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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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西安-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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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刺鼻,停车见三千米外有一大坑,坑中塞满尸体,且不远处正有人用木板车和绳索拉扯往这里运死人。坑是天然的大涝池,已无水,尸体几乎填高至坑沿,有人踏着尸体过去拣扒衣服。午后再去了孙家湾、坑底寨,所有田地荒芜,蓬蒿没胫,不时发现破烂衣服与零乱骸骨。入其村,屋多泥门堵窗,无人居住。饿毙者先后相继,多至绝户,村人埋不胜埋,只泥堵其窗户,希图苟安于一时。那时赈灾,西安设立了妇孺收容所,又设了施粥厂,由赈务会发给受赈者食粥票,填明街巷及姓名,并照票据上的姓名造册留给粥厂存查。粥多为霉米,稀可见影又石子硌牙,但施粥时,检票员站在粥厂入口,验明饥者所持的食粥票,并核对与本厂底册无异,再发给一个竹签,然后排队入厂内,每人一满勺。翻阅这些照片和有关资料,我实在不忍于提起这段往事。西安人至今有两大忌讳:一是不说“ 出玉祥门”,玉祥门是西安围城之役冯玉祥领兵解围时所新开的一道城门,而此城门外在四十年代为国民党西安当局枪决犯人的刑场,二就是不愿提说民国十八年。
  经过了民国十五年的围城战争,又经过了民国十八年的饥馑,西安是元气大伤,越发不敢谈繁华之地,十多年后艰艰难难缓过劲来,愣神一望,北京、上海、南京、广州是了何等派头,而自己只是更多着农村的气息。这,也就是我在那一堆写生画里看到的情景。我的两个朋友,都是旧时西安城中的豪门后代。一个朋友讲,他那时还小,出门却是坐车坐轿,前后随着四个卫兵的,他推过牌九,吸过鸦片,到翠红楼上去窥视过妓女,在饭馆里聚众砸椅桌,是有名的“ 十大恶少”之一。“ 但我后来革命了。”他说,街上有了游行队伍,反饥饿,反内战,他每日一听到街上有动静就往出跑,而父亲在家他是不敢动的,父亲午休起来照例得喝茶,茶毕则和新娶的姨娘在后花园习剑健身,一等门口汽车的喇叭响,父亲戴了礼帽出去了,他就将藏在屋角的三角小旗子拿上往街上去。另一个朋友是位女士,年龄更小,她讲她的母亲是上海人,是父亲在上海做生意娶来的,父亲是传统的治家方法,从小要求她的大姐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竟在大姐的裙边缀上小铃铛,若大姐走路疯张,响了铃铛,就呵斥不已。而母亲却受的洋式教育,能诗能画尤喜弹琴,每日必要上街看电影,夫妇少不得吵架,最后离婚。“ 你看,你看这把琴!”她搬出一把古琴,上面刻着秀丽的三个字:张一白。这是她母亲用过的,母亲离家时她一岁半,但母亲决然地走了,据说她嫁给了一个金融家,后来定居在香港了。各个家庭有各个家庭难念的一本经,大户人家的故事在西安毕竟知之甚少,大多的市民还只是为生计忙忙。一圈的城墙外,护城河里日夜流着臭水,一早一晚风把热腾腾的酸臭味吹遍各街各巷,尤其夏季,刺鼻的蒜薹味经久不散,香囊是稍有讲究的夫人和小姐出门必备之物。