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里自我的不能完成,要女儿来做替代,使你觉得无憾?
这也不只是对我,当初小弟毕业之后在你的事务所做事,同是学法律的父子,
爸爸,以你数十年的法学经验来看弟弟,他,当然是不够的。
同样的情况,同样的儿女,几年之后的弟弟,不但没有跟你摩擦,反而被你训
练成第一流的商票注册专材,做事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责任心极重。他,是你意
志力下一个和谐的成果,这也是你的严格造成的。
爸爸,这是冤枉了你。你是天下最慈爱而开明的父亲,你不但在经济上照顾了
全家,在关注上也付尽了心血。而我,没有几次肯聆听你的建议,更不肯照你的意
思去做。
我不只是你的女儿,我要做我自己。只因我始终是家庭里的一匹黑羊,混不进
你们的白色中去。而你,你要求儿女的,其实不过是在社会上做一个正直的真人。
爸爸,妈妈和你,对我的期望并没有过分,你们期望的,只是要我平稳,以一个父
亲主观意识中的那种方式,请求我实行,好教你们内心安然。
我却无法使你平安,爸爸,这使我觉得不孝,而且无能为力的难过,因为我们
的价值观不很相同。
分别了长长的十六年,回来定居了,一样不容易见面。我忙自己的事、打自己
的仗,甚而连家,也不常回了。
明知无法插手我的生活,使你和妈妈手足无措,更难堪的是,你们会觉得,这
一生的付出,已经被遗忘了。我知道父母的心情,我晓得的,虽然再没有人对我说
什么。
我也知道,爸爸,你仍旧不欣赏我,那一生里要求的认同,除了爱之外的赞赏
,在你的眼光里,没有捕捉到过,我也算了。写文章,写得稍稍深一点,你说看不
懂,写浅了,你比较高兴,我却并不高兴,因为我不是为了迎合任何人而写作━━
包括父亲在内。
只肯写心里诚实的情感,写在自己心里受到震动的生活和人物那就是我。爸爸
,你不能要求我永远是沙漠里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因为生命的情势变了,那种物
质也随著转变为另一种结晶,我实在写不出假的心情来。
毕竟,你的女儿不会创造故事,是故事和生活灸创造她的笔。你又为什么急呢
?
难得大弟过生日,全家人吃一次饭,已婚的手足拖儿带女的全聚在一起了。你
,下班回来,看上去满脸的疲倦和累。
拿起筷子才要吃呢,竟然又讲了我━━全家那么多漂亮人,为什么你还是又注
意了一条牛仔裤的我?
口气那么严重的又提当日报上我的一篇文章,你说∶根本看不懂!我气了,答
你∶“也算了!”
全家人,都僵住了,看我们针锋相对。
那篇东西写的是金庸小说人物心得,爸爸,你不看金庸,又如何能懂?
那日的你,是很累了,你不能控制自己,你跟我算什么帐?你说我任性,我头
一低,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拚命喝葡萄酒。
一生苦守那盏孤灯的二女儿,一生不花时间灸装扮上的那个女儿,是真的任性
过吗?
爸爸,你,注意过我习惯重握原子笔写字的那个中手指吗?它是凹下去的━━
苦写出来的欠缺。
如果,你将这也叫做任性,那么我是同意的。
那天,吃完了饭,大家都没有散,我也不帮忙洗碗,也不照习惯偶尔在家时,
必然的陪你坐到你上床去睡,穿上厚外套,丢下一句话∶“去散步!”不理任何人
,走了。这很不对。
那天,我住台北,可是我要整你,教你为自己在众人面前无故责备我而后悔。
晃到三更半夜走得筋疲力竭回家,你房里的灯仍然亮著,我不照习惯进去喊你一声
,跟你和妈妈说我回来了,爸爸,我的无礼,你以为里面没有痛?
