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窗,回坐在床上,一只猫不知在什么地方如怨如诉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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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5)
莫高窟永远是行走在沙漠中的人的一个梦吧。据说当年一个和尚经过这里,又饥又渴实在是再也走不动了,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俯身趴下去,将脸面贴在地上,以免死后被太阳晒裂了脸而死相难看,但他突然听见了仙乐,抬头看去,对面的沙崖上霞光灿烂,于是他来了精神,又往前走,走到了一个镇上。他活下来了,感念是佛救了他的命,便来沙崖上凿窟念佛。从那以后,来这里修行的人越来越多,佛窟也越凿越多,成了一块圣地,凡是来西部的人没有不来朝拜的。现在,我来到敦煌,原本是为了一种解脱而来的,万般的烦恼未能一推了之,生命中的尘埃却愈积愈厚了。昨天的夜晚,又是未眠,早起又不能明说去找她,只有随着同伴到莫高窟看壁画。数年前,为了考察中国的舞蹈,我是特意来过一趟的,记住了开凿在砾岩上的那一片石窟里的三千多彩塑和五万平方米的壁画的,甚至知道着二百七十五窟里的高脚弥勒菩萨,四十五窟的西龛佛坛彩塑一铺,一百九十四窟的立式菩萨,二百五十九窟的微笑的菩萨,四十五窟的胁待菩萨,三百二十八窟的游戏座菩萨,二百零五窟的断臂菩萨,一百五十八窟的涅槃像,二十五窟的乐舞图,二百二十窟的胡旋舞伎,三百二十窟的华盖四飞天,四十四窟的持琵琶飞天。去莫高窟的路上,我对庆仁说:我想起一首诗了。庆仁问什么诗?我说诗是我的一个文学朋友在青春期时写的:“ 我需要有一杆枪,挨家挨户搜查,寻找出我的老婆!”庆仁说:她到敦煌啦?我说是的,她在敦煌,但我不知在敦煌的什么地方?庆仁说:你这老同志让我感动。我一下子脸红起来。我这么疯狂地寻她,实在与我的年纪不符了,我说:我是有些荒唐。庆仁却说爱是没有年纪限制的,我们也羡慕在西路上有爱的折磨,但来西路却并不是为了这种折磨来的,现在什么都先不去想,好好看莫高窟壁画吧。于是,我打消了坐在茶水亭里等候他们去参观的念头,特意去三百二十三窟观看《张骞出使西域图》,然后就久久立在藏经洞,凝视那个相貌丑陋、行为猥琐的道士王园箓像。光绪二十六年农历五月二十五日,当王园箓在十六窟清理甬道积沙时忽然发现“ 壁裂一孔,仿佛有光,破壁则有小洞豁然开朗,内藏唐经万卷,古物多名”,这就是惊世骇俗的藏经洞的发现过程。藏经洞的宝物藏了多少年,等待的就是五月二十五日,那么,世上的万事万物也就是这样吗?她与我认识的那天,算得上是藏着三百三十多年,而现在她又藏起来了吗?!
庆仁将她人在敦煌的消息告诉了小路、宗林他们,我们从莫高窟回来便四处寻找,似乎哪里都有着她的气息,但就是没有她的人。宗林开始怀疑消息的真伪,认定了是她在诓我,就嘲笑有恋情的人都是聋子、瞎子,脑子里有二两猪的脑子,推搡着我去放松放松吧,或者去洗个澡,或者去让人按摩。小路的朋友则提议去歌舞厅: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有害相思而受这么大的累,小姐有的是,要汉人的有汉人,要少数民族的有少数民族,既便宜又放得开,男女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吗?我不搭理他们,但我并没有说他们什么,我只说要去你们去吧,让我在这儿坐坐。
我坐在街边的一个花台边上,目光呆滞地观望着来来往往的人。这条街似乎是条老街,门面破旧,摆满了小商品,顾客并不甚多,一棵弯脖子树下,四个男人先是坐在那里喝酒,啤酒瓶子在小桌下已经堆了一堆,接着就开始玩扑克。可能玩的是“ 红桃四”吧,每玩一次,就结算输赢,钱币都放在桌面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坐在花台上,能看见北边那位差不多都是在赢,把百元的票子高高拿起对着空中耀,一边说:这是不是假钞?一边眉眼飞动,对着围观的人说: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这屎真的难吃,钱却好挣么。围观的人中有三人站了好久了,突然间同时从腰里取出三副手铐,就“ 当”地丢在扑克上,温和地说:玩得好,真的玩得好,自个儿把自己铐上,去所里一趟吧。玩牌的人都傻了眼,说:我们只是玩玩。那个稍胖的说:是玩玩,并没有别的事呀,就是去罚罚款呀。玩得好,比我们派出所的人玩得好多哩。四个玩扑克的人跟着三个派出所的人走了。我也起身要走,小路嬉皮笑脸地从街的一头向我跑来。
