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群狼忽有所察,后头几匹回身一望,纷纷缩了缩身形,惊疑不定停了脚步。只有为首那匹头狼舍不得快到嘴的食粮,仍在穷追不舍,白鹿左躲右闪一时力竭,被他一爪抓出几道血痕。
我登时怒火冲天而起,仰头一啸,震起林间一片飞鸟。
其声仿佛不是发自我喉间,自无尽遥远处破空而来,如朔吹翻江,在肃杀天地间回响不绝。
老子凶起来,连自己都怕。
对面头狼直接被震趴到了地上。
几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呜呜低嚎着拱背望来,见我慢悠悠朝前踏出一步,立即夹着尾巴狂奔去远。
狼族性本狡黠,如此龌龊之事多矣,他们也不会以之为耻。
过得片刻,那白鹿才似大梦初醒,惊惶地望来一眼,还未等我开口便择了个相反方向跑开了。
小小池塘边顿时只剩我独狼一匹,我眯了眯眼,有些寂寞。
我站了片刻,琢磨着回去睡觉,未曾想他又犹犹豫豫兜了回来。
隔着一池幽波朝我低鸣道:“多谢。”
我又眯了眯眼,道:“你很怕我?”
他道:“你是狼,我自然怕你。狼最是凶狠狡诈,你为何救我?”
我答不上来,只道:“你家洛洛的炖肉,好吃。”
……
狼凶狠狡诈,确是不假。
狼族不认义理只认强者,强则为尊,弱者只有服从的份。
当初蒋梦来跟着我捕猎扑食啖肉饮血,我便觉得他不会差。可惜养到半途,被个魔教教主捡了个现成便宜。
后来小崽子果然长成强者,心如磐石巍巍不动,祸害人间残忍决绝,我心甚慰。
这次见他,却弱了不少。
前几日蒋梦来终于来找我聊天,道:“铭心被盗走了,是么。”
刻骨与铭心本是双剑,当初老教主传剑于蒋梦来,只给他一把刻骨,却绕来捡到他的狼群领地,将铭心深埋于地下。
老教主对他道:“你性子太野戾气太盛,总有一天闯下大祸。”
刻骨铭心,剑意狠绝,拆开来都是噬魂饮血无数的凶器,并成一对更非常人可驭。老教主到底心疼这崽子,怕他奔着绝路直直地去。
蒋梦来问:“名字既然是一对,剑怎么能不成双?”
老教主吹胡子瞪眼教训道:“用了刻骨才懂铭心,铭心是要悟的!”
老教主驾鹤已久,他究竟想让蒋梦来悟到什么铭心,也不得而知。不过这崽子后来倒是出息,自己找个人在心上刻了几刀,刻得血肉淋漓。
“以血祭剑,不知哪个家伙这么大野心。”蒋梦来看我一眼,道,“你没事别到江洛面前乱转,他要是猜中,八成得赶我下山去收拾局面。”
我近来已习惯只拿白眼对他。
养子如犬,情何以堪。
蒋梦来如今多出这么大一只软肋,什么为祸人间早已不想了,救济众生自然也与他无干。
他余生抱负,只剩守着江洛在这山沟沟里终老。
刻骨铭心,不知是劫是缘。
作者有话要说:
☆、立秋
立秋。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愿来的总归是要来。
接连几场大雨,山间凉气始肃。
辟邪的家书一封紧似一封,我有时会见江洛夜半推扉,负手望着天象不语,长袍在他身上清寡地飘飘荡荡。
附近几所村镇都有人家横遭灭门,血光之气渐渐直逼山谷。传闻之间有红衣女子艳若妖魅,毒如夜叉,手中一柄长剑色如胭脂,出鞘必勾魂魄。
“好可怕的,听说她不仅杀人,遇见飞鸟走兽无不斩于剑下,路边一只毛毛虫爬得太慢,竟被她一剑戳爆,汁水四溅,死不瞑目啊……”
白鹿一如往常唠唠叨叨、婆婆妈妈。
“大家能躲的都躲起来了,这几日连鸟叫都听不见,就怕成了剑下冤魂……”
末了还对我补上一句:“你也小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
☆、白露
白露。
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谁都没想到那红衣女子是这种来法。
夜半忽然院门摇动,静夜中便似怪弦一拉咿呀有声。我守在院角竖起耳朵,鼻端凑入一股呛人的血腥气。我尚未出声示警,房门洞开,蒋梦来已持剑走了出来,隔门道:“阁下既已破阵入谷,区区院门想必还拦不住阁下,进来说话吧。”
回答他的却是一声鹿鸣,听着万分委屈。
蒋梦来尚在狐疑,我已扑去挠开了门闩。白鹿立在外头,月光下一照眼只见他半身深色如墨,细看才知是淋漓血迹。
他不安地刨两下蹄子,道:“洛洛呢?”
江洛在里间听见鹿鸣,披着衣服匆匆出来。蒋梦来在空气中嗅了嗅,按住他安抚道:“不是鹿血,是人血。”
江洛道:“哪来的人血,怎么会在鹿身上?”
