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说这娃儿还没有扁担高,怕他压伤了。德军听了大怒,说“父亲去世那年我小学还没毕业,年龄比他小好几岁,不什么都干了?他们城里人是人我们农村人就不是人?” 陈重江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到德军的脸色赶紧把话咽了回去,他答应第二天便让少年挑稻去。
但当认了真的德军第二天来检查他的“指示”落实情况时,又看见了在田边“转悠”的梦才,他立刻去找陈重江,对这个长他两辈的人大发了一通脾气。陈重江是个胡涂人,不明白民兵营长为什么为一个小孩子发那么大的火。他虽然称得上心地善良,却也是个怕惹是非的人,当天晚上他就向梦才下达了免去“看田官”的命令。
于是第二天梦才便出现在挑稻的行列。丁建国是挑稻这块活的负责人,他对梦才到挺照顾,经常叫他少挑点,还说:“不要和其他人比,你还是个孩子,少挑点别人也不会说闲话。”
可是李俊生也跟着少了起来,他比对着梦才也只挑七八十斤。小丁早就看不惯这小伙子投机取巧的性格,便不留情面的斥责道:“你和梦才拼什么拼?你多大?他多大?”
“我只比他大一岁。”小李委屈的说。
“这是你自己说的,谁知道真的假的,看看你长的一身懒肉,就像个女人似的,干起活还一天到晚投机躲懒。”
骂的小李一声不吭,老老实实的干活,再也不敢和梦才比了。
这年夏天,天出奇的热,出了梅,便一滴雨没有下过,大暑以后每天最高气温都在三十八度以上。乌石城窝在一个狭长的火成岩山谷中,周围山上的树木又大多在大跃进年代被砍伐去做炼钢炼铁的燃料了,当裸露的青黑色山石在炎炎烈日下吸足了热量,就如同一只被加热的巨大沙锅,乌石的居民则在这大沙锅中倍受煎熬。离立秋只有十天的时间了,但乌石一队还有一多半的稻谷没有收上来,而晚稻秧苗则只栽下去三分之一,生病请假的人越来越多,出工的社员也在磨着洋工。天确实太热了,上午十点钟便热的不行,大家都吵着要回去;下午四点,田野里还热浪滚滚,又一个个都赖在家里不想下地。这样一天下来真正干活的时间便非常有限了。虽然这有其客观原因,但季节不等人,误了农时,明年全生产队五六百号人吃什么?队长陈重江急的直跳脚,可是其他人并不像他那样着急。他只好拿出了杀手锏:承包到人,少一罚二。他将任务分解到个人头上,按地块大小,路途远近评定工分,同等工作量所得到的工分现在要比过去高好几倍,但惩罚也非常严厉:如果分配的任务不能按时完成,除了那天工分没有,还要从原来已有的工分中加倍罚除。尽管这个办法不太“社会主义”,但在那个时代却是生产队干部在关键时刻经常使用的秘密武器,上面对此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在经过六零年大饥荒后,任何人心里都清楚,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由于地块大小不一,为了分配方便,挑稻的人分成了两三人的小组。这下子小李难办了,没有人愿意和他在一起。他本来想拉住好说话的金平国,但一不留神被“臭嘴”抢了先。负责分配任务的丁建国出于好意,把他和梦才放在一个小组,活尽量少分点给他们,以免任务完不成被罚分。但小李却认为自己和梦才在一起吃了大亏,嘴里嘟囔个不停。梦才一担最多只能挑*十斤,他也跟着只挑这么多。这种干法他不吃亏,人也轻松,只是时间拖的长了些,才一两天,他便不乐意了。本来他是能挑一百二三十斤的,按现在分的活儿他完全可以比其他人早点下工,可是他……现在却被拖着比别人反而晚下工两三个小时。于是他向梦才提出分开干,把每天分配给他们俩的任务平均分成两份,个人完成个人的,谁先干完谁先回去。梦才没有提出异议,两人也就这么分开干了。
果然,晚上七点钟刚过,他就回到宿舍,其他人都还没到呢。一个多小时后小马才和小金一道回来。
“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梦才呢?” 小马惊讶的问。
“我怎么就不能早回来?”小李几分得意的说:“我和梦才今天一家一半分开干,那个先干完那个先回去,谁也不占谁的便宜——怎么样?臭嘴,真干起来老子并不比你差吧?”
小马摇头:“你这个人太不厚道,平常轮到你值班烧饭,人家梦才没有少帮你,现在,哼,良心给狗吃了。”
这时小鲁也回来了,跟着说小李的不是。小李怒道:“你们心好,怎么不去帮梦才挑稻?他妈的一个个只会唱高调!”