小路是要我去见一位小姐的。小姐是在一家歌舞厅,夜里睡得晚,他们去的时候,她还在包厢里睡觉———小姐是夜生动物,白天里要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 一见面,首先声明她是坐平台的,不出高台,小路说当然只让你坐平台,我有个老板(我第一次被冒充了老板),人好得很,钱也多得很,但就是怕性病和艾滋病,出门住宾馆都是自己带了床单,时时都戴了安全套哩。我就这样被小路拉扯进了歌舞厅。小姐是个极高个子的女子,腿长是长,瘦得却像两根细棍,我一落座,小路却拉闭了门出去了,这令我十分生气,感觉是在把一对野物关在了笼子里。说实在话,如果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或者这女孩是我所心仪的,我也会有了兴趣与她攀谈,但这小姐的脸我不敢看,一股浓重的只有洋人身上才有的香水味向我冲来,就认定她是有狐臭的。半个小时里,我不知我在说了些什么,小姐似乎说了一句:你在给我作政治报告吗?我们就全然没话了。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6)
回到宾馆,天差不多黑了,而月亮却饱满地升在空中,我开始检点着我对她是不是太那个了,剃头担子一头热而让我羞愧,手机就响起来。懒得去接。手机响过一遍,又响起来。还是不接。仰躺在床上了,手机还在响,才一打开,听见的却是她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谁呀,你说是谁?!看见月亮了吗,今晚的月亮还是圆的。低头思故乡。你怎么啦,现在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在阿克塞。阿克塞?我跑来敦煌了你却去阿克塞。
我走的是油线啊!
她说起话来,依旧是那么快活和紧促,她并没有自我解释为什么没有在敦煌等我,也没有说什么让我怦然心跳的话。她怕没有这条神经,我这么猜测,有些生气,但我奇怪的是她却依然会给我电话,是要欲擒故纵呢,还是真的在实施只做好朋友的诺言?她给我讲她怎样去了塔里木,在沙漠公路上已经瞌睡了车还在开,一次竟将车开出路面,歪在沙堆里,亏得来了辆车帮她把车拖了出来。她说她在等待救援时曾经失望了,因为车上只带了三瓶矿泉水,没有馕,也没有饼干。但是到了塔中油田,那里却有了一片花草,花开得十分灿烂,那是工人省下矿泉水浇灌起来的。她那晚上睡在像列车一样的工房里,门窗关得严严的,第二天起来,还是满脸的沙,连被窝里都是沙。她说,她登上了六七层楼房高的钻塔上,她是和钻探工拥抱了的,她的浑身都沾着油污,脸已经大片大片脱皮,红得像猴的屁股,看不得了。在返回时路过了塔里木河畔的胡杨林,她脱光了衣服###了十多张照片,是躺在沙浪上拍的,觉得那些沙浪起伏柔和如同女人的胴体,她也是趴在倒下千年不死的胡杨林上拍照,感觉里她是一条蛇。她说,去了塔里木油田,才知道中国正实施西部石油、天然气向东部输送的工程是多么了不起,现在输送管道正向东铺设,将一直铺设到东边沿海地区,或许将来,西头可以接通西亚和中东地区,东头再将输往日本、朝鲜半岛、台湾和东南亚。你考察丝路,丝路的现在和将来将会是油路,可是你并不了解这些,你是缺乏时代精神,缺乏战略眼光。或许你不久会写一本书的,但我估计你只会写丝路的历史和丝路上的自然风光,可那样写,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批评令我吃惊,你不能不佩服她头脑的锐敏和宏观的把握,我为我的行为羞愧,一时间对她的怨恨转化成了另一种倾慕。我的回应开朗而热情起来,她却在电话里格格大笑,说我是可以救药的,应该算个异性知己。
“ 我之所以从塔里木一出来就决定了走油路,经过了吐哈油田,经过了敦煌油田,又到青海来,我也要写一份油路考察。当然,我是画速写考察的。”
“ 那你也该等等我,咱们一块儿走油路呀!”
“ 在一块就不那么自在了!”她说,“ 你想,能自自在在去考察吗?”
