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选举出来的官员,他们的决议多数是在秘密帷幕之后作出的。
从一开始,这种做法就蕴涵着两种理念。第一种理念认为,通过咨询一批亲手挑选的“智囊”,总统有可能作出更好的决定。虽然“决定者”最终拍板,但作出决定的实际过程是集体进行的,总统听取老练、机智、世故的顾问们的意见,顾问们依靠拥有专业知识的官员。
第二个理念认为,这些顾问必须只为最高行政长官服务,不为他人效力。只有保证咨询意见不公之于众,“智囊”才会坦率、诚实地讲话。这是寻求“行政特权”的基础。
其实,一般来说,“智囊”认为公众甚至国会干涉政策制定即便不是危险的,显然也是无益的。他们认为,国家安全非常复杂,超出普通公民的知识范围,因为他们也会受短期的、情绪化的考虑影响,无法形成冷静的、长期的观点。普通大众反复无常,把握不了这些事务。他们不识大局,察觉不到微妙变化,缺乏果敢决断。寻求真正战略途径的总统只能依靠老练的内部人士,他们充满理性,不带偏见,信息灵通,人脉广泛,掌握标准的政治词汇,了解世界实际运转的方式。
总的来说,国家安全精英极其鄙视公众,虽然他们对此一般都秘而不宣。对媒体讲话时,他们尊重所有熟悉的政治习惯,经常充满敬意地提及美国人民的“意愿”。
可是,这个面具经常滑落,公然暴露出这些内部人士毫不关心无知大众的想法。“如果你真的有*,做人民想做的事情,”国务卿迪安?艾奇逊曾经顺口说道,“你每次都会犯错。”艾奇逊的话表达了他的个人观点,也准确总结了国家安全精英的基本看法:民意不可信;在国家安全问题上,民众的角色是提不同意见。高级官员如何让民众顺从?迪安?艾奇逊解释道:依靠宣传。他在*中写道,在向民众解释政策时,“要说服民众,限制条件必须让位于简洁,准确和细节必须让位于直白甚至蛮横”。他的意思是不能事无巨细地讲述真相,而是传递“比真相还清晰”的观点。
总统依赖“智囊”绝不是最近才有的现象。我们至少可以追溯到伍德罗?威尔逊时期,他雇用爱德华?M?豪斯当他的亲信、密友和外交纠纷调解专家。这一传统的高潮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批优秀公民(从华尔街)轮转到华盛顿,占据了罗斯福政府的高级职位。这批人包括艾奇逊、W?埃夫里尔?哈里曼、罗伯特?洛维特、约翰?J?麦克洛伊、罗伯特?帕特森和亨利?L?史汀生。这是东部权势集团的化身,其成员功成名就、腰缠万贯、自信满满,许多人曾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他们都认为,在国家危急时刻到政府任职是职责所系。他们乐于使用权力,他们洋溢着自信,他们有共同的世界观和对美国在世界上合理地位的看法。
尼采、福里斯特尔、沃尔福威茨—没有智慧的“智囊”(2)
把这一传统浪漫化是错误的。回头看来,这一传统狭隘、顽固、恃才傲物。虽然其成员表现出令人钦佩的贵族责任感,但他们大多对社会公正和*问题视而不见。在种族和宗教问题上,他们表现出符合他们阶级和时代的偏见。可是,他们的爱国情操不容置疑。史汀生传统的拥趸把自己看做国家的公仆。虽然他们具有保守主义倾向,但他们的努力超越了党派考虑。他们的目标是保护美国,不是迎合美国生活方式中的社会或经济安排。在20世纪40年代,保卫国家意味着增强国家实力,使美国跻身世界大国前列。在很大程度上,史汀生及其同人成功地实现了这个目标。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敲响了这一传统的丧钟。我们可以相当准确地找到它开始衰落的日期。1945年9月21日,刚过78岁的国务卿史汀生终于离开了华盛顿,海军部长詹姆斯?福里斯特尔继续待在华盛顿,成为一个影响力日益增强的人物。
虽然今天人们已经淡忘,但当时这两个人物之间的区别非常明显,这很能说明问题。史汀生出自长老会教徒世家,是耶鲁大学菲利浦学院、哈佛大学法学院的毕业生,华尔街成功律师的典型。他结婚很早并一直忠诚于妻子。他积累了优秀的公职记录:1918年在法国服役,担任过菲律宾总督,当过4年国务卿,两次主掌战争部。对史汀生的崇拜者来说,他代表着“信任、真理、公正、美德、依法办事、责任感,是一个光芒四射的榜样”。
福里斯特尔是一个爱尔兰裔天主教徒,贫苦移民的儿子。他虽然上过普林斯顿大学,但中途辍学。投身华尔街后,他加入了迪伦–里德投资公司,展现出赚钱的天赋。随着职位不断上升,他于1938年成为这家投资公司的董事长。1940年,他去了华盛顿,接连担任多个高级职务。福里斯特尔的个人生活一路蹒跚:妻子是一个*和酒鬼,他本人则是十足的酒徒、粗心大意的父亲、不加节制的色鬼。他野心勃勃,反复无常,心神不定,狂妄好斗,暴躁异常。福里斯特尔陷入极度孤独之中,醉心于政府工作,徒劳地逃避从孩提时就萦绕在心头的恶魔。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史汀生是“旧华盛顿”的门面。他一直在华盛顿工作,目睹了所有事情。即使如此,他不喜欢过度反应,不惊慌失措。他表现稳重、谨慎和镇定。