妈妈到房里来看我,对著她,我流下眼泪,说你发了神经病,给我日子难捱,
我又要走了,再也不写作。
这是父女之间一生的折磨,苦难的又何止是妈妈。
其实,我常常认为,你们并不太喜欢承认我已经长大了,而且也成熟了的事实
。更不肯记得,有十六年光阴,女儿说的甚而不是中文。人格的塑造,已经大半定
型了,父母的建议,只有使我在良知和道德上进退两难。
事实上,爸爸,我是欣赏你的,很欣赏你的一切,除了你有时要以不一样的思
想和处事的方式来对我做意志侵犯之外。对于你,就算不谈感情,我也是心悦诚服
的。
今年的文章,《梦里不知身是客》那篇,我自己爱得很,你不说什么,却说跟
以前不同了。
对,是不同了,不想讲故事的时候,就不讲故事不讲不勉强,自己做人高高
兴兴,却勉强不了你也高兴的事实。
另一篇《你是我特别的天使》,在剪裁上,我也喜欢,你又说不大好。《野火
烧不尽》,你怕我讲话太真太重,说我不通人情,公开说了讨厌应酬和电话,总有
一天没有一个朋友。
你讲归讲,每一封我的家书、我的文章、我东丢西塞的照片,都是你━━爸爸
,一件一件为我收集、整理、归档,细心保存。
十六年来,离家寄回的书信,被你一本一本的厚夹子积了起来,那一条心路历
程,不只是我一个人在走,还有你,你心甘情愿的陪伴。
要是有一个人,说我的文字不好,说我文体太简单,我听了只是笑笑,然后去
忙别的更重要的事。而你和妈妈,总要比我难过很多。这真是有趣,其实,你不也
在家中一样讲我?
这半年来,因为回国,父女之间又有了细细碎碎的摩擦,只是我们的冲突不像
早年那么激烈了。我想,大家都有一点认命,也很累了。
我的文章,你欣赏的不是没有,只是不多,你挑剔我胜于编辑先生,你比我自
己更患得患失,怕我写得不好,爸爸,我难道不怕自己写糟?让我悄悄的告诉你━
━我不怕,你怕。
这一生,丈夫欣赏我,朋友欣赏我,手足欣赏我,都解不开我心里那个死结,
因为我的父亲,你,你只是无边无涯的爱我固执,盲目而且无可奈何。而不知,
除了是你的女儿,值得你理所当然的爱之外,我也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这个身分也可
以有的一点点美丽,值得你欣赏。爸爸,你对我,没有信心。
我的要求也很多━━对你,而且同样固执。
对我来说,一生的悲哀,并不是要赚得全世界,而是要请你欣赏我。
你的一句话,就定了文章生死。世界上,在我心目里,你是最严格的批评家,
其实你并不存心,是我自己给自己打的死结,只因我太看重你。
这三四个月来,越睡越少,彻夜工作,撑到早晨七点多才睡一会,中午必然要
出门做别的事。妈妈当然心痛极了,她甚而勇敢的说,她要代我去座谈会给我睡觉
。
你呢?爸爸,你又来了,责我拿自己的生命在拚命。这一回,我同意你,爸爸
,你没有讲错,我对不起你和妈妈,因为熬夜。
写了一辈子,小学作文写到现在,三四百万字撕掉,发表的不过九十万字,而
且不成气候。这都不管,我已尽力了,女儿没有任性,的确钉在桌子面前很多很多
时间,将青春的颜色,交给了一块又一块白格子。我没有花衣服,都是格子,纸的
。
爸爸,这份劳力,是要得著一份在家庭里一生得不著的光荣,是心理的不平衡
和自卑,是因为要对背了一生的━━令父母失望、罪人、不孝、叛逆……这些自我
羞辱心态所做的报复和反抗。
当年没有去混太妹,做落翅仔,进少年监狱,只因为胆子小,只会一个人深夜
里拚命爬格子━━那道永远没有尽头的天梯,想像中,睡梦里,上面站著全家人,
冷眼看著我爬,而你们彼此在说说笑笑。
这封信,爸爸,你今天早晨留给我文章的评语,使我突然一下失去了生的兴趣
。
跟你打了一生一世的仗不肯妥协,不肯认输,艰苦的打了又打,却在完全没有
一点防备的心理下,战役消失了,不见了。一切烟消云散━━和平了。那个战场上
,留下的是一些微微生锈的刀枪,我的假想敌呢?他成了朋友,悄悄上班去了。
爸爸,你认同了女儿,我却百感交织,不知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很想大哭一
场。
这种想死的念头,是父女境界的一种完成,很成功,而成功的滋味,是死也暝
目的悲喜。爸爸,你终于说了,说∶女儿也可以成为你的骄傲。
当然,我也不会真的去死,可是我想跟你说∶爸爸,这只不过是一篇,一篇合
了你心意的文章而已。以后再写,合不合你的意,你还是可以回转我不会迎合你
,只为了你我的和平,再去写同样的文章。这就是我,你自己明白了,正如你明白
自己一色一样。
女儿给你留的条子
注∶本当称“你”为“您”,因为“天地君亲师”,尊称是该有的,可是一向
唤爸爸是“你”,就这样写了。
送你一匹马
陈姐姐,“皇冠”里两个陈姐姐,一个你,一个我━━那些亲如家人的皇冠工
作人员这么叫我们的。
始终不肯称你的笔名,只因在许多年前我的弟弟一直这么叫你,我也就跟著一
样说。一直到现在,偶尔一次叫了你琼瑶,而且只是在平先生面前,自己就红了脸
。
很多年过去了,有人问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总说是两家人早就认识的。这
事说来话长,关系到我最爱的小弟弟大学时代的一段往事,是平先生和你出面解开
了一个结━━替我的弟弟。
为著这件事情,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的感激著你们,这也是我常常说起的一句话
━━琼瑶为了我的家人,出过大力,我不会忘记她。
你知道,你刚出书的时候,我休学在家,那个《烟雨蒙蒙》正在报上连载。你
知道当年的我,是怎么在等每天的你?
