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西安(13)
陕西南部的岚皋县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森林深处的南宫山上一位老和尚坐化后,数百年肉身不腐,附近的一名游医自觉也功德无量,就用木板钉成箱子,自己坐进去,以重金买通一个山民从外钉死箱盖,可不足半年,箱板腐朽散裂,他化作了一堆白骨,让人嘲笑了一番还敲去了嘴巴里镶着的一颗金牙。
陕西人热衷政治,但政治是需要权术的,陕西人在自己内部手段运用得还能自如,出外则因性格的缺陷往往玩转不开,所以中国近代史上陕西人没有几个成为重要的政治人物。地位最高的算于右任,曾经竞选过国民党的副总统,还没有竞选上。秦始皇坐位后派人去蓝田采一块做玺印的玉,采玉人发现一只凤每每到一处地方歇落,遂在歇落地挖掘,果然获得一块宝玉,此地历来有当官的人去采玉做官印的。但即使再到那里采掘,蓝田玉再也没有刻过陕西人能做得更大的官的印章,以致现在从平头百姓到省府干部腰里只挂着一挂一嘟噜的钥匙,钥匙是他们在家的权力的象征。
我忽然想到了文人。
书院的一家字画店里曾出现过一副“ 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对联,笔力遒劲,肯定出自某大家之手,但没有印章,甚至连署名也没有,联语是:“ 红日当空;斯文扫地。”自古的观念里,诗文作得好的称“ 一枝笔”、“ 笔杆子”,可现在的事实是,在西安或陕西任何县市,论起“ 一枝笔”或“ 笔杆子”皆是专门为党政机构起草文件的为领导写报告的人。这些人所处的角色甚为难堪,在官场上他们是文人,在文坛上他们又是官人。即使是纯粹的文人,在政治的舞台上,亦往往有两种情况出现:要么奴颜婢膝,顺风俯仰,成为附庸;要么硬骨铮铮,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我在江南的一个古驿站里,看到过乾隆皇帝南巡时当地接驾的资料,地方官员除了汇报政务,进贡土特产外,其中有安排本地方的秀才献颂诗三十首的记载。这种遗风沿至当今,恐怕是再没有这样的诗人了,但往往有大人物到了某地,地方却必会召集一些书画家到宾馆作书作画的。历来的文人在这方面留下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从而定位了其品行和个性。据说齐白石在北京,吴佩孚当局了,他画一个鹰送去,蒋介石在京了,他画一个鹰送去,等到毛泽东住进北京城了,他还是画一个鹰送去,他的意思是:你们都是大英雄,我只是画画卖钱的,我不反对你,你也别影响我。清初三大鸿儒之一,西安的那个李颙,康熙三十年里加以征召他都是坚决拒绝,说得好听些,他以一颗野心被白云缠绕和松风吹冷功名心为由,闹到僵时开出病历单寄给朝廷,以致陕西地方官“ 至县守催”。对他的医师和邻人“ 胁以重刑”,甚至派人用板床把他从富平抬到长安城来逼其就范。他绝食五天,滴水不进,卧怀白刃,誓欲自裁。陕西总督哈占不得已才同意以病重为辞回报康熙。在三四十年代,正是战乱岁月,西安的一批文化人,他们并不是共产党员,却也做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事情。画家赵望云断然不肯为军阀权贵作巴掌大的画幅,豪屋不住,美宴不赴,你来硬的威迫,我惹不过我可以躲过,连夜西去敦煌。秦腔名角王天民到宁夏演出,马鸿逵要赠他一院房屋,要送他一万余元等优厚条件留他在自己身边唱戏,王天民就是要回西安。名剧作家范紫东、孙玉仁都是才高八斗的人物,数十年改编旧戏,编演新剧,宣传民主,爱国反帝,其作品成为秦腔乃至中国近代戏剧史上的经典剧目。吴宓晚年回到了陕西老家,别人见风使舵“ 紧跟形势”,他却敢讲“ 批林,我没有意见,因为我不了解,但批孔,绝不可以,因为孔子有些话是对的”。以致“ 反动学术权威”又加上了“ 现行反革命”的罪责而受迫害,最后双目失明,左脚残废,含冤死于冰冷的土炕上。
