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诊室里挤的水泄不通。丁建国找到医院革委会主任,说明了情况。革委会主任见梦才是下放知青,病情又重,立刻安排他提前诊治。过了片刻,化验结果出来,医生说是急性化脓性肠炎,已严重脱水,于是赶紧给他安排病床,接着便是打针吊水。两瓶盐水下去之后,梦才的脸色变的好看些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这时已是下午,几个人商量一下,决定每天小组轮流来一个人陪梦才,当天晚上留下的是王佚夫,不过第二天王佚夫走后就再没有人来了。队上不同意知青小组再派人到医院值班,因为现在人手实在太缺乏。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5。 住院
梦才在公社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了,他的病总不见好,进院后不久,他的大便出现了红色的粘液,给他看病的医生说转成了痢疾,至于怎么转的不知道,总之,他每日肚子都痛如刀绞,时时想大便却又拉不出来东西,看到什么都恶心,每餐只能吃小半碗饭,还是和着开水硬压下去的。半个月不到,他的体重从八十几斤锐减到七十斤不到,走路都有些困难,除了上厕所,他几乎整天都躺在病床上。现在全国不知又在搞什么运动,那位对梦才比较关心的医院革委会主任也被打倒了,天天都能在厕所见到他打扫卫生的身影。搞运动是抓革命,是上层建筑,是关系到国家变不变色的大事情,当然应当放在第一位,而给病人看病是促生产,自然只能放一放了。于是,住院的病人都被清理回家,只有梦才,生产队以抽不出人手为由,迟迟未与接回。
空荡荡的病房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医院的医生护士由于都在忙着抓革命,当然没空照管他,而同组的知青都在忙着促生产,自然也没有时间来看望他。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情绪也越来越消沉,他躺在病床上时常想,大概全世界都忘记他了,也许自己就要孤零零的死在这个乡村小医院了。
但八月中旬的一天,张老师忽然来看他了,而且她是带着侄女一起来的。小倩比一个月前离开乌石时胖了点,脸色也好看些了,只是目光还是那样的忧郁。
她们的到来让梦才大吃了一惊,他慌乱的将自己肮脏而枯瘦的双腿藏到床单下面。
“我们昨天回来就听说你生病住院了——才一个月就变成这样,都快认不出来了。” 张老师惊讶的望着梦才,看到他枯瘦如材的样子,她的眼圈红了。
“没有关系,我就快好了。”梦才喃喃的说,他的眼睛警戒的向小倩那边望去,他极不愿意她看到自己现在这狼狈样。自从在打谷场听到翠花她们的嘲笑之后,他对女孩子变的极度敏感——还好,小姑娘只是远远的站在门口,眼睛并没有向他这边看过来。
“这么大的病房,怎么空荡荡的就你一个人啊?”
“其他病人都让回去了。”
张老师感到很奇怪,刚想问是怎么回事,这时有个男医生听到说话声走进来。“你是他的母亲吗?”他问她。
张老师摇头道:“不是的,他是我们村的芜湖下放知青,。”
医生看看梦才,又看看张老师,半信半疑的说:“你们俩长的还真有点像。”
张老师笑笑:“真不是我儿子,我要真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我是本地人,在乌石小学当老师,不过,我们都姓张,五百年前也许是一家吧。”
医生这才相信了,他有点愤愤不平的说:“你们那个乌石一队太差劲了,叫他们派个人来把小伙子接回去,叫了几次都没人来,我们这里正在搞清理阶级队伍,连院长——哦,现在叫革委会主任——都清理出来了,大家都在背靠背互相揭发,那还有人有心思去照顾病人?病人在这里治病只会愈治愈坏。”
“是这么个理”,张老师点点头,话又转到梦才身上:“他拉肚子怎么拉了那么长时间?人都瘦成了这样。”
“他得的不是一般腹泻,是痢疾,治疗这病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药,只能慢慢的调养,可是医院天天只有水煮白菜,连油花都见不到,饭不是生了就是糊了,这样的饭菜别说病人,就是我们这些好人都难以下咽,你说说,他的病怎么能好?”医生喋喋不休的说。
这是个爱说话爱发牢骚的中年人,医院“阶级斗争”正处在高峰期,他大概在单位憋了一肚子的话,现在终于遇到一个可以述说的外面人。他告诉张老师一些梦才住院的事,说这个孩子挺可怜的,病成这样子都没有人来看望一下,医院曾想写信给他家人,但他就是不告诉他父母的地址。说到这里看了看在一边静默的梦才,说:“小家伙,你告诉我们你家的地址,我们打个电报,让你父母把你接回芜湖算了。”
“我没有家。” 梦才冷冷的说,他很讨厌别人称他为小家伙。
医生对他的话有些惊讶,不解的问:“不会吧?谁能没有家呢?”