小马无言以对,只好搭讪道:“连玩笑话都听不出来,发那么大火,以后再也不和你开玩笑了。”一边说一边拿脸盆打水洗脸去了。其他人也无话可说,各自洗漱完毕,上床睡觉。
梦才人品很好,大家都喜欢他,要在平时都会去帮他的,可是现在实在太疲劳了,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要起床下地,一直做到烈日中天,热的喘不过气来才停下来,下午等避过最烈的日头,三四点钟又下地干到晚上将近十点,这才能完成生产队分给的任务。在三四十度的高温下煎熬十几个小时之后,现在谁还有力气帮助别人呢? 。。
14。 他病倒了
已经是午夜了,当别人进入梦乡的时候,梦才还在地里。空旷的田野一片寂静,连蛙鸣都停止了,他躺在田埂上两眼茫然的看着天空。他的衣服湿的都能扭出水来,磨破的肩头火辣辣的痛,可是——还有一半的任务没有完成,但他实在没有力气了。“如果能这么一直躺着,永远不要起来多好啊。”他想。
今天分给他们田地比前几天的都大,这是一块呈梯形的长条田,说是只有三亩,但实际上五亩都不止,而且离打谷场很远。早上小李把两人承包任务分开时,口口声声说照顾梦才,说分给自己的那块地的长度要比分给梦才的多三四米,意思是梦才占了他的大便宜。可实际上,梦才分到的是梯形的大头,比小李的宽出不少,他反到要比小李多挑半亩地的稻谷。
“他还以为别人是傻瓜!”——想到这里,梦才的心里升起一股忿恨:和这小子在一起几乎每次都要吃他的亏,而且他嘴里还说的那么的漂亮。可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揭穿他的把戏,老是上他的当呢?梦才不禁痛恨起自己软弱的性格了。
夜越来越深,被烈日烤热的大地已经冷却下来,长满青草的田埂又松又软,躺在上面舒服极了,他真希望能永远就这样躺下去……
但是地里的稻谷必须在黎明前挑走,傍晚的时候,生产队长来过一次,说明天一早,耕田的人就过来,明天下午他们挑稻的这块地就必须栽上晚稻秧。梦才爬起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拾起扁担和草绳,又开始干活了,只一会儿他又全身大汗淋淋,磨破了皮的肩膀在扁担的压迫和汗水的腌渍下钻心的痛。他咬着牙继续坚持着,一趟,两趟……当他挑完第四趟从打谷场回来时,突然看到自己挑稻的那块田里有人影闪动,开始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再仔细看时,认出是金平国。
“你怎么来了?” 梦才惊讶的问。
“刚才一觉醒来,看到你还没回来,便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小金说。“你歇会吧,让我来挑。”他伸手拿梦才的扁担。
“不用,不用,我自己挑的动。” 梦才抓着自己的扁担不放手。
“你和我客气什么,都一起来的,互相帮一下有什么关系?”小金硬是把扁担拽了过去,“你把稻子堆成堆就行,我来挑。”他挑起满满一担稻子走了。
梦才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阵阵发酸,一股水流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咸咸的,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小金力大,一担抵梦才两担,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便将田里余下的稻谷全挑走了。在回去的路上,他说明天干完自己的活就过来帮梦才,梦才忙说不要,但小金很坚决的表示他说到做到,一定会过来。
果然第二天晚上,小金干完自己的活就过来了,第三天仍然如此。这让梦才愈发的过意不去,在难耐的高温下,一个人完成自己那份活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他知道小金是个实在人,和别人在一起干活总要多做很多,现在又来帮他,一个人实际上做了两个人的工作量,这样下去,再好的身体也会被拖跨的。为了不连累好心的同伴,梦才决定不睡午觉了,白天抓紧时间多做点,免得晚上拖的时间太长。
吃过午饭躺了半个小时,梦才便爬将起来,其他人此时正在甜睡着。他悄悄的拿着自己的扁担绳子出了门,外面骄阳似火,他顺着有树阴的街道来到村外。空旷的田野见不到一个人影,扑面而来的热浪灼的皮肤发痛。他忽然记起中学课本中的一篇记述红卫兵小将和“刘邓陶反革命集团”第三号人物陶铸做斗争的文章,文章里描写到陶铸曾经含沙射影的说“太阳也是有缺点的,当烈日炎炎的夏天时,人们就会抱怨阳光过于灼热,希望太阳的光芒不要那样强烈。”记得当时他和其他人一样,对这有影射老人家之嫌的话是那样的义愤填膺,可今天他却与那个已逝去的人产生了共鸣——这太阳何止是有缺点,简直是……,如果这时候突然飘来一片乌云那有多好啊,那怕只是短暂的减弱一下灼热的阳光——但不管近处的天空还是遥远的天际,都不见一缕云丝,只有高悬在头顶的太阳*的大笑——他愤怒而无奈的向天空挥了挥拳头,走进如火燃烧的田中……
