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把外裳穿戴整齐,裴弈墨又拨弄了一阵火堆,他此时才清醒了些。又回头看了看云清,此刻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散发的道长全身蜷缩着,有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他裹着自己灰白的破军道袍,仔细看能够看出他在轻微颤抖。云清双颊绯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裴弈墨心中一惊,起身走到云清身边,跪在地上去探他的头。果然十分烫手。
“云清?”裴弈墨唤了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脸颊,躺着地上的道长只是半睁着眼睛轻微嗯了一声,但足以让裴弈墨松口气。云清还有些意识的。
“没事,有我呢。”裴弈墨轻轻皱了皱眉,把包袱里的针盒和云清的酒葫芦拿出来,然后用药罐烧壶水。
他把云清从地上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叫你昨天不让我施针,吃苦的可是你自己。明明知道自己心脉受阻,就那么犟?恩?”对于不听话的病人,裴弈墨完完全全地继承了裴元师伯的“铁石心肠”。
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把云清的道袍扯开,惹得怀里人一声闷哼。“你看你,一点不爱惜自己身体。现在年轻,以后拖垮了怎么办?”裴弈墨不满又心疼地看着云清身体上深浅不一,新旧重叠的伤口。昨晚受的外伤不严重,多数已经自行合口,但是内伤比较难处理。裴弈墨叹口气,还是不由得轻声安慰道:“我尽量轻点儿,你忍着。”果然还是没办法对这个人狠心啊,他自己笑着摇摇头。
云清此刻偏过头,声音沙哑地冲他说了句“啰嗦”。
裴弈墨吃了一惊,没想到云清还能撑着一丝清明和自己对话,看来他的确低估了云清的坚韧。这样一个出入血海尸山的人,谁都不知道他的内心到底有多强大。裴弈墨暗自叹服,却不禁微微一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终究会把他锁在怀里的。
裴弈墨在自己身上翻了翻,没有找到一块汗巾。他只得撩起内裳下摆,刺啦一声,撕下一块白布然后扔进药罐里蒸煮。
他打开酒葫芦,闻了闻那熏人的烈酒,不动声色地把酒倒在从沸水中捞出来的白布上。他看了看云清,那人仍旧昏昏沉沉地歪在自己怀里,明灭的光影中,脸色绯红而憔悴,散开的长发滑落在肩头。云清闭眼皱眉,轻抿嘴唇,时不时微微哼两声,呼吸沉重而急促。
再怎么强大的人,也会有需要照顾的时候。而裴弈墨对此时在云清身边的是自己这件事很欣慰。
他默默地用沾满烈酒的布条缓缓擦拭着云清的脸和敞开的胸膛,小心地避开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难免触碰到的时候换来云清一阵战栗。裴弈墨擦拭着云清的掌心时指腹轻轻扫过他因为常年握剑而结成的薄茧,心中就泛起一丝波澜。他缓缓地抓握住云清的手,然后慢慢交叉进手指,带着点忐忑地十指相扣。没一会儿,便放开了,他知道云清并没有昏迷,握久了怕云清尴尬。
裴弈墨轻轻扶起云清,低声告诉他,得把他道袍脱了,云清迷迷糊糊地点点头,这种时候除了配合大夫他没有选择。
于是在略显昏暗的山洞里,裴弈墨第一次动手脱下了云清的衣服,但是却只有满满的担忧和心疼。他拂过云清的伤口,在右肩上那处停留了一阵,然后抑制不住地埋下头亲吻在留下伤疤的地方。那个时候,他看到长枪和轻剑没入云清身体,完全是抱着看戏的心态,还猜测着这个人能坚持到什么时候。然而现在,他再看到这个伤痕的时候,却要刻意压制住心口泛起的疼痛。也许就在他染满鲜血也平淡举剑的瞬间,他的身影就刻在了自己心里,惊艳了岁月。
裴弈墨深深吸了口气,慢慢抬起头。他突然就想起初入万花谷的时候,自己跟着孙药王一字一句地念过:“我为医者,需安神定志,无欲无求。”那时候的自己,也确乎把这个当做神圣的信条。但是从踏入江湖的那一刻起,就被慢慢改变了吧。直到现在,即使在治疗过程中,面对云清,他都做不到安神定志。他摇了摇头使自己清醒,心疼或者难过,都不是应该出现在这种时候的。他又想到了裴元师伯,那个时候他从寇岛带回纯阳静虚的大弟子洛风,不管多揪心多担忧,他下针总是那么稳。看起来,自己还差得远呢。
整理了情绪,他把针盒打开,手按在长短不一的金针上,裴弈墨眼神越发清明。作为一个大夫,现在他眼里没有云清,只能有病患。
他把云清扶着坐正,抬手落针,如笔走龙蛇,顺畅而稳定。裴弈墨仔细地辨识着穴位,针针精确,心如止水。随着最后一针刺入体内,云清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一汪淤血。裴弈墨终于舒了口气,伸手扶着快倒地的云清,然后抬手抹了一把脸,发现额头上全是细汗。自己,真的还差得远呢。他笑了笑,不过总算能让云清好受点儿了。
“咳咳……”云清现在总算呼吸顺畅了,但还是在发热。“裴弈墨……”他轻声唤道,“能不能把针拔了?”
