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为之离经的人已不再,那他的鸿雁,便无理由转动。本就不想多活,得埋了云清,自己的在他墓前躺下吧。
既不能一起白头,那便一起白骨吧。
裴弈墨决绝地笑起来,唇边鲜血,如花开放。
他忽然听到面前断裂的房顶石柱堆成的废墟后有动静。裴弈墨警惕地捡起丢在脚边的烟雨红尘。
若是来不及撤退的狼牙…
裴弈墨四处望了一下,这里是城墙上一个偏僻的角落,打扫战场的士兵还未过来。
但是他现在不能死,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云清呢。
“咳咳…”
他听见那人咳嗽了两声,似乎是受了伤,声线隐忍而干涩,伴着沉重的喘息。
裴弈墨忽然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他紧紧地盯着废墟,摇摇晃晃地挣扎着想站起来。
那边的人动了,裴弈墨心跳快起来,他不再动作,只是紧紧地抱住那截断肢,同时又把手按在白玉笔上。
他低头又喘了几口,准备起身迎敌。
“裴…弈墨…”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干涩而隐忍,细如蚊蚋。
裴弈墨猛然抬头,强烈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痛他的双目,晕眩的感觉铺天盖地的袭来。他却并没有抬手去挡刺眼的光,反而把眼睛睁得更大。
十步之外,废墟边缘上,伫立着一个人。
白衣广袖,血染长袍。
冬日难得的晴朗阳光从他身后投射过后,灿烂的金色虚幻绚丽。寒风卷起他的衣袍和散乱的发丝,舒展开来,若翩飞的仙鹤。但这只仙鹤却浑身浴血,且右臂空荡荡的不断滴落下鲜红血液。他的表情疲倦而担忧,眉头紧皱在一起,凌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嘴唇微起吐露痛苦的低吟。残缺又血腥的完美艺术品。
这景象让裴弈墨片刻失神。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云清的时候,那恶人纯阳是一身暗红道袍,上面也染着鲜血。而现在,他虽然身着灰白的破军道袍,但这血色凝结,仍染成了暗红。
一切,恍惚又回到了当初。
裴弈墨笑起来,原本震惊的眼神变得迷离。
他想,能再看一次,真是上天的眷顾。
哪怕是幻想,是执念,他仍然很满足。
他的云清,不管怎样都那么美好。
云清看了他一会儿便又支持不住地要从断垣上摔落。
裴弈墨吃了一惊,不管是幻像也好,他都不能看着云清坠下。也许摔下来,便破碎了。既使这是阳光和失血产生的幻觉,他也想尽可能的保护云清。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拼尽全部一般爬起来冲过去。
伸手却触到因为凝血而僵硬的衣料。
裴弈墨脸色一变,心跳如雷。
他伸手把云清揽到怀里,实实在在的。
裴弈墨极力睁大眼睛看着怀里的云清。那人正偏着头沉重地喘息,双眼倦倦的半睁着,眉头紧锁,脸色苍白。
裴弈墨感受到怀里人裹着风霜的冰冷身体,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好痛…哈!不是幻觉,不是痴妄!
“你…做什么…”云清转头看他,神色仍是病态的慵懒。
裴弈墨把他的上半身抱起来,狠狠压到怀里。
“唔…”云清轻吟出声,用仅存的一只手微微推拒了一下,却摸到裴弈墨纷乱的心跳。片刻之后,耳边传来抱着他的人压抑的哭泣,想是怕惊扰了他,冰凉的液体滑进他的领子,激得他一颤。
云清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把左手绕到裴弈墨身后,尽可能地抱紧他。
“你…别哭…”云清低声安慰他。
“云清…云清…”裴弈墨摇着头,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
“我在…”
“云清…”
“嗯…”
裴弈墨笑得止不住泪流,在严冬难得的暖阳下,抱着失而复得的爱人。
叶天昊仰面躺在地上喘着气,在严冬难得的暖阳下,摸了摸插进自己心口的那只羽箭。
他感受到粘稠的血液从指缝不断渗透出来。大约是,回不去了吧?
他模糊地笑起来,想起那个在藏剑等自己的人。
叶天昊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温热的血液从唇间流泻出来。他甚至没有力气抬手去擦。
阿逸……我大概……要失约了……
他迷迷糊糊地望着这有些刺目的阳光,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阳光也很好,衬着云逸开朗的笑容,暖暖的融化了他的心。
云逸……
那个说要一直等他回来的人。叶天昊现在想告诉他,不要再等了。云逸那么一只呆咩,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傻傻的等下去啊。
叶天昊想到这个,忽然就有了些力气,他艰难地攀着身边的石柱坐起来。颤颤巍巍地用手按住被箭射穿的胸口。他困难地呼吸着,望了望四周遍布的尸体,然后看到一个身着藏剑套装的小姑娘哭着跑过来。她的发饰都已经偏到一边,明黄的衣衫满是污迹。
“哭什么?”叶天昊看着帮自己捂住伤口的小女孩,用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手摸了摸她的头。“你怎么跑来了?不过……也好……”
“师兄,我去喊大夫!”女孩子哭着一阵,忽然擦干泪水站起来,坚定地看着他。
“好。”叶天昊微笑着看着他,如果不是穿着浑身被鲜血染透的衣袍和不断从嘴唇滑落的血滴,他的样子真是静谧而温暖。
叶天昊看着女孩儿快要跑出视线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莹儿!”