进了南城门子,没有一幢高出城墙的建筑,楼垛上栖落了成群的乌鸦,将粪便白花花拉淋在墙砖上和箭楼梁柱上,天一擦黑就呱呱呱地聒叫不已。更有些猫头鹰,大白天里泥疙瘩一般蹲在城墙垛头、钟鼓楼屋脊或城河边的榆树丫上,谁也不敢打的,打了据说遭殃,看见只能仰天呸呸吐几口唾沫,这如同街上张贴的处决犯人的布告,碰见了就撕下那朱笔勾就的红钩,带回家可以避邪。猫头鹰在夜里一叫,听到的莫不心跳肉颤,很肯定,第二天必是某一街巷的什么人家死了人。死了人的奠祭就在门首挂纸把,芦席搭了灵堂在院里,请乐班吹吹打打,整夜里孝歌。孝歌里有这样一句“ 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说死了他就真死了”,唱得一条街巷的人都心里发酸。大人们死了,两天三天后就用木板车拉着白木棺材在孝子贤孙的哭嚎中去城外的郊野埋葬了,而那些出生未满周岁的小儿夭折了,则是用破布或乱草包裹装于竹筐,放在门外,掏钱让那些“ 闲人”带出城去处理。西安至今有一个很著名的词:闲人,指那些浪荡于街头上的无所事事的人,但“ 闲人”的起源却是一种职业,即当年穿着白底皂面深帮鞋,光着头,披着件白布褂,肩头上扛了一把铁锨,专门做收埋死婴的勾当。
  

老西安(9)
据史料记载,三十年代以前,西安是特别地冷,往往农历十月搭初就下雪,撕棉裂絮一般,街上积雪一尺多厚。整个冬季,地面冻得裂缝,砖瓦有的冻酥,“ 糟糕”二字,被当时报刊上频频使用,都是形容冻酥的砖瓦的。房檐上悬吊一尺多长的冰凌坠子,那是普遍的景色,坑坑洼洼的街路上,木轮的、胶皮轮大车时不时就碾扁了那些冻死的麻雀和老鼠,竟然都是无血。人人都讲究穿羊毛、狗毛袍子,戴耳套,蹬深腰棉窝窝,下层人的双手是要劳动的,手套当然要有,但手套只套住手腕和手背,五指是裸露的。富裕人家在家喝酒,酒得装在铜酒壶里于火盆上温热,现在土话里有一句“ 一壶酒冷喝了”,形容一件事办得不体面不畅心,就是从那时产生的。
  九月份,居民们就要准备着过冬做饭和取暖的山柴、烟煤和蓝炭了。南院门东头的德福巷是最大的木炭市场。终南山下来的炭民,两鬓苍苍十指黑,在那里要呆很久时间,却舍不得烤炭,常烧茄子秆和辣椒水泡手脚上的冻疮和血裂。差不多的四合院里,台阶上都是一摞两捆的堆着山柴,人与人见面,第一句问过“ 吃罢了没?”第二句就要说:“ 炉子盘了?”街上有专门盘炉的手艺人,马场门和牛市巷则有专售炉灶。用马口铁石油方桶内外涂泥制作的炉可以烧煤饼或蓝炭,铜盆可以架明火,还有大脚炉、袖炉,用的是白铜,亮泽如银,遍体刻花。炕是任何贫家和富户都少不了的,只是富户的炕上铺毡垫褥,重要客人来了,招呼上炕去吸几口大烟土,贫家的则讲究炕沿上镶一块光洁出油的柏木板,亲朋好友来了就脱鞋上炕,去人忙喊:快去买子啊,把炕煨热噢!子是晒干的马粪或柴火碎末,街上有出售的。如果炕烧得并不热,就在被窝里塞个“ 汤婆子”,那种铜制的能灌了开水的女人形东西。炕角当然有一尊石刻的狮子或老虎,若客人携了小儿来,一根红丝绳一头拴了石狮石虎一头拴在小儿腰间,大人再说话,小儿也不会掉下炕去。