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按照中央广播电台的说法叫北京时间十六点整,但太阳依然高悬,阳光依然那样热烈。不过生活总得继续,有人开始下地了,通往村庄的各条道路不断有人打着哈欠走过来。梦才挑着一担稻子歪歪倒倒逆人流而行,他从中午到现在已经连着干了三个小时了,身上那件已变成土黄色的白布小褂湿得像水洗一样,肩头被渗出来的血都染成了红色,但疲劳让他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了。沿途的人们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有人摇头,有人轻轻的叹气。
“梦才,你中午没有休息吧?”问话的是住在知青宿舍下方的陈德辉——梦才点了点头——“你小心别发痧子,你的脸色白的吓人,走路都打飘飘,赶快回去休息吧。” 德辉关切的补了一句,便匆匆的往地里走去。
梦才原本因累过了头,已经感觉不到疲劳和痛苦,现在经德辉一提醒,这累这热还有干渴全一下子涌了上来。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迈不开步子;嗓子干的直冒烟,热渴难耐。这个时候如果能喝上满满一瓢凉水,再找一个阴凉的地方躺下,那将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了,可是……
离打谷场只有不到两百米远的距离,但在梦才的眼里却是那样的遥远。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女孩在望着他,其中有一个很像张老师的侄女小倩——不对,半个月前她和她的姑妈去了上海;而且,小倩从来也没和村里的小姑娘在一起过。
当他走近她们时,看清了那只是一个和小倩有些相象的女孩。女孩名字叫翠花,是大队妇女主任的女儿。叫翠花的女孩捅了一下同伴,悄声说:“这是一队新来的知青,姓张,都十六岁了,才挑七八十斤,还走不到几步就要歇一歇,连一个女的都不如。”其他几个女孩都扑哧一声笑了。女孩们虽然说的是悄悄话,但全流到梦才的耳朵里了,他感到一股血在往上涌——啊,难言的耻辱!
决不能让这些小屁丫头看笑话!梦才强烈的自尊像火一样在胸膛中燃烧,他咬紧牙关忍着肩膀上钻心的疼痛将稻谷一口气挑到高高的打谷场上,中间没有歇一下。当到达打谷场时,他的腰几乎都直不起来了,身体内部则如同有一团火在燃烧,所生成的热气一直冲向嗓子眼,口中干热的像冒了烟一样。他摇摇晃晃冲下土坡,在一个最近的水塘边停下。这个水塘是村庄里鸭子经常游戏的地方,农民也时常在这里洗刷粪桶,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扒在池边不顾一切的狂饮起来,一直喝到肚子装不下为止。
半个小时后,梦才的肚子感到不舒服了,他硬撑着将最后一些稻谷挑完。回到宿舍的时候,他开始呕吐,接着就是腹泻。这一晚上,他上吐下泻二十多次,到后来吐出和拉出的全是水了。为了不影响其他人的休息,他只身睡在灶间烧锅的稻草上,同组的知青吃晚饭时看到他不舒服,但见他并不声张,以为病的不重,再加上劳累一天,都疲劳的要命,没有太在意他。直到第二天临晨,小鲁起来小便,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赶紧把小丁和组里其他人喊起来。
梦才的样子让大家吃了一惊,才一夜工夫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两眼凹陷,脸色灰白,整个人瘦得都脱了形。看到大家,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失败了。小丁忙把生产队长喊来,队长看到梦才这个样子也慌了。这时天已大亮,几个人把他送到大队卫生所,又有人去将大队赤脚医生喊了来。赤脚医生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姑娘,十*岁年龄,大队王书记的外甥女,初中毕业便开始在大队当“医生”了,已经干了两年,但医术上似乎并无多大长进,字也识不太全,连药名都要经常找人帮助辩识,成为人们饭后笑资。她见梦才病情汹猛,自己先慌了手脚,忙不迭的说:“大队什么药也没有,赶快……快送公社医院,病情耽误了,我可负不了责任。” 生产队长略为迟疑了一下,便叫知青今天上午都别上班了,赶快把梦才送到公社医院。知青学着农民的样,用竹床做了一副简易的临时担架,抬着梦才在崎岖的山间小道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了目的地。
公社医院位于林里镇中心,解放前是一座天主教堂,外表灰蒙蒙的,已经现出衰败的样子,不过里面却人气旺盛,连过道都挤满了人。时值盛夏,疫病流行,有拉肚子的,有中暑的,有感冒发烧的……候诊室里挤的水泄不通。丁建国找到医院革委会主任,说明了情况。革委会主任见梦才是下放知青,病情又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