裴弈墨瞥了他一眼,神情淡淡地说,“不行,得再扎会儿才更有效。”
“好吧。”云清只好任由他扶着,脱去道袍又发热的身体分外敏感,云清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
裴弈墨看着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害羞个什么劲儿?不过,生病的云清倒也乖巧得很,这让他有些矛盾。不知道治好之后会不会再一次对自己冷眼相待。想想就闷得慌。但他是万万不会拿云清的身体开玩笑的。
裴弈墨又捡起放在药罐里的布条沾上烈酒开始慢慢擦拭云清的脸颊,额头和手心。毕竟已经清醒了不少,云清有些避让,但在裴弈墨的坚持下只好随他帮自己擦拭降温。
“裴弈墨……”云清喊了一声。
“叫阿墨。”
“你找死吗?!”云清虽然没什么力气,但是却一下坐直了,回头冲他吼出来。
裴弈墨无辜地摊摊手,“好嘛好嘛,什么事?别乱动,扎着针呢。”
云清威胁般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我想喝水。”
“嗯,等着啊。”裴弈墨说着起身去掏行李。“咦?没水了。我知道那边有个泉眼。你等着我啊。”
“你……出去没关系吗?”浩气的人应该也在抓你吧。云清心里想着,没说出口。
裴弈墨拿着水壶回身,唇边绽开灿烂的笑容,“你在担心我吗?”
“谁要担心你。”云清背对着他,微微低着头,“我只是怕你把浩气引来了害死我。”
啧啧,肥羊就是不诚实。看那小手把边上的道袍抓得这么紧,还说不担心。不过裴弈墨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带着爽朗的心情晃着水壶就出去了。
云清坐在地上回头望了他一眼,在裴弈墨拨开树枝的时候,来自洞外的阳光使他不由得眯起眼睛。他看见裴弈墨被风鼓起的玄衣黑发飘逸优雅,逆着光线的医者风姿卓绝。云清忽然很想叫住他,但他已经消失在洞口。
“云清!”不一会儿,裴弈墨便匆忙地回来了。
“怎么了?”云清看他神色,顿时猜到几分,“浩气巡山了?”
裴弈墨点点头,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迅速蹲下来把云清身上的针拔下来收好。“还有时间,我是看着他们在山下的。”
云清现在好多了,虽然在发热但是已经不昏沉,他在裴弈墨的帮助下穿好衣服,又帮着把行李收捡好把火堆熄灭。好在他们并没有太多东西,没一会儿就收拾妥当。
“现在呢?”云清问道,转身看裴弈墨,他仍有些虚弱,而且没有三尺青锋在侧,光凭裴弈墨一人绝对没有胜算。
“现在当然是趁他们还没搜过来赶紧走啊。”裴弈墨说着把他扶着往洞外走。他在洞口拉着云清往山路另一头走,昨晚是为了不让人发现马匹就发现藏身地,就让里飞沙自己在林间休息去了。
不一会儿,两人便看到一匹白色骏马,四蹄都套着黑色的厚布。裴弈墨为了不让人发现马蹄印特意裹上的。他拍拍里飞沙的脖子,翻身上马,然后把云清拉上来。
“这边的小路记得吗?”他摸了摸里飞沙的鬃毛,“有多快跑多快。”说完他一夹马肚子,里飞沙便撒开四蹄飞跑起来。
“这边是哪里?”云清看他这么自信地选择了一条小路,不禁问道。
“可以出枫桦谷的小路,其实就是没有路的地方。没几个人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认识一个叫叶天昊的藏剑,我们被恶人追的时候找到的。”
云清沉默了一阵,想想命运真是奇怪。裴弈墨他们在被恶人追杀的时候找到了一条逃生路,现在却又带着自己这个恶人躲着浩气盟的追杀走了这条路。
“云清,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逃亡了。”裴弈墨说着居然笑起来,“你看咱们现在是一路人了。”
云清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然后用手肘狠狠捅了了他一下。
“啊!啧……道长还是这么狠心啊。”裴弈墨被打疼了也只是摇摇头,然后继续握着缰绳赶路。
☆、第十二章
“呼……总算出枫桦谷了。”裴弈墨放松了一点缰绳,里飞沙也没像刚刚一样没命地跑了。
“出枫桦就安全了?”云清反问道,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裴弈墨在他背后也看不到表情,只是四下打量了一下,说道:“自然不会完全安全。但是依浩气盟的脾气,跑了一个恶人也是不会大肆宣扬的,这样不是显得他们没用吗?”