  太阳出来了,街上避风的墙根就必然有一堆堆人晒暖暖。有钱的主儿从街上走过,长袍马褂的,衣领处、袖口、马褂边暴露了绚白的羊羔九曲细绒。时髦的人有一条宽而长的围巾一头垂在前胸,一头搭于后背。店铺里的相公、伙计们依然立柜台内,一边跺脚哈气地一边拨响着算盘珠子,一边朝门外看缩着脖子仍叫卖不已的甑糕摊、羊血摊和卖针头线脑帽子围脖的货郎担。剃头匠的挑子真正是扁担两头翘,极夸张地往上翘,几乎成一张弓,可能是源于满人入关要求汉人剃发而不剃发者就割头的遗风,挑子一头是冷凳子一头是洗头烧水的热炉子,炉子前还是高竖一个木杆的,但木杆上已不再挂人头,是系一束红布条。大轱辘胶轮马车定时从北载客进城了,车夫的胡子上是一层热气哈出来又冻成的冰花碴碴,他在馄饨店里吃了两碗馄饨,又叮咛店伙计在擦黑将一碗不放胡椒的馄饨送到保吉巷的某某号去。伙计不免笑道:又给王姑娘啊?!王姑娘其实是保吉巷里最老最丑的妓女,老车夫脸并不红,一边走一边说老了老了还能干个啥,图着夜里暖暖脚嘛,头也不回地走了。冬天里,妓女的营生也是惨淡的,只有商界的军政界的有头脸的大人们才是包着开元寺妓院的几个苏州扬州的姐儿,而其他的妓女大多都闲置着,保吉巷的鸭子坑的下等娼妓就只有车夫挑夫和小贩去光顾了,便宜到一碗热馄饨即可。
  我在芦荡巷的一个大杂院里采访过一个老得已走不动的人。他在解放前是个货郎,主要在教场门、洒金桥一带串巷,他没有多少文化,却无意间说出了两句当年说过的词儿:“ 卜浪鼓,响连天,媳妇女子一大串;过了桥,心里想,家里还有咱婆娘。”我觉得这词儿艺术性非常高,记录了他卖货时见到那么多女人,自然心里有许多想法,可走过了洒金桥那个地方要回家去了,心里就也只有自己的那个黄脸婆娘了。
  漫长的冬季里,或许是孩子们最快活的。他们可以在街巷打雪仗,拿弹弓瞄准谁家屋檐上的冰凌坠子,用砖块和烂草堵谁家的炕烟囱,手脚已冻得裂口出血,头上却出了汗,卸掉了帽子,露出了马鬃头、笼系头、连毛头。城里孩子的发型和乡下孩子的发型没有差别,额头上都留长方形一块头发垂至额前,脑后也留一撮如雀尾头发,头顶又有从前至后的一绺头发,前连了刘海儿后连了雀尾。而系在脖子上的铁项圈和铁项圈下挂着的八卦钱和二十四象铜钱,就晃荡不已,叮当不已。在餐具上,中国人使用筷子,西洋人使用铁叉,有人认为历史上外国人侵略中国,光从他们以金属做餐具就看出他们的强大,而外省人的小儿脖子上一般佩戴红缰绳的,陕西的小儿却佩戴铁项圈,你可以认为是强悍,也可以说憨蠢,因为如囚徒。孩子们玩得疯狂了,要跑很远的路去西城门的骆驼巷去看热闹。甘肃、宁夏、青海的商人穿着没有上面子的老羊皮袍子,牵着几十头骆驼来贩青盐了,他们搭起了帐篷歇脚,骆驼就跪卧在帐篷外,孩子们感兴趣的并不是帐篷里男人们用大碗喝酒时女人站在那里唱“ 花儿”,也不是骆驼跑开来从后看去拙笨滑稽,而是这些高脚牲口卧下来竟嘴上套个布袋在嚼草料。
  

老西安(10)
陕西是内陆省份,一般人是没有见过海的,陕北沙漠地带的人将小小湖泊就称做了海。当然,西安人也要将海字理解为大,说到谁的官大就是“ 他把官做海咧”。大的碗也叫做海碗。所有的羊肉泡馍馆和面馆,使用的都是海碗。西安南大街就有一家耀州海碗店,门面上刻着一副对联:人生惟有读书好;世间莫如吃饭难。
  李斯在西安的秦朝时,统一了全国的文字,也规定了以秦的话语为国内通行话语,但当一九四九年新中国颁布实施了普通话,西安话却被沦丧为最难听的口音。原本同是北方语系的西安人按理较为容易讲普通话的,但西安人讲普通话显得艰难非常,这原因一方面是西安话去声多,咬字硬、重、浊,另一个原因是它的自大性和保守性作祟。普通话是普通人的话,西安人常常这么解释不说普通话的理由。可是,抛开它的保守性的弊病,这种保守却使西安话将中国上古语言在民间较多地保留了下来。