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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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匹马(完结)-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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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幻想了一个爱情故事,一生中唯一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悄悄试投《
中央日报》,过不久,也刊了出来。

  没敢拿给老师看,那么样的年纪居然去写了一场恋爱,总是使人羞涩。

  在家里,我跟大家一起吃饭,也会跟弟弟惊天动地的打架了。

  可是我仍很少出门,每周的外出,仍是去泰安街,在那儿,我也是安全的。

  老师自己是一个用功的画家,他不多说话,可是在他的画里,文学的语言表达
得那么有力而深厚,那时候他为自己的个展忙碌,而我并不知道,个展之后他会有
什么计划。

  他的画展,我一趟一趟的跑去看,其中有两张,都是男性人体的,我喜欢得不
得了,一张画名字已不记得了,可是至今它仍在我的脑海里。另一张,一个趴著的
人,题为《月梦》。

  没有能力买他的画,我心中想要的好似也是非卖品。

  在去了无数次画展会场之后,下楼梯时碰到了老师,我又跟他再一起去看了一
次,他以为我是第一次去,我也不讲。

  那时候,我学画第十个月了。

  顾福生的个展之后,我们又恢复了上课。

  我安然的跟著老师,以为这便是全部的生命了。

  有一日,在别的同学已经散了,我也在收拾画具的时候,老师突然说∶“再过
十天我有远行,以后不能教你了!”

  什么,什么,他在说什么?

  第一秒的反应就是闭住了自己,他再说什么要去巴黎的话,听上去好似遥远遥
远的声音,我听不见。

  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对他笑了一笑。

  “将你介绍给韩湘宁去学,他画得非常好,也肯收学生,要听话,我走了你去
跟他,好吗?”

  “不好!”我轻轻的答。

  “先不要急,想一想,大后天你来最后一次,我给你韩湘宁的地址和电话━━
”那天老师破例陪我一直走到巷口,要给我找车,我跟他说,还不要回家,我想先
走一段路。

  这长长的路,终于是一个人走了。

  一盏盏亮起来的街灯的后面,什么都仍是朦胧,只有我自己的足音,单单调调
的回响在好似已经真空的宇宙里。

  那艘叫做什么“越南号”的大轮船,飘走了当年的我━━那个居住在一颗小小
的行星上的我,曾经视为珍宝的唯一的玫瑰。

  他是这样远走的,受恩的人,没有说匣一句感谢的话。

  十年后的芝加哥,在密西根湖畔厉裂如刀的冬风里,我手中握著一个地址,一
个电话号码,也有一个约定的时间,将去看一个当年改变了我生命的人。

  是下午从两百里路外赶去的,订了旅馆,预备见到了他,次日清晨再坐火车回
大学城去。

  我在密西根大道上看橱窗,卷在皮大衣里发抖,我来来回回的走,眼看约定的
时间一分一秒在自己冻僵的步子下踩掉。

  在那满城辉煌的灯火里,我知道,只要挥手叫一辆街车,必有一扇门为我打开


  见了面说些什么?我的语言、我的声音在那一刻都已丧失。那个自卑的少年如
旧,对她最看重的人,没有成绩可以交代,两手空空。

  约定的时间过了,我回到旅馆的房间里,黑暗的窗坍,“花花公子俱乐部”的
霓虹灯兀自闪烁著一个大都会寂寞冷淡的夜。

  那时候,在深夜里,雪,静静的飘落下来。

  第一次不敢去画室时被我撕碎的那一枕棉絮,是窗坍十年后无声的雪花。

  那个漫天飞雪的一九七一年啊!

  我们走出了房子,经过庭院,向大门外走去。

  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穿著冰鞋跌跌撞撞的滑著。

  “这是八妹的孩子。”顾福生说。

  望著那双冰鞋,心中什么地方被一种温柔拂过,我向也在凝望我的孩子眨眨眼
睛,送给她一个微笑。

  “画展时再见!”我向顾福生说。

  “你的书━━”“没有写什么,还是不要看吧!”

  “我送你去喊车━━”“不用了,我想走一走━━”也是黄昏,我走在高楼大
厦车水马龙的街上,热热暖暖的风吹拂过我的旧长裙,我没有喊车,慢慢的走了下
去。

  这是一九八一年九月三日。

  注∶《蓦然回首》也是白先勇的一篇文章,此次借用题目,只因心情私是,特
此道谢!