云清听着这位浩气摇光使对自己阵营的评价,甚至能想象他眼中不屑的神色,不禁微微笑了一下。“虽说可能不追究我,但是摇光使叛变的消息,也是会传到谢盟主那里的。”
“啧。”裴弈墨貌似为难地咂咂嘴,“你说得有道理。那么,道长认为怎么办呢?”
云清对此嗤之以鼻,只说了句“干我什么事”便没了下文。
“唉,道长真是冷血啊。”裴弈墨故作悲痛地摇摇头,“怎么说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啊。你说我都救你多少回了?你就这样对我?”
云清本在调侃他,听他这么一说,又仿佛觉得自己的确欠他许多人情,顿时沉默了下来。裴弈墨确是待他不薄,裴弈墨的心意他也清清楚楚,但是他自己心里总是纠结着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是云清有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解开的死扣。
云清静默无声,这下连裴弈墨都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话说得重,虽然他也是在开玩笑。
“这样说来,你的确有危险吗?”他们又走过一座木桥,云清方才开口,语带犹豫。
裴弈墨顿了顿,张张嘴没有搭话。既然云清已经认为他会有危险了,他倒想知道云清在得知他随时会殒命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可惜我没有剑了。”云清缓缓说道,微微垂着头。
裴弈墨看着他,忍不住向前靠了过去,双手更紧地环住他的腰。云清叹了口气,没有拒绝地任他把自己圈在怀里。
“裴弈墨,”云清突然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敢比我先死,我定不会让你安宁。”
裴弈墨霎时愣住了神。
他有些不相信云清能说出这种看起来像威胁,实则和表白无异的话来。
而且他知道自己爱的这个道长,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人。
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不算诺言的情话——他一厢情愿地坚信这是情话——真是别扭的肥羊啊。
裴弈墨在心里叹了口气,同时感到温柔的裂缝从他心口炸开,源源不断地涌出一种名为幸福的暖流。
“其实吧……”裴弈墨得到这句话简直心满意足,“我闯浩气营地的时候,已经向盟主递交了请求退出浩气盟的书信。”
“嗯?”云清有些震惊地望着他。
“你还记得那天在小院前我说的吗?如果你在乎,我可以退出阵营。”裴弈墨笑着看了看云清,云清立马转过头去。
“别说你当晚就修书过去了。”云清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大概是因为生病的缘故,脸上摸着挺烫。
裴弈墨居然点点头,“是啊。不过大约信还没到浩气盟,或者消息还没传开吧。不然我就没那么轻易混据点了。”他说着笑起来。
云清却是摇头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万一有人得到了消息,你不也自身难保了?”
“能得到道长一句关心,裴某折了这条命也值了。”
“裴弈墨!休要胡说。”云清瞪了他一眼。
“看来你到底舍不得我死啊。”裴弈墨笑嘻嘻地拉着缰绳,看着云清眨眨眼睛。
反正这人脸皮就是这么厚,说什么也会往感情方面靠。云清干脆不理他,而是问道:“那你退出浩气盟,他们是不是就不能追究你了?”
“应该吧。谁会老找一个中立人士的麻烦呢?”裴弈墨耸耸肩,乐观地笑着,“唉,道长还是怕我有麻烦嘛。”他说完等着云清的手肘问候他的腹部却没想到云清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句“嗯”。
这下子,裴弈墨自己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安静地骑着里飞沙赶路。
“说起来,你就不问我们去哪儿?”过了许久,裴弈墨才开口,却也没得到回答。
日头渐渐升上来,映射到云清未束冠的长发和灰白的道袍上,裴弈墨侧头听到他浅浅地呼吸。
云清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轻笑起来,云清对他,似乎又没有那么戒备了。考虑到云清身上带伤又生着病,裴弈墨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云清的后背完全倚靠在他身上,头搁在他肩窝。云清因为发烧而略显灼热的呼吸一下下拂过他的锁骨,裴弈墨感受到一阵的心悸,因为他发现自己确乎起了某种反应。他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把云清的脑袋轻轻扶正然后咽了咽口水。
“唔……”被打扰到的云清发出轻哼,自己在裴弈墨怀里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继续沉沉睡去。
裴弈墨被他蹭得不由得握紧缰绳才能控制住冲动。若是被云清知道了这般心思,还是在逃命的时候生出这般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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