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种绝决而绝望地态度震惊了他,公子楚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动,半晌无语。
“你都知道了?”许久,他低声问。
“是的,博尔吉亚的毒药。”她眼里含着悲哀的笑,望着他,“我的用处不过如此,是么?——就和蕙风一样,在过了一定的阶段就失去了作用,然后被舍弃。”
他的脸苍白得厉害,仿佛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迎面刺来的一刀。
“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在惩罚我,阿黛尔。”他喃喃,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虚弱,“我是爱你的。但是,我必须将你送回去——这是我和西泽尔之间的协议,破坏它就等于撕毁了和教皇国的合作。”
“我哥哥用什么和你做的交易?”阿黛尔冷笑,“除了博尔吉亚的毒药和我?”
“还有火炮和火枪团——房陵关实在是难以攻克。此外,他也承诺了不会趁大胤内部动荡时入侵,以及我继位后教皇国对我的支持。”仿佛事到如今也无需隐瞒,他低声道,声音平静而坦然,“而我向西泽尔保证你在大胤的安全。在即位后送你归国,以及——不干涉他在远东晋国所做的一切。”
“……”阿黛尔没有说话,许久才笑了一笑,“那么,楚,如今你已经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难道,还指望能从我身上得到额外的什么吗?”
她站在月光里,穿着素白的孝衣,背后是新丧丈夫的灵枢。月光照射在她雪一样的容颜上,焕发出凛冽的美,仿佛刀剑的锋芒。
公子楚忽然觉得无法直视,下意识的避开了视线。他发现她原来已经不一样了——经历了东陆深宫种种权谋倾轧,爱恨大劫,这朵黑暗里玫瑰仿佛忽然长出了刺,尖锐而锋利,似是已经将那颗柔软的心披上了铠甲。
她关闭了她的心,再也不给予任何人伤害她的机会。
他极力平静地回答:“我不会奢望别的什么。只是希望你不至于恨我。”
“哦,我并不恨你,楚。”她微笑着,语音淡漠,“要知道恨一个人。首先要对他有足够的爱——而对我来说,你不过是西泽尔哥哥的替身罢了,就如我之于你不过是弄玉的替身。”
“……”他默默握紧了手,竭力不让自己动摇,深深呼吸。
是的,她是在试图击溃他。她正在用一种极其坚定的方式拒绝着、惩罚着。不给予一丝一毫的怜悯和慰藉。更不会让他心安理得,留下一点点可以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的机会。她要以她的决绝和尖锐,给他的余生打上永远难以消弭的烙印。
这是最后的交锋——这一场无声的战争,甚至比他出生以来经历的所有血战都可怕。
在这样冷冷的对峙里,他甚至可以听得到内心深处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而出,想要控制他的理智。他努力地震慑自己的心神,扶住身侧的柱子。
“惩罚吧,”他低声笑起来,喃喃,“你有这个权力,阿黛尔。”
“不,我没有能力惩罚你,就像你那个可怜的结发妻子一样。”她低声笑起来,“蕙风——她叫蕙风是么?那个可怜的女人和我一样,一生的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就如一片浮萍,被急流送到你身边,旋即又身不由己地被巨浪卷走。”
他愕然抬起头看她,不明白她忽然提起自己的前妻是为了什么——他几乎从未对她提起过那个柔弱可悲的女人,而阿黛尔却一直记着她的遭遇?
“可是,楚,你对她没有丝毫怜悯。”阿黛尔喃喃,“你看不起那个可怜的女人是吧?——是的,你看不起她!你这样的人,是根本看不起、也无法理解那些弱者的。所以蕙风死了……你不会明白为什么,但是我明白。”阿黛尔喃喃,眼里有泪:“她是在用最后的力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反抗了命运,拒绝了你所谓的‘仁慈’。”
公子楚震惊地看着她,第一次在她的话语里颤抖。
“楚,我宁可死,也不要被你看不起。”阿黛尔低声,仿佛是说给他听,也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所以,我要离开你。”
那句话仿佛一支利箭刺穿了他花岗岩一样坚硬的心,久违的痛令灵魂都微微颤栗,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弄玉横尸就地的那一瞬。
她霍然抬头看他,声音轻而冷,仿佛一个幽灵在说话,透着刻骨的寒气——
“请尽快送我回翡冷翠吧,皇叔摄政王阁下!”