               惊梦三十年

  那天,我坐在一个铁灰桌子前看稿,四周全是人,电话不停的闹,冷气不够让
人冻清醒,头顶上是一盏盏日光灯,一切如梦。

  电话响了,有人在接,听见对方的名字,我将手伸过去,等著双方讲话告一段
落时,便接过了话筒。

  “是谁?”那边问我。

  今生没有与他说过几句话,自是不识我的声音。

  “小时候,你的家,就在我家的转角,小学一年级的我,已经知道了你。”我
说,那边又要问,我仍霸住电话,慢慢的讲下去∶“有一回,你们的老家人,站在
我们的竹篱笆外面,呆看著满树盛开的芙蓉花。后来,他隔著门,要求进来砍一些
枝桠分去插技,说是老太爷喜欢这些花。”后来,两家的芙蓉都再开谢了好多年,
我们仍不说话。

  “白先勇━━”我大喊起他的名字。

  这里不是松江路,也不是当年我们生长的地方。在惨白的日光灯下,过去的洪
荒,只不过化为一声呼唤。

  小时候,白家的孩子,是我悄悄注意的几个邻居,他们家人多,进进出出,热
闹非凡。而我,只觉得,我们的距离长到一个小孩子孱弱的脚步,走不到那扇门口


  十年过去了,我们慢慢的长大。当时建国北路,没有拓宽,长春路的漫漫荒草
,对一个自闭的少年而言,已是天涯海角,再远便不能了。

  就是那个年纪,我念到了《玉卿嫂》。

  黄昏,是我今生里最爱的时刻,饭后的夏日,便只是在家的附近散步,那儿住
往不见人迹,这使我的心,比较安然。

  那时候,在这片衰草斜阳的寂静里,总有另一个人,偶尔从远远的地方悠然的
晃过来━━那必是白先勇。又写了《谪仙记》的他。

  我怕他,怕一个自小便眼熟的人。看到这人迎面来了,一转身,跑几步,便藏
进了大水泥筒里去。不然,根本是拔脚便逃,绕了一个大圈子,跑回家去。

  散步的人,不只是白先勇,也有我最爱的二堂哥懋良,他学的是作曲,也常在
那片荒草地上闲闲的走。堂哥和我,是谁也不约谁的,偶尔遇见了,就笑笑。

  过不久,恩师顾福生将我的文章转到白先勇那儿去,平平淡淡的交给了他,说
是∶“有一个怪怪的学生,在跟我学画,你看看她的文字。”这经过,是上星期白
先勇才对我说的。

  我的文章,上了《现代文学》。

  对别人,这是一件小事,对当年的我,却无意间种下了一生执著写作的那颗种
子。

  刊了文章,并没有去认白先勇,那时候,比邻却天涯,我不敢自动找他说话,
告诉他,写那篇《惑》的人,就是黄昏里的我。

  恩师离开台湾的时候,我去送,因为情怯,去时顾福生老师已经走了,留下的
白先勇,终于面对面的打了一个招呼。

  正是最艰难的那一刹,他来了。

  再来就是跳舞了,《现代文学》的那批作家们说要开舞会,又加了一群画家们
。白先勇特别跑到我们家来叫我参加。又因心里实在是太怕了,鼓足勇气进去的时
候,已近曲终人散,不知有谁在嚷∶“跳舞不好玩,我们来打桥牌!”

  我默立在一角,心里很慌张,不知所措。

  那群好朋友们便围起来各成几组去分牌,叫的全是英文,也听不懂。过了一会
儿,我便回家去了。

  那一别,各自天涯,没有再见面。这一别,也是二十年了。

  跟白先勇讲完电话的第二天,终于又碰到了。要再看到他,使我心里慌张,恨
不能从此不要见面,只在书本上彼此知道就好。一个这么内向的人,别人总当我是
说说来已。

  跳舞那次,白先勇回忆起来,说我穿的是一件秋香绿的衣裙,缎子的腰带上,
居然还别了一大朵绒做的兰花。

  他穿的是什么,他没有说。

  那件衣服的颜色,正是一枚青涩的果子。而当年的白先勇,在我记忆中,却是
那么的鲜明。

  那时候的我,爱的是《红楼梦》里的黛玉,而今的我,爱看的却是现实、明亮
、泼辣,一个真真实实现世里的王熙凤。

  我也跟著白先勇的文章长大,爱他文字中每一个、每一种梦境下活彤生的人物
,爱那一场场繁华落尽之后的曲终人散,更迷惑他文字里那份超越了一般时空的极
致的艳美。

  这半生,承恩的人很多,顾福生是一个转折点,改变了我的少年时代。白先勇
,又无意间拉了我很重要的一把。直到现在,对每一位受恩的人,都记在心中,默
默祝福。

  又得走了,走的时候,台北的剧场,正在热闹《游园》,而下面两个字,请先
勇留给我,海的那边空了一年多的房子,开锁进去的一刹那,是逃不掉的“惊梦”


  三十年前与白先勇结缘,三十年后的今天,多少沧海桑田都成了过去,回想起
来,怎么就只那一树盛开的芙蓉花,明亮亮的开在一个七岁小孩子的眼前。


               回 娘 家

  每当我初识一个已婚的女友,总是自然而然的会问她∶“娘家哪里?”