我曾收集过相当多的属于上古语言的当今西安土话,总结出了其动词最多,又常常将一些现今流行的成语、词汇还原到原本含义的特点,使我的写作受益匪浅。我的文学创作使用的语言曾使许多外地人认为古文的功底深厚,其实是过奖和不了解,我仅是掌握了西安语言的特点而从民间话语中汲取一些东西罢了。现在,外省人对西安人最突出的印象是西安人把“ 我”念作“ 恶”,狠劲劲的,殊不知在西安的一些传统面食店里,门口支了床一样的大案用大钢铡刀切面,店屋正墙上写一个斗大的“ 咥”字,“ 咥”为古语,是吃的意思,但吃得凶猛。还有一种面馆,挂的招牌上是“ ”字,如武则天造“ 曌”字,神秘而蛮横霸道。
  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为之得意的是我在这样一座古意浓厚的城里从事着我的写作,虽然孱弱单薄,但每每一月半载了就去登临城头,沿着南城门外走走,便气势上身,自我的感觉里也俨然成了大人。但我必然地也滋生了西安人不合时宜的毛病,比如讷言,有言则生硬,更甚者是张狂时最张狂,自卑时又最自卑。留给当今可供翻阅的史书和壁画里,唐长安城万邦来朝,生活在城里的平民百姓人高马大,宽衣松带,对待那些蓝目赤发的外国人并没有围观与惊羡,并且疑惑洋人走路腿直是不是没有长膝盖,更嘲笑他们的粗糙皮肤和恶心的狐臭味。即使文人士子如李白者,仰天大笑,醉卧酒市,连天子呼来也不上船。在汉长安,年轻的霍去病向西征战,所向披靡,将皇帝赐赏的酒倒在泉井则让将士痛饮,那种场面是何等地令人热血翻腾,心扉鼓荡!面对着普遍能收集到的那些汉时石匠、泥瓦匠用锤子凿子刻成的门墩、石狮,用泥土烧制盛水装米的罐子,我们有资格也有理由去戏谑明清以降的景泰蓝、鼻烟壶和蛐蛐罐。每每在京津的公园里看见一群一群老妇人插花抹粉,手摇彩扇跳舞健身时,我就想到霍去病墓前的人与兽的那块石雕,在汉代,长安城里的人健身常有人用与熊格斗的方式,而如今西安普通人家的床头不仅有拴小儿的石狮石虎,更多的是做布老虎为小儿的枕头,从小使孩子与虎同在。在常熟市的破山寺旁,我见到过许多旧石狮,皆雕得一派媚态,就觉得西安城里的石狮太威武了,连那些常见的拴马桩,顶端上的鹰犬雕饰也凶猛可惧。我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沿流光溢彩的秦淮河走过,也曾参观了京沪动物园中的所谓国宝大熊猫,却总是涌上心头的是西安城北日夜奔涌的古铜汁一般的渭水和汗血马。试想想,当姜太公在渭河岸头直钩钓鱼,高呼“ 愿者上钩”,当周文王求婚于金水畔,民众传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秦始皇统一了中国,得知金陵之地有王气而派去囚徒掘断那里山脉,当汉武帝在西域修建行宫,了解到负责修建的官员贪污巨款偷工减料而将其剥皮蒙鼓悬挂于城门洞上示警;是武则天可以令牡丹在寒冬里一夜开放,并能将她的坟墓造成仰面躺着的女人形状,是雷荀公敢于三次力荐苏洵父子三人使旷世的天才震动朝野……这些,凡是西安人没有不引以自豪的。明清以后西安的衰败以至于到现在西安仍属于边城的地位,西安人之所以竭力要振兴,辉煌的历史在支撑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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