女孩子听到他的声音,倏然转身,又拼命地跑回来。
叶天昊因为刚刚那一声呼唤,咳出更多血,吓得叶莹又哭起来。
他没有多余的气力安慰叶莹了,粗重地喘息了一阵,他终于缓慢地抬手指了指地上的御风轻剑。
叶莹连忙把剑捡起来,放到他怀里。叶天昊轻轻低头,在剑柄上印了一个吻,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整个人靠在石柱上,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显得虚幻。他抬眼看向叶莹的位置,把御风向她推了推。
“带回去,给……云逸……“叶天昊说完便不在说话,因为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叶莹不停地摇头,尖叫着流下更多泪水,“我不要!你自己带回去给他!”
叶天昊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我去找大夫!师兄求求你坚持一下……”叶莹哭着,双脚狠狠一蹬地面,刚刚学会轻功的小女孩居然拔出重剑使出了藏剑轻功。
叶天昊望着重剑破空的方向,缓缓闭上眼睛。
恍惚中,他又看到了那个涉世不深的小道长,扬起稚嫩的脸庞灿烂地笑着,初秋还带着燥热的风带起小道长蓝白的衣袍,拂过他的心上。他听到自己用温和的声音问道,在下藏剑叶天昊,敢问道长是否愿意同行?
叶天昊笑起来,感到身体越来越冷,意识越来越模糊。
在严冬的暖阳下,他在迷糊中看到一身蓝白道袍的云逸对坐在他身前,微笑地看他。。
阿逸真好看,叶天昊想着。
陷入黑暗前,他在心里对面前的小道长说,在下藏剑叶天昊,敢问道长是否愿意不要等我了?
“死了?”裴弈墨刚给云清的断臂止血包扎好扶着昏迷的云清躺下,还未来得及处理自己的伤口,便听到有藏剑弟子说叶天昊师兄死了。裴弈墨站起来,顾不得腿上的伤,就拖着一路的血走出去。
他看到叶天昊被抬下来,旁边跟着一个红了眼睛的藏剑小女孩儿,她怀里抱着叶天昊的御风剑,不哭也不闹,安静地跟着敛尸的队伍走过去。
裴弈墨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们从面前走过,才想起来去追。
他拉住叶天昊的手,跪在地上。裴弈墨为数不多的好友,曾经一起被恶人追杀那么久都逃出生天的战友啊。他颤抖地摸上叶天昊冰冷的手腕,没有脉向,再去探他的心口,摸到断裂的心脉。裴弈墨秃废地坐到地上,摇摇头。
那一箭正中心脏,本是瞬间致命的伤,但他在心口还摸到一点热度,叶天昊这小子是怎么坚持这么久的他不知道。但是救不活了,救不活了。
连一点念想都没有,尸体就真实地摆在他面前。
抬着叶天昊的人见大夫摇了头,便又抬着他走开。
裴弈墨转头去看叶天昊苍白的满是血污的脸,忽然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狠狠抱住了他。
“叶天昊!你他妈的混蛋!你就这样死了,云逸怎么办?云逸怎么办?”裴弈墨骂了他一句,终于流出泪来。
他们最后离开洛阳城的时候,裴弈墨抱着仍然虚弱的云清骑在里飞沙上,拉着缰绳调转马头去看。
烽烟仍然在烧着,天策府还留了一队死士拖住狼牙军。他看到城头上的灭字旗,想着那些血和泪,忽然就干笑了一声。
“怎么了?”云清轻声问道。
“没什么,走吧。”裴弈墨拍了拍马脖子,里飞沙听话地掉头跟上撤退的部队。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三,安禄山攻占东都洛阳。从范阳起兵至此,不过仅仅三十五天。
裴弈墨最后回头看了洛阳城一眼,血红的霜天下,有无数侠士的英魂。
后记
广德元年十一月初七,长安下了安史之乱后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来得又急又大,正在院中练剑的云清便索性停下手来,把剑插回背上的剑鞘跑回廊下看雪。
他坐在屋前的石阶上,用仅剩的左手撑着下巴,偏着头看天上落下的大片雪花。看了一阵他便又担心气裴弈墨来,早晨去长安城出诊的大夫应该没有带伞,回来定是满头满身的雪了。云清想着他的样子,不禁笑起来。
嘎吱——嘎吱——
云清听到声音便站起来,他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眺望着小路的方向。
一个被大雪模糊了黑色身影渐渐出现在视野中,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阿墨!”云清踮起脚尖朝他挥挥手,语带笑意地唤出他的名字。
“唉。”裴弈墨也望见了他,冲他笑起来。“你别下来,雪有点儿大,别冻着。”他看着云清右臂空荡荡的,风吹起袖子向后飘去,裴弈墨心里就生出更多的关切。
云清听话的收回脚步,就站在屋檐下等他。
裴弈墨加快了脚步,走进院子里来。霜雪吹了他满头,玄色的衣袍被寒风撩起,舒展在身后,飘逸而优雅。
云清看着他,心里就温暖起来。
这个来自从不下雪的万花谷的大夫有一天傍晚,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回他们一同生活的院子。
云清忽然觉得很满足,因为这个院子的名字,叫作——家。
全文完
。。 …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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