每天清晨六点半,坐在小院的台阶上,等著那份报纸投入信箱,不吞下你的那
一天几百字,一日就没法开始。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们会有缘做了朋友。
当年的小弟,还是一个小学的孩子,天天跟狗在一起玩,他与你,更是遥远了
。
真的跟你有第一次接触时,我已结婚了,出了自己的书,也做了陈姐姐。你寄
来了一本《秋歌》,书上写了一句话鼓励我,下面是你的签名。
小弟的事情,我的母亲好似去看过你,而我们,没有在台湾见过面。
这一生,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你将自己关得严,被平先生爱护得周密。我,
不常在台湾,很少写作,一旦回来,我们通通电话,不多,怕打扰了你。
第一次见到你,已是该应见面之后很久了。回国度假,我跟父母住在一起,客
厅挤,万一你来了,我会紧张,觉得没有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接待你,客厅环境
不能使我在台北接待朋友。
于是我去了你家。
那是第一次见面,我记得,我一直在你家里不停的喝茶,一杯又一杯,却说不
出什么话来。身上一件灰蓝的长衣,很旧了,因为沙漠的阳光烈,新衣洗晒了几次
就褪了色。
可是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其实那件是我结婚时的新娘衣。我穿去见你,
在你自信的言笑和满是大书架的房间里,我只觉得自己又旧又软,正如同那件衣服
。
那次,你对我说了什么,我全不知道,只记得临走的时候,你问我什么时候离
开台湾。
我被你吓的,是你的一切,你的笑语,你的大书架,你看我的眼神,你关心的
问话,你亲切的替我一次又一次加满茶杯……
陈姐姐,我们那一次见面,双方很遥远,因为我认识的你,仍是书上的,而我
,又变成了十几岁时那个清晨台阶上托著下巴苦等你来的少女,不知对你怎么反应
。距离,是小时候就造成的,一旦要改变,不能适应。而且完全弱到手足无措。
你,初见面的你,就有这种兵气。是我硬冤枉给你的,只为了自己心态上的不
能平衡。
好几年过去了,在那个天涯地角的荒岛上,一张蓝色的急电,交在我的手里,
上面是平先生和你的名字━━Echo,我们也痛,为你流泪,回来吧,台湾等你
,我们爱你。
是的,回来了,机场见了人,闪光灯不停的闪,我喊著∶“好啦!好啦!不拍
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然后,用夹克盖住了脸,大哭起来。
来接的人,紧紧抱住我,没有一句话说。只见文亚的泪,断了线的在一旁狂落
。
你的电话来,我不肯接,你要来看我,又怕父母的家不能深谈━━不能给你彻
夜的坐。
很多日子,很多年,就是回忆起来的那段心情。很长很长的度日如年啊,无语
问苍天的那千万个过不下去的年,怎么会还没有到丧夫的百日?
你说∶“Echo,这不是礼不礼貌的时间,你来我家,这里没有人,你来哭
,你来讲,你来闹,随便你几点才走,都是自由。你来,我要跟你讲话。”
那个秋残初冬的夜间,我抱著一大束血也似鲜红的苍兰,站在你家的门外。
重孝的黑衣━━盲人一般的那种黑,不敢沾上你的新家,将那束红花,带去给
你。
对不起,陈姐姐,重孝的人,不该上门。你开了门,我一句不说,抱歉的心情
,用花的颜色交在你的手里,火也似的,红黑两色,都是浓的。
我们对笑了一下,没有语言,那一次,我没有躲开你的眼光和注视,你,不再
遥远了。
我缩在你的沙发上,可怕的是,那杯茶又来了,看见茶,我的一只手蒙上了眼
睛,在平先生和你的面前,黑衣的前襟一次又一次的湿了又干,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