“我明白了。”许久,他低声回答。
他笑了笑,脸色非常苍白,甚至也没有和她客气的道别,就这样踉跄着倒退,走入黑夜——那一瞬他脸上的表情、令她坚硬的铠甲出现了一条裂缝。
阿黛尔站在初春清冷的月色里看着他的离开,苍白的脸上蓦然滑落了晶莹的泪水,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一般,踉跄跪倒在月色里,捂住了脸。
“……”黑暗里的人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银刀,注视着灵堂里的公主。
终究是明白过来了么?可怜的孩子。
这几年来,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雨坎珂,你终于是成长了啊……变得让我这个旁观者都如此钦佩和景慕。真是了不起。说不定,你能从父兄的阴影里逃出来也未可知。
他在黑暗里写完了那封给翡冷翠的信,折叠好放入怀里,银刀无声的旋转,微微一扬手,一支玫瑰,唰的一声落下,无声无息地直插入灵前的供桌上。
玫瑰在落满了灰烬的香炉里摇曳着,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明年季候风吹向翡冷翠的时候,阿黛尔公主,我们就能回到故乡去了。到那个时候,把你交到西泽尔手上,我就可以从黑暗里脱身了——
可惜,你却还不能。
正文 十五、葬英雄(下)
圣格里高利历30年3月,熙宁帝驾崩,大胤宣布国丧。同年六月,胤国大军攻破房陵关,长达两年的越国遗民起义终告失败,城破后被杀者达十五万余,血染龙首原。
九月,摄政王公子楚即位,改元承久,是为东陆后世传说的昭德皇帝。
次年三月,在东陆季候风吹向西域之时,应教皇的再三请求,昭德皇帝下诏将守孝满一年的寡嫂、翡冷翠的阿黛尔公主以最高的礼仪送归西域,封号端懿明慧皇后,附上了当初陪嫁的所有礼物。为了让公主在回去的路途上有人服侍,皇帝同时将颐景园里的所有侍女都赐与了她——其中,就包括了一直照顾她的萧女史。
那个在大胤深宫服侍了三十年的老妇听得诏书,不易觉察的松了一口气。当日下午,当一行即将离开东陆去往翡冷翠的宫人在偏殿向皇帝跪拜完之后,萧女史出人意料的屈膝上前,低声对皇帝禀告了一句什么。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昭德皇帝脸上出现了略带吃惊的表情,但立刻被掩饰过去。他并没有当场多诘问,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转头望着前来辞行的皇后,微笑:“如今是四月,陌上花开,皇后可缓缓而归。”
“谢圣上隆恩。”阿黛尔公主也是淡淡的回答,“愿皇上善待越国遗民。”
金座上的皇帝点头承诺,然后在她起身时候,他忽然微微欠身,脸色凝重地说了一句什么。阿黛尔公主身子猛然一震,却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转身站起,抱着天霆剑离开了这座囚禁了她两年的城市。
在出帝都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回顾一次。虽然知道那个人就在高楼上默默目送。
一切都结束了。
华丽的车队穿出了玄武门,向着龙首原深处奔去,声势浩大。
和两年前来时一样,初春的原野上开满了赤胆花,一簇又一簇,仿佛鲜血泼地。然而她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眼睛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这一切,仿佛和她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身侧陪伴她来的人,都已经永远的长眠在了这里。
她把几乎所有的感情都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只带回了两样东西:放着苏娅嬷嬷骨灰的黑色玉盒,以及羿留下的佩剑天霆。
萧女史凝望着她苍白秀丽的侧脸,叹息:“公主,你瘦了很多。”
“难免的,曼姨,”阿黛尔淡淡回答,此时她的华语已经说的非常流利,“要知道我自从来了东陆就一直生病,几乎把命都送了。”
“公子好像也瘦了很多,”马车里没有其他人,萧女史喃喃,“想必当皇帝很辛苦。”
“是么?”阿黛尔微微笑了一笑,漠然回答:“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萧女史沉默了一刹,仿佛有埋藏已久某种话到了舌尖,却又被吞下。
马车沿着官道飞奔,驰骋在龙首原深处。挑帘看去,赤胆如血泼地。道旁还散落着一些辎重战车,白骨累累,却是数月前那场战争的残骸。阿黛尔静静凝望着那些死去的鬼魂游荡在原野上,眼神平静,再也不复初见时的乍惊乍喜。
身侧的天霆陡然低吟。阿黛尔一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又看到碧草深处微微一动,似有一条巨大蛇蜿蜒着消失,和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旁边的人没有丝毫觉察,只有驾车的骏马仿佛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邪气,忽然间惊嘶一声,人立而起。惊动了所有人。侍从上来惊呼万死。公主却并未责怪,只吩咐先检验了马匹是否无事再继续上路。
当侍从们停下检查时。公主挑帘往外看,脸色却微微变了一下道路地不远处,在夕照里,伫立着一座巨大的坟冢,上面开满了血红色的花朵。密密麻麻,仿佛从地狱里怒放出来,浸染在血色的夕阳里,显得惨烈而不祥。
方才那一条巨蛇,似乎就是钻入了这座“英雄冢”。
那是无数越国战士的葬骨之地。
然而公主并未有丝毫的畏惧,只是发出了长长的叹息。不顾女官的阻拦,径自挑帘从车内走出,缓步来到那一座开满了血红色花朵的坟冢前。她站在原野深处,默默的伫立了许久,仿佛和土下长眠的某个人喃喃作别。
和煦的风吹来,原野上无数花朵簌簌摇摆,殷红如血,仿佛在和她无声告别。忽然一抬头,她竟看到那条巨大的蛇就盘绕在坟上,吞吐着黑色的信子!