她说的是对的,如果我真与她一块行走,那就极可能不是考察而是浪漫的旅游了。既然事到如此,我猛地也感到了一种说不清的轻松,我说,好吧,那咱们就互相传播着考察的见闻吧,如果可能,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我说说军线上的情况,你说说油路上的情况,这样,我们等于考察了整个西部。
她的回答是出奇的肯定,但声明了,我得负责她的电话费。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是沿着油线经过了阿克塞县,到冷湖,到花土沟,到格尔木,又从格尔木到德令哈,香日德,荣卡,青海湖,到西宁。我则继续往西,从敦煌到哈密,到吐鲁番到乌鲁木齐到天山。她告诉我,阿克塞县原是建在党金山脚下的,居住着哈萨克族,有一个天然的牧场,后来才搬迁到了大戈壁滩来。而她在翻越党金山时,空气稀薄,头疼得厉害,汽车也害病似的速度极慢。那石头冻得烫手,以前只知道火烧的东西烫手,原来太冷的东西也烫手,她是在山顶停车的时候,抓一块石头去垫车轮,左手的一块皮肉就粘在石头上。路是沿着一条河往山上去,弯来拐去,河水常常就漫了路面,而就在河的下面埋着一条天然气管道,你简直无法想象,在铺设这些管道时怎么就从河下一直铺过了山顶!翻过了山顶就是青海省了,那里有更大的牧场,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牧场,而牧场不时有筑成的土墙围着,那位从阿克塞搭了她顺车去花土沟的姑娘告诉说那是为了保护牧场:这一片草吃光了,再到另一片牧场去,等那一片又吃光了,这一片的草却就长上来———就这么轮换着。姑娘还自豪地说,这里的羊肉特别好吃,因为羊吃的是冬虫夏草,喝的是矿泉水,拉下的羊粪也该是六味地黄丸。这姑娘尽吹牛,但羊肉确实鲜美,她是在山下一个牧民家里吃了手抓羊肉,她吃了半个羊腿。我说我到了哈密,参观了哈密回王陵,参观了魔鬼城,这些都是你去过了的地方,但你绝对没有去过左宗棠驻扎的孔雀园。一八八○年左宗棠率领六万兵马,抬着自己的棺材来的,就是那一次平息了叛乱,收复了这一带疆土的。你也是没有去看那块《唐碑》的,去了就会知道纪晓岚也是到过哈密。而哈密人提到纪晓岚,都在传说他的亲家将要遭到抄家,———他当然得报信,但又不能太公开,———便在一个小孩手心写了一个少字(少字与小孩手合而为一则是抄字),结果亲家逃脱,他也因此被乾隆帝以泄密罪贬到西域。这些历史上的故事可知可不知也便罢了,你遗憾的,也是肯定没有去过白石头村,这个村是以一块奇异的白石得名,细雨觋中,这石头像卧着的骆驼,晶莹剔透,宛若白玉。那天,我们在白石头村的一家哈萨克人帐篷里做客,这人家十分殷富,有着从和田买来的丝毡,有着缀嵌了金属箔片的箱子,我们刚一靠在那绣花的靠垫上,主人就端来了炕桌,铺上了桌布,摆上水果、干果和馕,还有冰冻的茶,略有咸味。女主人是个大胖子,她的长袍子下似乎一直藏着两只大绵羊,但她却说了一个故事让我唏嘘不已。她说在很久以前,住在这里的哈萨克部落里一位公主与一位小伙热恋了,上苍对此妒火中烧,派出遮天盖地的蝗虫,顿时树枯了,草黄了,人们惶恐万分。那位小伙抱住一棵古松痛苦地摇晃,没想这棵树忽然变成了绿地。小伙子很是惊喜,又去摇另一棵树,又是一片绿地,小伙便一棵接一棵地摇下去,把自己累死了。公主恸哭不已,泪水滋润了脚下的土地,草儿渐渐复苏,公主流干了泪,流出了血,阖然与世长辞。部落的人将他俩合葬一起,不久,一次闪电雷鸣后,墓地上便生出了这块白石。“ 那小伙多么会死。”我说,“ 我不如那小伙。”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7)
她说,她到过了嘎斯库勒湖,参观了那里的炼油厂和输油管站,到达花土沟已经是傍晚了。天特别的蓝,西边山上一片黑云,裂开一缝,一束束光注下如瀑布。花土沟又是一个小型城市,规模比冷湖要大,搭车的那个姑娘下了车,而她就开车往花土沟里去看世界上最高海拔的油井(是三千七百八十米)。这土沟是五种颜色,而沟是层层叠叠的土壑,如一朵大的牡丹。壑与壑之间的甬道七拐八拐往沟上去,车又如蜂一般在土的花瓣里穿行。到处是磕头机。有一辆大卡车拉着大罐,不能上,似乎倒退着要下滑,工人们就卸下一些罐,大声地吆喝。到了山顶,看万山纵横,一派苍茫。此沟是一九六八年开发的,往山上架线,修路,把井架一件一件往上运、背、拉、拖,山上缺氧,人干一会儿就头疼气闷。让羊驮砖,在羊身上缚六七块砖,一群羊就往山上赶,黑豆一样的羊粪撒得到处都是。最高处风是那么大,头发全立起来,不是一根一丝立,是黏糊糊一片地竖立。在那个破烂的帆布篷里,我遇见了两个工人,而在同他们说话的时候,帐篷外站着五六个工人一直往这边看。招手让他们进来,他们却走了。那个长着红二团的女子并不是工人,却是工人家属。她是在山上做饭的,山上的工人二十天一轮换下山。提起现在的条件真是好多了。女子说她是甘肃平凉人,结婚后第一年来油田看望丈夫,帐篷是几个人的大帐篷,没有个地方可以呆在一起,结果就在大帐篷外为他们重新搭了小帐篷。但是,一整夜听见外边有人偷听,丈夫竟无论如何做不了爱———爱是要在好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