白鹿委屈道:“我听见谷外有声响就去探看,竟有人从外头抛人进来试阵,那些人被绑住手脚蒙住嘴,落下来触动机关,都碎成了一块块的,半天下血雨……”
蒋梦来即便真的通一两分狼语,也听不懂他一头鹿呜呜咽咽。
他又仰头转着脑袋嗅了半天,道:“西面有浓重血气,恐怕不止死了一个人。”
江洛皱眉沉凝,忽道:“难道那杀手在丢村民进来试阵?”
白鹿道:“我们洛洛真聪明。”
江洛又道:“既然没动静,应该还没破进来,我在这里无妨,阿来你去阻一阻。”
蒋梦来站着不动,道:“那阵法让她这么试,试半年也进不来,我们回去睡吧。”
江洛温声道:“阿来。”
蒋梦来冷笑一声,道:“她便是算准你心软。人各有命,那些村民撞上她许是种因得果,我们何必替天改命。”
江洛道:“我当初若是这样想,你泡在那泥地里,此刻不知腐肉化尽没有。”
白鹿又道:“我们洛洛真懂事。”
江洛补上了最后一刀:“但凡我还留下一丝内力,现在也不用求你过去……”
蒋梦来深吸口气,提剑就走。
走出两步又回头冲我嘱咐道:“守好江洛。”
这崽子愈发没大没小。
我不理会那蠢鹿围着江洛絮絮叨叨,自去找了个地方伏在屋前。秋风夜来,耳边萧飒凄切,如怨灵呼号。
……
我真傻,真的。
我单知道那女人在试阵,我不知道她试阵不是为了破阵进来。
待我惊觉南面的竹林静得过于蹊跷,已经晚了。
屋中忽然一阵金铁乱撞之声,我倏然掉头,奔去撞开房门,只见江洛的盘古跌在地上,他人正直挺挺地坐在桌边。
一柄通体血红的长剑横在他颈边。房中杀意盛极,砭人肌骨。
这剑我太熟悉,持剑之人也不陌生。右足又作痛起来,我咧出獠牙,背毛一根根竖起。
立在江洛身后的果真是个美人,一袭红装凄艳犹如鬼嫁之衣,红得透出森森寒气。
她在此地重见我也颇为错愕,但只愣怔了一瞬,见我瞪着铭心龇牙咧嘴却不敢上前,便嬉笑道:“乖狗儿,快去将蒋梦来带回来。”
真是奇耻大辱。
幸好我等狼族并不介怀。
我夹着尾巴要撤,身后有人道:“不必了。”
蒋梦来显是走到半路察觉不对,又飞速折返回来。
他看见架在江洛颈上的铭心也未变色,开门见山声道:“你要什么?”
红衣娇笑道:“蒋教主果然好胆色。明人不说暗话,奴家要刻骨,换江洛。”
刻骨铭心,噬魂饮血。两件凶器凑成一双,只怕天上要下红雨。
蒋梦来道:“好。”
反手便运力将刻骨远远抛了出去,长剑破空发出凄声,当啷一记落到院外。
红衣微微色变,许是不曾料到他如此干脆,一出戏登时唱不下去。
蒋梦来又道:“你出去取剑,我不使诈。”
红衣笑道:“蒋教主这君子一诺,奴家却度以小人之心。蒋教主神功盖世,即使没了刻骨,奴家也实在怕得很。”
她这话倒不像作假,恐怕武功平平者才对神兵如此倚仗。
蒋梦来道:“你要怎样才信?”
红衣道:“不如蒋教主就在此自废了武功如何?”
屋外惟闻秋风啸鸣,万类噤声。
红衣忽然大笑道:“我道蒋教主如何情深似海,原来不过如此,心爱之人也比不过一身武功。”
蒋梦来道:“我自废武功,你再下杀手,谁能阻你?”
红衣道:“你们本来也无甚选择,只能信我。”
蒋梦来立在原地沉默不语,琥珀色的狼眼睛凝而不动,我怎会不知他心里此刻正思绪电转。
这崽子我再了解不过,这半刻功夫足够他想出三百六十种应对之法。
然而铭心紧紧贴着江洛颈侧,血色流转便似毒蛇吐信。纵有万般神算,也保不齐他万无一失。
于是我等了半晌,只等见蒋梦来深深瞧了江洛一眼,对着自己缓缓抬掌。尚未抬至高处,已是罡气浩然卷尘而起,竟无半分掺假。
江洛忽然出声道:“姑娘要这双剑做什么,可否明示?”
红衣格格笑道:“江真人何必拿这些话拖时间,垂死挣扎,忒地难看。”
江洛并不嫌自己难看,反而更放软语气道:“刻骨铭心并非善物,姑娘宁愿杀生入魔,兴许有什么苦衷,不妨跟我们说一说,或许我们能帮到。”
红衣笑得花枝乱颤,带得铭心抖个不住,那剑锋何其削铁如泥,瞬息间在江洛颈上连划出几道细细的血痕。蒋梦来几乎撑不住要冲上去,却听红衣道:“奴家真是不懂。奴家坏便坏了,要什么由头、什么苦衷?浮生寂寞,不入魔又如何?难道魔头只有男人当得?”