  要是对方告诉我娘家在某个大城市或就在当时住的地方时,我总有些替她惋惜
,忍不住就会笑著叹口气,嗳一声拖得长长的。

  别人听了总是反问我∶“叹什么气呢?”

  “那有什么好玩?夏天回娘家又是在一幢公寓里,那份心情就跟下乡不同*□!
”我说。

  当别人反问起我的娘家来时,还不等我答话,就会先说∶“你的更是远了,嫁
到我们西班牙来━━”有时我心情盯,想发发疯,就会那么讲起来━━“在台湾,
我的爸爸妈妈住在靠海不远的乡下,四周不是花田就是水稻田,我的娘家是中国式
的老房子,房子就在田中间,没有围墙,只在一丛丛竹子将我们隐在里面,虽然有
自来水,可是后院那口井仍是活的,夏天西瓜都冰镇在井里浮著。”每当我回娘家
时,早先下计程车,再走细细长长的泥巴路回去,我妈妈就站在晒谷场上喊我的小
名,她的背后是袅袅的炊烟,总是黄昏才能到家,因为路远━━”这种话题有时竟
会说了一顿饭那么长,直到我什么也讲尽了,包括夏夜娘家的竹子床搬到大榕树下
去睡觉,清早去林中挖竹笋,午间到附近的小河去放水牛,还在手绢里包著萤火虫
跟侄女们静听蛙鸣的夜声,白色的花香总在黑暗中淡淡的飘过来━━那些没有来过
台湾的朋友被我骗痴了过去,我才笑喊起来∶“没有的事,是假的啦!中文书里看
了拿来哄人的,你们真相信我会有那样真实的美梦━━”农业社会里的女儿看妈妈
,就是我所说的那一幅美景。可惜我的娘家在台北,住在一幢灰色的公寓里,当然
没有小河也没有什么大榕树了。

  我所憧憬的乡下娘家,除了那份悠闲平和之外,自然也包括了对于生活杠然释
放的渴望和向往。妈妈在的乡下,女儿好似比较有安全感,家事即使完全不做,吃
饭时照样自在得很,这便是娘家和婆家的不同了。

  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巴洛玛已经结婚十二年了,她无论跟著先生居住在什么地方
,夏天一定带了孩子回西班牙北部的乡下去会妈妈。那个地方,满是森林、果树及
鲜花,邻居还养了牛和马。夏天也不热的,一家人总是在好大的一棵苹果树下吃午
饭。

  有一年我也跟了去度假,住在巴洛玛妈妈的大房子里,那幢屋顶用石片当瓦的
老屋。那儿再好,也总是做客,没几天自己先跑回了马德里,只因那儿不是我真正
的娘家。

  又去过西班牙南部的舅舅家,舅舅是婚后才认的亲戚,却最是偏爱我。他们一
家住在安塔露西亚盛产橄榄的夏恩县。舅舅的田,一望无际,都是橄榄树,农忙收
成的时候,工人们在前面收果子,不当心落在地上未收的,就由表妹跟我弯著腰一
颗一颗的捡。有时候不想那么腰酸背痛去辛苦,表妹就坐在树荫下绣花,我去数点
收来的大麻袋已有多少包给运上了卡车。

  田里疯累了一天回去,舅妈总有最好的菜、自酿的酒拿出来喂孩子,我们呢,
电影画面似的抱一大把野花回家,粗粗心心的全给啪一下插灸大水瓶里就不再管了


  凉凉的夜间,坐在院子里听舅舅讲故事,他最会吹牛,同样的往事,每回讲来
都是不同。有时讲忘了。我们还在一旁提醒他。等两老睡下了,表妹才给我讲讲女
孩子的心事,两人低低细语,不到深夜不肯上楼去睡觉。

  第二日清晨,舅舅一叫∶“起床呀!田里去*□!”表妹和我草帽一拿,又假装
去田上管事去了。事实上那只是虚张声势,在那些老工人面前,我们是尊敬得紧呢


  回忆起来,要说灸异国我也有过回娘家的快乐和自在,也只有那么两次在舅舅
家的日子。

  后来我变成一个人生活了,舅舅家中人口少,一再邀我去与他们同住,诚心要
将就当做女儿一般看待,只是我怕相处久了难免增加别人的负担。再说,以我的个
性,依靠他人生活抒是不能快乐平安的。舅舅家就再也不去了。

  既然真正的父母住得那么远,西班牙离我居住的岛上又有两千八百里的距离。
每当我独自一个人飞去马德里时,公婆家小住几日自然是可以,万一停留的日子多
了,我仍是心虚的想搬出去。

  女友玛丽莎虽然没比我大两岁,只是她嫁的先生年纪大些了,环境又是极好的
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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