“他是个孤儿,父母都去世了。” 张老师解释道。
医生有点窘,“啊,怪不得……”
在一阵沉默之后,张老师接道:“这样吧,梦才,你跟我回去,到我家先住一段时间。”
梦才摇头道:“这里挺好,我那也不去。”
张老师笑了:“病成这样还嘴硬,在这里谁照料你?回到家里,我每天至少可以烧点你喜欢吃的,听话,跟我回去吧。”
梦才执拗的说:“不,我这里已经待习惯了,等病好了再回去。”
张老师劝道:“医生刚才都说了,痢疾这病一时半时好不了,需要慢慢调养,你是不是怕我麻烦?没有关系,离开学还有二十多天,我在家也没有什么事,你来了,正好还可以和小倩做个伴。”
听到姑妈说到她的名字,站在门口的小姑娘向这边瞥了一眼,恰好和少年的目光相遇,她迅速转过头去不看他。但刚才的一瞬间,梦才从她忧郁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明媚柔和的东西,这是以前不曾有的,还有,那眼睛中好像有一种期望,她是不是也希望他去她们家?——少年的心一阵乱跳。
“小伙子,这位张老师对你可真够好的,简直就象亲妈妈一样。“医生感叹道。
“那我回去吧。” 梦才突然改变了主意。
“这就对了。” 张老师和医生几乎同时说,病房一下子变的欢快起来,小倩也向这边望了过来,梦才通过眼角的余光,看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
“我们现在就走。” 梦才变的急迫起来,他迅速的穿上衣服下地,拿着自己放在床头的衣服包就要开路,但才走几步,两腿就开始打晃晃。
张老师道:“不行不行,你这样子那能走回乌石?我去找人想想办法。”她说完走了,不一会,带来两个抬着竹床的农民,这是她花一元钱从街上雇来的。她代梦才办了出院手续,又拿了点药,然后叫农民抬上梦才,一行人离开医院,往乌石去了。
回到乌石家中,梦才被安置在张老师家通风的西厢房。这是梦才懂事以来第一次得到女性温柔细致的照料,他终于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母爱。开初的两天,张老师只给梦才喝一些用掺有蜂蜜的米糊,当他的胃口好一些的时候,她又在他的饮食中加入了蒸鸡蛋羹和肉糜。梦才的身体迅速的复原,一个星期后,他已经能平稳的下地走路了,体重也比在医院时增加了好几斤,更重要的是他精神上重新振作了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梦才和小倩之间变的熟悉了,女孩子开始和他说话,尽管他们之间的对话还非常简单。少年的到来对这个患有孤独症的女孩子产生了令人惊讶的影响,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开朗起来,原本木然的眼神变的有光彩了。张老师惊喜的注意到侄女的变化,她开始有意的让他们更多的接触,一些照料病人的事情她都让侄女去做,当梦才的身体变的更强壮一些时,她还鼓励他们一道去山野中游玩。
一转眼已经是九月中旬了,梦才的身体基本上恢复到原先的状态,只是他体内的痢疾病菌似乎永远无法去除掉,张老师带他去了两趟县医院,但病仍然没有全好。一天陈德辉的妹妹杏子在张老师家玩的时候说她哥哥曾经得过痢疾,后来被一个叫青岚老仙人的老头给治好了。这个青岚老仙人是与乌石比邻的青山大队的看林人,在这一带颇有名气,张老师早就听说过。老人原来是个和尚,六六年*伊始,青岚岭佛庙遭人拆毁,这个出家近四十年的老佛陀被迫还了俗。他是个外地人,在这里没有亲属,大队照顾他去看看山林。这个老人很具传奇色彩,据说他年轻时侯当过强盗,还当过马帮保镖,是个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的硬汉,但人到中年时,有一天不知受到什么事情的启迪,忽然醒悟,放下刀枪,立地成佛了。有关他的传说还有许多,有说他能飞檐走壁,有说他刀枪不入的,传的活灵活现,但谁也没有看过。他的医术与他的武术一样有名,这一带有许多让医生束手无策的疑难病症一到他手里都给治好了。不过,要想找到这个传奇老人却很困难,他生性孤僻,一个人住在山林深处,平常难寻踪影。