福里斯特尔则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性情,既高度警觉,又急于行动。他是一个伪现实主义者,声称应实事求是地看待世界,却极度误判美国面临的形势。福里斯特尔认为坐等事件发生就是自找不可接受的风险。危险就在前面,需要作出紧急反应。即便最轻微的延误也会招致世界末日般的溃败。这简直就是迪克?切尼“百分之一学说”的前身。当然,正是这种精神促使福里斯特尔从1945年开始动员华盛顿对抗所谓的“红色法西斯”威胁,声称致力于“在全世界实践辩证唯物主义原则”的斯大林政权要发动“世界革命”。
福里斯特尔不是一个满脑子都是智慧的人。他缺乏定力和判断力。他实际上是一个精神病态、内心痛苦的人。但他给美国政策留下了持久印迹,对之后各代“智囊”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他们口口声声崇拜史汀生,却以福里斯特尔为榜样,草木皆兵,帽子掉了也要拉响警报。从20世纪40年代至今,福里斯特尔的后继者挤进了总统顾问的内圈,紧张地担心着最坏情况,敦促立即采取行动主动防范灾难。伊拉克战争的倡导者也算是他的嫡系传人。
尼采、福里斯特尔、沃尔福威茨—没有智慧的“智囊”(3)
德怀特?D?艾森豪威尔担任总统期间,一直担心忧心忡忡的美国有朝一日会成为“军营国家”。他的告别演说最为鲜明地表达了这种关切。虽然艾森豪威尔的警告实在太中肯了,包括强调“警惕而智慧的公民”有必要提防“军工集团”滥用权力,但他最担心的事情毕竟没有发生。美国今天不是一个军营国家。可是,毫无疑问,美国政治精英遵循的是军营心态,念念不忘安全问题,把军事力量看做解决国际问题的最佳手段。詹姆斯?福里斯特尔就是这种军国主义思维的教父。
如果他有嫡系继承人的话,那这个人就是保罗?尼采(Paul Nitze),一个夸大威胁的大师,一个最持久、最有影响力的战后“智囊”。如同福里斯特尔,尼采也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为迪伦–里德公司工作,赚了大钱。1940年,他追随福里斯特尔去了华盛顿,并一直待在那里,成为国家安全机构的固定成员。在接下来的40年里,不管是在政府内部还是外围,尼采都是一个国家安全政治的重要玩家。可是他最为持久的贡献是在早期作出的,标志着詹姆斯?福里斯特尔的对抗传统取代了亨利?史汀生更为温和的传统。当时,尼采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第68号文件(即国安会68号文件,简称NSC 68)的主要起草者。这份报告是1950年初为杜鲁门总统和国家安全委员会起草的。
历史学家长期以来视国安会68号文件为战后美国治国方略的基础文件。从我们现在的观点看,的确如此,甚至更甚。国安会68号文件让我们感觉到战后遵从“智囊”的传统已被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两个事件促使杜鲁门1950年1月命令国务院和国防部对国家安全战略进行紧急(当然也是秘密)评估。虽然这两个事件不算小事,但尼采的主要贡献是把它们吹得无限大,把它们当成彻底调整美国政策的基础。在这件事情上,他最终取得了胜利。
第一件事是苏联于1949年8月试爆了一枚核弹。苏联的试验没有动摇美国的整体核优势,也不意味着克里姆林宫拥有了一件可运载的武器。它的直接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是心理上的。突然失去绝对核垄断地位让美国人大吃一惊,掀起了美国集体潜意识深处早已存在的恐惧,即纽约和旧金山有朝一日会遭受广岛和长崎的命运。
第二件事是1949年10月1日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毛泽东掌握了中国的最高权力。与苏联的核威胁相比,这件事并不出乎意料。美国官员早就预料到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政权会最终输给共产党人。可是,即便这个结果是可以预测的,也不值得美国欢迎。从华盛顿的角度看,北京变红是西方的重大挫折。即便如此,毛泽东领导的中国依然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没有威胁美国的能力。在北京,共产党掌握了执政权力,但这个事实本身并没有使中国成为强国。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5年后,美国处于其实力和影响力的巅峰。但是,国安会68号文件称,美国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不仅这个共和国而且文明本身的毁灭”突然成为一种现实可能。其实,美国的制度“面临历史前所未有的更大威胁”。至少尼采1950年春是这样描述美国面临的形势的。
