。”

  那个拉丈夫袖口的小动作,十分爱娇又自然。突然觉得,她━━那个妇人,仍
是一个小女孩。在信任的人身边,她沉沉睡去了。

  “今天去哪里?”随车的一位小姐靠过来笑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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