张老师找德辉问讯老人地址,恰好德辉不久前为了叔母的偏头痛找过他。张老师便喊上德辉一道去了青山大队,傍晚时分,她兴冲冲的赶回来,拿了一大包老人给的草药,说煎成浓液,和着蜂蜜拌糯米饭,快的连吃三天就能好。但是梦才照着方子吃了一个星期,病不但没有好,人反而消瘦起来。张老师担心了,说:“别吃出毛病了,先停停再说。”可是当梦才刚停药一天,奇迹发生了,拖了快两个月的痢疾突然好了。张老师又惊又喜,说一定要好好感谢老人家,几天之后,她带上一些礼品和已经痊愈的梦才去青岚岭,但老人不见了,他在岭下林间一块空地上搭建的草棚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开初,她以为是记错了地方,但仔细辨认一会,发现地方没有错,看来老人是搬走了,只是他没给这片美丽的林子留下任何废弃物和居住过的痕迹罢了,真是个奇怪的老人。
他们来到山下的村庄打听老人的下落,村民们说他们也有几天没有看到老头了。一个年轻人插嘴道:“他可能去金刚台了,这几年经常有人在那一带看到老和尚的身影。” 金刚台是青岚岭的主峰,海拔有一千多米。
旁边有人笑道:“老和尚年龄不小了,大概准备在金刚台上成仙吧,不过,你们去那里也找不到他,那里山高林密,这老神仙又一向仙踪难寻。”
张老师见一时半时难以找到老人,只能抱憾而归。后来他们又去了一次青岚岭,仍未寻到他的踪迹,只得作罢。
16。 探亲
中秋节一过,江南农村又一个重要的农忙时节“三秋”来了,由于“双抢”时的那场病,生产队长不敢再给梦才派重活了,这一个月,他过的挺悠闲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田,主要任务是防止农民有意把家禽放到未收割的田里;只有在生产队太忙时,他才到打谷场去帮帮脱粒。他现在已经回到知青宿舍了,但晚饭通常还是在张老师家吃,她说他的身体还需要巩固巩固,她那里的伙食自然比知青小组要好的多。一个夏天过去,梦才的身体变的比过去结实,个子也长了些,这个性情孤僻的少年现在不再孤单了,人们在他身边常常能看见小倩的身影。小女孩像春季里的樱花一样突然间绽放,粉白稚气的小脸,美的让人心醉,当她像小尾巴一样跟在梦才身后时,常常惹的路人侧目。
梦才的好运气让其他知青眼红了。一天他不在的时候,小马愤愤不平的说:“这小子他妈的实在太有福气了,张老师对他那么好,你们说是不是要招他当侄女婿?”
“也许吧”,小鲁打趣道:“梦才确实有福气,小倩这小丫头长大了一定俊俏的让人流口水——唉,臭嘴,你当初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丫头会变的这样好看?真是眼大无珠,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哈哈……”
“谁说我没有看出来?当初我就说过这小妮子漂亮,不信你可以问小李——只是当时她脸上没有血色,没有现在可爱罢了,但她的五官在那里,将来肯定差不了,我没有打她的主意是因为年龄差的太大,而不是我没有眼光,梦才这小子就占年龄的光,算他有艳福。” 小马不服气的说。
“他这算什么艳福?这傻丫头给我,我还不一定要呢。”李俊生带着酸酸的刻薄说。
“嘿嘿,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小鲁冷笑。
“我才不想吃这颗葡萄呢,光好看有什么用?漂亮的傻子终究是傻子,我一点都不嫉妒。”小李一脸鄙夷的说,“不过说梦才运气好,这我同意,他下乡这一年来几乎没干过活,夏天生了场病以后,生产队更不敢让他干重活了,都说他年龄小,可实际上他只比我小一岁,只是样子长的小。”
“这一年你又干什么活了?竟还好意思说别人!” 小鲁厌恶小李说话的尖酸刻薄,他用嘲弄的口吻问:“你现在比小组中任何人都轻松,我很想知道你这个广播员的位置是怎么来的?”
小马笑嘻嘻的看着脸涨红的小李说:“他何止轻松,简直快活如神仙,听说大队广播室已经成为大姑娘小嫂子最爱去的地方。”
“臭嘴,你少胡说!” 小李激愤的说:“我知道你们和梦才好,说他不行你们就不高兴。”
看到小李被激怒的样子,屋子里的人都笑了。小李跺脚道:“我不和你们说了。”说着冲出房间,在一片更大的笑声中他愤然而去……
双枪过后,小李给家里连去了几封信,泣诉他在农村中所受的种种苦楚,把几百里之外的父母心疼的直落眼泪。为了宝贝儿子,当司机的父亲不惜血本连来了农村几趟,给大队实权派王书记和民兵营长都送了厚礼,恰好此时大队女广播员嫁到外村,小李便因“条件适合”填补了她的位置。小鲁和小马提到的便是这件事。小组其他人对这个干活一贯投机取巧的同伴得到的好位置都不服气,但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谁叫他们没有一个当司机的好爸爸呢。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