四十年代末,商南县有位姓王的县长,系省主席的侍卫员,凭主仆关系被外放县长,到任后贪赃枉法,无恶不作。西安有家文化通讯社报道了此事,一时社会轰动,舆论大哗。该县的议长在召###议讨论时,姓王的县长突然破门而入,质问谁是揭发人,即拔枪射击,议长当场毙命,副议长越墙逃命,又被击中。血案的消息传到西安,省副议长在会上斥责“ 古今中外,无是政体”,文化社再次刊印副议长讲话,陕省当局大为震惊和尴尬,迫于舆论压力,将王押解西安法办。更有一家《秦风·工商日报联合版》的报纸,经常揭露省、县行政当局贪污舞弊及有关施政方面的种种黑幕,尤其抗战胜利后,坚持反对内战,呼吁释放全国###,释放杨虎城。因此西北王胡宗南亲自听从省当局特别汇报,研究整治方案,封锁扼杀,指使特务强迫西安市报贩不准卖《秦风·工商日报联合版》,并由各警察分局秘密通知各商户不准订阅该报,不准在该报登载广告。但是,读者订不到报,亲自到报社取报,邮局把报扣了,报社就将铁路公路沿线的报纸交给每日第一班车上的司机代送。当局见软的不行,最后便纠集一伙暴徒砸抢报社营业部,要放定时燃烧弹焚毁印刷厂,并派人以车撞断总编辑双腿,将记者堵在巷子以辣面子、石灰撒入嘴和眼中,直至最后绑架著名报人李敷仁,秘密杀害报纸创办人杜斌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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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西安(14)
我常常想,城市是什么,是一堆水泥和拥挤的人群。当我们是骑自行车的上班族时,我们反感着那些私家小车和出租车呼啸来呼啸去地常开在自行车的道上,而当我们有了钱能搭乘出租车,甚或有了自家小车,又总是讨厌骑自行车的人挡住了车的去路。几乎人人都在抱怨着城市的拥挤、吵闹和空气污浊,但谁也不愿自己搬离城市。大白天里,车水马龙,人多如蚁,可到了夜里街灯在冷冷地照着路面,清洁工抱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动,偶尔见到夜市上归来的相互扶着的醉汉和零星的幽灵一般倚在天桥上的妓女,你无法想象,人都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竟没有一个走错了家门呢?西安的街巷布置是整齐的“ 井”字形,威严而古板,店铺的字号,使你身处在现代却要时时提醒起古老的过去,尤其那些穿着黄的蓝灰的长袍的僧人,就得将思绪坠入遥远的岁月,那汉唐的街上,脖子上系着铃铛,缓缓地拉着木轱辘大车经过,该是一种何等的威风呢?城墙上旌旗猎猎,穿着兵卒字样军服的士兵立于城门两侧,而绞索咯吱吱地降下城门外护城河上的板桥,该又是一种何等的气派呢?青龙寺的钟声中哪一声糅进了鉴真和尚的经诵?葫芦头泡馍馆门首悬挂的葫芦里哪一味调料是孙思邈配制?朱雀门外的旧货市场上的老式床椅是辗转过韩干的身肢还是浸润过王九思的汗油?上千年的风雨里,这个城市竟呼呼啦啦败落下来,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年来虽积极地重新建设,但种子种久了退化,田地耕久了板结,它已实在难以恢复王气。毕竟如今的城市规模小,城外而来的汽车和人流将泥土直接可以带到市之中心,又因为城市的经济能力有限,众多的失业者得有生存的营生而导致街巷行人道上有了地摊,卖小杂碎和饮食,所以,西安的尘土永远难以清除,一年数日里的昏天灰地令人窒息,皮鞋晌晌得擦,晌晌是脏,落小雨落下来是泥点,下大雨路面积潭,车漂如船。深秋天气,法桐的花绒便起飞了,整个城市不寒而雪,到了冬季,雪下起来又难以久驻,雪与尘土和成污泥又冻成疙瘩,街面上随处就有跌倒的行人,最难堪的是一辆自行车啪地一倒,三辆四辆、十辆八辆啪啪啪地倒一大片。一旦夏天来临呢,大天白日,小伙子们全裸了上身,脖子上搭一条湿而脏的毛巾,在小巷透着窗子一看,也常能看到一些老妪也裸了上身在案上擀面,乳房干瘪,肋骨可数。入夜的街道两旁,钢丝床、竹躺椅、凉席摆满,白花花一躺一片如晾在了岸滩上的鱼。慈禧西逃来的时候,为了祛热,派人从太白山取雪化水盛在屋中缸里,如果现在没有了空调,市府的官员们就得如过去一样坐水瓮断案了。树是越来越少,鸟愈飞愈稀,从春到秋从夏到冬,能听到的是声声紧迫的如哭如泣的猫的叫春。近年来有一句民谣: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上海不知道自己钱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特点,如果说那一句以“ 你不像上海人”来评价上海人好的话是对上海的不恭,那么,说西安就不该是城,西安人是不太生气的,他们甚至更愿意保留下旧城重新在别处再建一个新的西安!