那条巨大的蛇盘绕在坟上,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墓前祭拜的少女,然而仿佛畏惧着什么,几次吞吐信子,却终究不敢上前。夕阳的光线穿过了它的身子,虚无若雾,每一片鳞片上都浮凸出一张苦痛呼号的人脸。
阿黛尔并不害怕——她抱着羿遗留下的那把剑,长久地站在巨大的坟冢前,任青色的风吹起她的金发。那一瞬,她想起了许多年前他们在大竞技场里的初次相逢,想起命运是这样把他们带到了一起,相依为命,最终却又被命运潮流卷着,身不由己的各奔东西。
羿……我要回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你曾经发誓永远守护我,而如今却独自回到了故国泥土下,和你的族人亲人团聚,留下了我一个人。
你终究还是把我丢下了。
青色的风在原野上吹拂,轻柔和煦,风里有蒙蒙细雨洒下。她抬头望着东陆的方向,将苍白的脸仰起在天地之间,任凭雨水濡湿脸颊,喃喃自语。
在准备转身离开的一刹,阿黛尔眼角一亮,忽然定住了身,不敢相信的回头。是的,坟冢的青青碧草之间竟然斜插着一支玫瑰!
尤自沾着露水,在满眼的赤胆之中怒放。
“雷?是你么?”她惊喜万分,对着天空低声:“感谢神。雪谷那一战,你居然没有死?”
风掠过天宇,没有人回答。
“不过等回到了翡冷翠,连你也要离开我了。是不是?”她轻声叹息。
风吹过龙首原,发出一缕悠长的声音,碧草如浪起伏,点点赤胆殷红如血。
“走吧,公主。”年老的女官低声,“这里很阴邪,日落后不能久留。”
看到老妇到来。那条巨蛇忽然卷起了身子,口中发出咝咝声。露出一个狰狞的笑,闪电般的伸直了身子,猛扑过来。萧女史看不到这一切,阿黛尔却大吃一惊,下意识的上前一步挡在萧女史的身前,抬起了手。
虚无之蛇扑到了她身上。忽然间仿佛被烫伤一样,发出了可怖的叫声,整个身子蜷缩起来!蛇在猛烈滚动,身上的鳞片一片片掉落在地,露出血红色的内脏——掉落的每一片鳞片都化成了一个灰色的魂魄,在风中嘶叫着,痛苦万分。
那些散开的魂魄睁大眼睛盯着她,发出苦痛而恐惧的叫声,渐渐在夕阳下灰飞烟灭。蛇在翻滚,绝望而痛苦,血红色的肌肤越露越多——在那一刹,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绝望,挣扎的巨蛇忽然张开了嘴,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尾部!
“啊!”阿黛尔终于忍不住惊呼出来,倒退了一步。
那条蛇在坟墓顶上挣扎翻滚。鳞一片片掉落,那些死灵从它身上四散逃逸。它绝望的吞噬着自己的尾部,居然把自己的身体从末端开始一分分地吃了下去!
“公主,怎么了?”萧女史看到她直视着坟墓顶端,脸色骤然苍白,不由自主的上前扶住了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高大的坟冢顶端。密密麻麻地开着殷红色的赤胆,仿佛从地狱里溢出的血。然而,阿黛尔却看到那条巨蛇挣扎着,狂烈地吞噬着自己正在溃散的身体,卷成了一个环状,竟然一分分的将自己从尾部开始吞噬下去!
咬尾蛇。
那一瞬,她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符号——纹在母亲烧焦躯体上的符号。
仿佛隐约明白了某种奇特的关联,阿黛尔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一条因为吞噬了自己而重新获得生命的邪灵,忽然在渐渐重新凝聚蛇头的正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脸。
那张脸浮凸在鳞片上,从两点荧荧碧色的眼睛中间盯着。
——凰羽夫人!
那一条重新凝聚起来的巨蛇,居然融入了凰羽夫人的怨恨!那个可怕的女人,居然死了之后都不肯散去魂魄,凭着不灭的一念,回到龙首原成为了冤魂的首领么?
那条幽冥巨蛇盘绕在英雄冢顶端,咧开了嘴,似乎正在对着她微笑。
“原来你是魔鬼的孩子……”她听到凰羽夫人喃喃,“难怪我无法吞噬你。”
那样的话仿佛雷霆一样击中了阿黛尔,让她全身颤栗。
“你说什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