江洛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心平气和道完这声“原来如此”,微微昂首,引颈便往铭心剑刃上抹去。
这一下电光火石,非但毫无征兆,便连一点声息都无,叫人一念都不及回转!
蒋梦来刹那间骇得目眦欲裂,飞身扑上,凄声道:“江——”却连个整字都未能出口,手中掌风拂不及对方衣角,已见铭心上拖出长长一道血痕!
堪堪一念转尽,红衣直至这时才惊觉异样,却已收剑不及——
“嗤。”
细微至极的利器入肉之声。
红衣身形僵住,似是难以置信,低头瞪向自己胸口。
江洛早已一把推开铭心,踉踉跄跄朝前奔去,颈上创口血流如注,却只差毫厘避开了要害。
红衣大约想不出江洛是何时从何处将那一把匕首扎入她心口,我在一旁却看得真真切切。江洛早在与她虚与委蛇之时已从袖口滑出匕首,趁着那一下自尽之举乱她心神,反手狠狠一记,内力虽失,准头犹在。
我旁观者清,将一切收于眼底,自然也能看见江洛逃出时,那女人朝他背心追去的剑锋。
如雷霆乍惊,飞云掣电,在半空贯穿出一道血光。锋芒未至,剑气先将他衣衫劈开一道裂口。
蒋梦来已奔至江洛面前,却无力回天。
不过,这一切都快不过我。
腹中一瞬冰寒彻骨,而后才觉出痛来。
铭心果然是嗜血之剑,我只觉这一身狼血没溅出几滴,大半被它吸了去。
蒋梦来接住江洛,盯着没入我体内那柄剑没个反应,大约是方才的惊惶之色还未褪,倒让我想起他小时候。
我可不是为了这崽子,自也不是为了他媳妇。
只恨老子眼力太好,瞧见那头蠢鹿从一旁直直冲过去,要替江洛挡剑。
拦之不住,也不知怎的,就抢在他前头挡了。
剑刃入体我霎时间后悔不迭,腹内剧痛如绞,阵阵阴寒刺入百骸,似是半身已被拖入阴曹地府。眼前罩上一层灰霾,氤氲着望不真切。模糊中仿佛见那白鹿俯下身来,清亮鹿眼里湿润着水光。
若是就此去了地府,阎王审起我为何救他,只怕我也答不上来。
所谓非亲非故。
大约是他家洛洛的炖肉,实在太好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
☆、霜降
霜降。
豺乃祭兽,草木黄落,蛰虫咸俯。
我似梦似醒,总忘却身在何处。半身埋入寒冰地狱,经历苦毒无量;半身飘在云端,浮游太虚之间。似是每次睁眼才过去一瞬,又似一梦已是百年。
唯一能唤醒我的只有江洛熬的肉汤。
难得蒋梦来还舍得放他媳妇来伺候我。
迷迷糊糊之中我醒悟过来,原来一直躺在他家药房。唇舌间总是苦的,半条老命被不知何药吊着,死都死不痛快。
我又沉沉睡去,梦中景色还在春日,有白鹿角上发出桃花,灿如烟霞,在我耳边温存地低鸣。
可惜一直未及告诉他。
他话实在忒多。
作者有话要说:
☆、小雪
小雪。
虹藏不见,天气上腾地气下降,闭塞而成冬。
我伏在长草间,喀嘣喀嘣嚼着一只野兔碎骨。
自从江洛宣布我伤势大好,蒋梦来一日也不多候,立时将我轰了出来。从此再享受不到每日江洛上药喂食的待遇。
境遇可悲可叹。
待我完全清醒过来,才知道那日蒋梦来当场暴发,三招之内便将那红衣毙于掌下。丝毫不因是个女人而留情,直接碎了头骨。
如今铭心已毁,蒋梦来生怕再因它节外生枝,毁得很是彻底。
我千里跋涉来此一趟,待了大半年,总算功德圆满。
负伤这许多时,不知那白鹿来看过我没有。
来日启程回我的荒原,也不知他是否会来送。
老人家我越想越是苍凉,忽听得身后长草沙沙一声轻响。我回身望去,正瞧见那白鹿只身立着。数日不见,看他样貌似乎有些不同。
他同我一照面吓了一跳,惊得连退两步才站稳。我有些尴尬,呸呸地吐了口中剩骨,舔了舔嘴边淌下的血痕。
他小心翼翼道:“你好了?”
“好了。”我终于发现他有何处不同,道,“你角怎么没了?”
他那换上不过数月的新角又不见了,只剩两口圆圆的疤。
白鹿低头道:“给洛洛当药喂给你了。”我良久不语,他又道:“反正还会再长,也不是很疼,比不得你的伤。”
我想起初次见他,那双大角弯曲的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