这种世界末日意识表达了尼采对苏联及其意图的认识。“在一种新的狂热信仰推动下” ,克里姆林宫正在寻求“将其绝对权力强加给世界其他地方”。苏联以“压倒性军事力量”为后盾,通过“渗透和威胁”,试图“将自由世界置于其统治之下”。国安会68号文件称,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苏联的计划是“完全颠覆和强行摧毁非苏维埃国家的政府机器和社会结构,以服从和受制于克里姆林宫的机关和结构取而代之”。“持久的危机、冲突和扩张”是苏联政策的本质。所有这些都与美国的善意姿态形成鲜明对比。美国政策从本质上体现出“世界观的宽容性,出发点的慷慨性和建设性,国际关系上不具贪婪性”。 。。
尼采、福里斯特尔、沃尔福威茨—没有智慧的“智囊”(4)
这场竞赛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自由对抗“卑鄙奴隶制度”的继续。国安会68号文件赞成“自由观念是历史上最具感染力的观念”,并进而解释说,苏联认为自由是“永恒且持久的威胁”。为了消除这种威胁,苏联领导人已经在全世界范围内发起了针对自由制度的进攻。国安会68号文件敲响了警钟,称“苏联实际拥有的军队远远超过保卫国家领土的需要”。根据尼采的分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实际上已被严重损伤、尚未进入恢复阶段的)苏联已经拥有明显的力量优势。而且,它正在日益“扩大其战争准备与自由世界疏于战备的差距”。
要应对这一史无前例的威胁,尼采预言只有三种选择:孤立主义;预防性战争(即对无法进行报复的国家首先进行核打击);“更快提高”美国实力,特别是军事力量。国安会68号文件拒绝第一种选择,认为那等于投降。它对第二种选择不屑一顾,认为那样“不得人心”,而且“在道义上具有腐蚀性”。这样只剩下第三种选择。尼采建议大幅度提高国防支出,重点放在加快氢弹的开发上;增加安全援助,训练和装备友好国家的军队;努力改善内部安全,提高情报搜集能力;加大隐蔽行动力度,“煽动和支持苏联集团内部的*和起义”。国家安全应成为国家政策的重中之重,所以国安会68号文件呼吁抑制国内支出。它也主张增加税收,获得资助改善军备所需的资源。实际上,“尼采主义”为美国政策永久军国主义化开出了一剂药方。
然而,增加军事支出不一定意味着普通美国人要勒紧裤腰带。国安会68号文件提供了一种前景,认为“这一计划的经济效应是增加国民生产总值,增加额会超过用于更多军事和外援目的的数额”。换言之,美国既能买得起大炮,也买得起黄油,而且其实,生产更多枪炮可能会带来更多黄油。
对尼采来说,这是一个关键的卖点。高水平的军事支出不仅不与国家长期经济繁荣相背,而且会为持久繁荣奠定基础。这种观点显然是想说服政府官员,尤其是杜鲁门本人,因为他担心把大量资金投向国防会造成负面的国内影响。这就是“尼采主义”持久吸引力的一个来源:改善军备不仅带来更大安全,也会带来更大的物质富足。
可是,直到命运以朝鲜战争的形式出面干预,杜鲁门才被说服。对于一个四面楚歌的总统来说,朝鲜半岛上爆发战争是又一个不受欢迎的意外事件。但对尼采来说,好运来的正是时候。朝鲜战争的爆发看起来印证了国安会68号文件中的分析:在克里姆林宫的指挥下,国际共产主义显然正在全速前进。在近期美国历史上,这不是“智囊”们最后一次冲动地赋予一般意义的事件极大重要性,另一次是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结果是清除了对尼采处方的剩余疑虑,国安会68号文件成了教条。国防支出在规模上增加了两倍,所增加的支出没有用于对朝作战,而是资助了尼采提议的改善军备计划。美国政策的军国主义化就这样在热切期待中拉开了序幕。
如果这份文件仅是具有历史意义的文物,它不会在这里引起我们的注意。国安会68号文件的意义不止于此。虽然今天多数美国人不熟悉这份文件的内容,但尼采的这部“杰作”对当代美国政策的意义,不啻于华盛顿的告别演说或“门罗主义”对19世纪美国政策的意义。它提供了一把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