我一直有个看法,评价历史上任何人物是不是伟大的,就看他能不能带给后人福泽。因此,秦始皇是伟大的,武则天是伟大的,释迦牟尼伟大,老子也伟大,还有霍去病、司马迁。只要到临潼的秦兵马俑馆、乾陵、法门寺、楼观台、黄陵和延安去看看,不要说这些人物给中国的发展作出了多大贡献,为中国增加了多少威望,也不要说参观门票一日能收入多少,单旅游点四周连锁而起的住宿、餐饮、娱乐的生意繁华,就足以使你感慨万千了。一个城市的形成,有其人口、建筑、交通、通讯、产业、商业、金融、法律、管理诸多基本要素,但人的精神湖泊里的动静聚散却是仍需教化导向的,宗教就这样从天而降,寺庙也由此顺天而建。西安之所以是西安,它就是有帝王的陵墓和宗教寺庙,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上,民族传统的文化氤氲着这座古城。据史料记载,唐长安城坊佛寺有一百四十四座,道观有四十一座,至今保存的名刹古寺有大兴善寺、大庄严寺、青龙寺、净业寺、仙游寺、圣寿寺、感业寺、华严寺、慈恩寺、西明寺、荐福寺、罔积寺、香积寺、草堂寺、卧龙寺、法门寺、楼观台、重阳宫、八仙庵、东岳庙、西安清真大寺等等。中国佛教的十大宗派,除天台宗和禅宗外,其他八派都发祥于长安。富丽堂皇的殿宇内,壁画万象纷呈,慈恩寺塔西曾有尉迟乙僧画的湿耳狮子趺心花“ 精妙之极”,资圣寺东廊韩干的散马“ 如将嘶蹀”,王维在荐福寺作辋川图“ 山谷郁盘,云水飞动”,吴道子在菩提寺画的礼佛仙人“ 天衣飞扬,满壁风动”,而赵景公寺内有幅“ 地狱变”阴森可怖,凡是看过都“ 惧罪修善”,致使当年东西两市的鱼肉都卖不出去。名刹古寺里多有离奇的故事传颂,唐观中便有天女降临来观赏玉蕊花的事,连刘禹锡也写下了“ 玉女来看玉树花,异香先引七香车,挚枝弄雪时回首,惊怪人间日易斜”。法门寺里更有司礼太监九千岁刘瑾陪皇太后来降香,公断了宋巧姣一案,至今寺中还有双窝青石一方,据说就是当年宋巧姣告御状时跪诉冤情的地方。而“ 破镜重圆”的故事就发生在西明寺,西明寺原是唐隋越国公杨素的住宅,后因其子谋反被没收为官有。杨素当红时,陈后主的三妹下嫁给陈太子的舍人徐德言为妻,当陈破亡之际,徐与妻言:今国亡家破,必难相安,以你的才色,定入帝王或贵人之家。你我恩爱,生死永不相忘。乃将一面铜镜击破,各执一半,相约于正月十五在市中贷求,破镜重圆与否,即可知生死了。陈灭后,妻果被杨素纳姬,并宠幸无比,然而此姬依旧恋徐,正月十五日令奴婢持破镜至市求售,真的就遇上了徐德言,徐将重圆之镜及诗寄给陈氏,说: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姬娥影,空余明月辉。陈氏抱镜痛绝,不复饮食。杨素问明了缘故,惨然变色,长夜思考,终遣使召徐德言,将妻返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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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西安(15)
帝王陵墓和名刹古寺现在支撑着西安的旅游业,原本是清凉世界再难以清静,街上时常见到一些僧人道士,使市民们似乎觉得他们是上古人物而觉神秘,却也能见到一些僧人道士腰间别有传呼机,三个四个一伙去素食馆吃饭大肆谈笑而感到好奇。我曾一次去某道院想抽一签,才进山门,一脏袍小道即高声向内殿呼喊:生意来了!气得我掉头就走。但初一十五日庙观中的香火旺盛,而平日在家设佛堂贴符咒却仍是许多人家的传统。他们信佛敬道,祈祷孩子长大,老人长寿,仕途畅达,生意茂盛,甚至猎艳称心,麻将能赢,殊不知佛与仙是要感谢的,通过自己的生命体验佛道以及上帝的存在而知道我是谁我应干什么。隋唐的时候,长安城里是有一个三阶教的,宣扬大乘利他精神,主张苦行忍辱,节衣缩食,救济贫穷,认为一切佛像是泥胎,不需尊敬,一切众生才是真佛,愿为一切众生施舍生命财物。开创三阶教的信行早死了,其化度寺也早毁了,但我倒希望现在若还有那么个寺院也好。
俗言讲,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城市何尝不是这样,尤其像西安这样的城。因看过国外的一份研究资料,说凡是在城市呆三代人以上的男人一般是不长胡须的,为了证实,我调查了数量相当的住户,意外地发现,真正属于五代以上的老西安户实在罕见。毛泽东有一句军事战略上的术语:农村包围城市,而西安的人口结构就是农村人进驻城市成为市民,几代后这些人就会以种种原因又离开了城市,而新的农村人又进住城市,如此反复不已。但现在是居住在城里的市民,从二三十年代开始,意识里就产生了偏见,他们瞧不起乡下人,以至今日,儿子或女儿到了恋爱时期,差不多仍是反对找城里工作原籍在乡下的对象,认为这些老家还有父母兄妹的人将来负担太重,而且这些亲戚将会没完没了地来打扰。即使是父母俱在城里的,又看不起北门外铁道沿线的河南人和说话鼻音浓重的已是城籍的陕北人,认为他们性情强悍、散漫,家庭责任心不强。其实,河南人在西安起源于黄河泛滥而来的难民,现已成为西安极重要的市民一部分。陕北人源于解放初期大量革命干部南下,这两个地区的人勤劳、精明,生存能力和政治活动能力极强。西安基本上是关中人的集中地,大平原的意识使他们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