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海用力拍了拍她的肩头,“十八娘,我们不惧生,亦不怕死,你自己也说过,尽心竭力,虽曰未学,子曰学亦。”
顾十八娘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言。
“是的,哥哥,你说得没错……”她慢慢说道,面上浮现一丝苦笑,“我害怕,我一直都在害怕,很害怕……我怕活着,又怕死,我口口声声心心念念要对抗命运,我如果不怕它,何必要对抗它,我坦坦荡荡而活,痛痛快快而生,有什么必要去对抗什么……”
说着她自嘲一笑,“原来我只是放下别人,却还没放下自己。”
“是,所以,你实话告诉哥哥,在见到我们之前,你是不是已经心灰意冷,打算坐等命运安排了?”顾海笑道。
顾十八娘苦笑一下,“原来我是自己被自己蒙骗,自己被自己吓慌了手脚,失了心神。”
“是呀,你心里不放下,所以才时时刻刻被它牵着走,被它禁锢,如同困兽。”顾海整容说道:“十八娘,我和娘,都希望你过得开心,人生在世,不在长短,在心,在怎么过怎么活。”
顾十八娘默默念了边,抬头看着他道:“这就是人而生之的意义?不是为活而活……”
“对啊,”顾海笑道,伸手拍了拍她的额头,“正是这个意思,十八娘果然是十八娘,一点即通……”
“这不是我说的……”顾十八娘苦笑一下,低声喃喃。
顾海并没有听清,伸手用力拍了拍顾十八娘肩头,“来,好妹妹,跟着我说,去他娘的命运!”
顾十八娘哑然失笑,看着哥哥。
“来啊。”顾海笑道,站开几步,摆出气吞山河的姿态。
不惧生,不怕死!
顾十八娘笑意散开。
“好啊。”她站起来,微微抬着下颌,“这可是哥哥你教我说……”
“我教的!”顾海哈哈笑道:“去他娘的命运!”
“去他娘的命运!”顾十八娘叉腰笑道。
那个命中注定死去的顾十八娘已经死去了,在她醒来这一刻,新的命运注定开始,所以她的心里不要再有芥蒂。
“去他娘的命运!”她哈哈大笑。
兄妹二人的笑声穿透窗棂,飘向夜空。
笑完了,兄妹二人相对一视,浓浓的温情在心底散开。
“好了,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又回来了……”顾海带着一丝调笑,“我以后便又可偷得半日闲了……”
“好,哥哥你尽管偷闲,一切有妹妹我。”顾十八娘顺势做出一副豪气的模样笑道。
顾海哈哈笑了。
看着哥哥的笑脸,顾十八娘只觉得心中酸酸甜甜,那种有家人有依靠的感觉真好。
“那么,妹妹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你还瞒着我什么?”顾海忽地带笑问道。
“还瞒什么?”顾十八娘嘻嘻笑反问。
“你以为彭大叔那模样能瞒得住什么?也就能瞒过娘的眼而已,还想瞒你哥哥啊?道行也太浅了些……”顾海故作严肃地说道。
顾十八娘讪讪笑了,“其实,我是被文郡王府突然带走的,走得急,而且你也知道这事机密得很,所以灵宝吓坏了,我有一时半时没有及时告诉他们我平安……”
“只是这样?”顾海半信半疑。
“不信,你去问他们啊。”顾十八娘笑道。
至于那个内侍说殉葬的事……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下。
“十八娘?”顾海唤她,带着几分疑问。
“我……”顾十八娘视线看向窗外,“我不想他就这么……”
顾海明白她说的是谁,默然一刻。
“有些事不是我们想就能解决的……”他低沉声说道。
这件事太超出他们的能力了。
夜色沉沉,秋虫也陷入梦境,天地一片寂静。
顾十八娘睡得晚,又因为跟顾海的谈话让情绪波动很大,因此翻来覆去,直到天色渐明才昏昏欲睡,刚合眼,就被外边灵宝的声音吵醒。
“小姐……”灵宝带着一脸歉意,看着顾十八娘倦意满满的脸,“彭大叔来了……”
顾十八娘有些意外,“可是有事?”
灵宝点点头,“说是要见你……”
“请他来。”顾十八娘立刻起身。
简单梳洗后,彭一针就跟着灵宝过来了,来不及客套,彭一针就借口喝茶吃点心打发丫鬟们都下去了。
“十八娘。”直到这时,他才神色郑重地说道:“我知道这种病。”
顾十八娘一怔,抬眼看他,见着彭一针亦是一宿未睡的模样。
“真的?”她忍不住站起身来,带着惊喜。
“不过,我从没亲见,也未治过,只是在父亲留下的手札中见提到……”彭一针慢慢说道:“这种病,之所以从不被记载,不被医者提及,是因为,等同于不治之症……”
顾十八娘便有慢慢坐下去,她就知道,太医院都不知的病……
“顾娘子,你知道为什么说是不治之症么?”彭一针接着说道。
顾十八娘摇摇头。
“因为,不仅病难治,而且药难得……”他缓缓说道,看向顾十八娘,神色带着微微的激动。
“怎么难得?”顾十八娘好奇问道。
“龙虎汤。”彭一针答道。
龙虎汤?
顾十八娘神色一怔,她还真没听过这味药。
“需要炮制哪几味药?”她问道。
“牛黄,巴豆霜,砒霜,辰砂,白石。”彭一针答道。
顾十八娘不由色变,这些都是……剧毒之物。
室内一时无声。
“怎么治?”似乎过了很久,顾十八娘忽地开口问道。
似乎印证了什么,彭一针神色更加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之沸腾的情绪。
“十八娘,果真……”他开口说道。
顾十八娘一抬手,打断他。
“我买你的治疗法子,”她看着他,神情郑重地说道:“请开价。”
彭一针勃然大怒,“不卖!”拍桌子上站起来。
顾十八娘看着他,不急不躁,神情不变。
彭一针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才压制下情绪,他伸手揉了揉脸。
“十八娘,大侄女……”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要接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我老彭又不是傻子!我就是傻子,我也知道,你顾十八娘从来不说废话,但凡你说话,便是有因由!”彭一针双手抓着桌面,恨不得在上面挠出一道道,咬牙说道。
“告诉我法子,”顾十八娘依旧淡淡,看着他说道:“有时候名利是不能全得的,人要知足……”
彭一针将桌子重重一拍,“顾十八娘,你这是瞧不起我彭一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顾十八娘看着他,带着一丝嘲讽,“彭一针,我以为你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我呸!”彭一针毫不客气地啐了口,他站直身子,抱臂挺胸,目光由下及上看着顾十八娘,“顾十八娘,我也真看错你了,原来你不过是把老彭我当叫花子看待的!”
“我告诉你,老彭这一辈子,还真没怕过什么!”
“我告诉你,我今天来见你,要说的话应该这么说……”他看着顾十八娘,整了整衣衫,抬高下颌,“顾十八娘,老夫要去接个诊,需要一味药,不知道你敢不敢做?”
第179章 如愿
彭一针说出这句话,室内一阵沉默。
深秋的晨光透过窗棂投在室内,门外隐隐有丫鬟们的走动说话声,旋即又消失了。
顾十八娘知道这是灵宝守在外边,找借口打发人走开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彭大叔,这事……”顾十八娘抬头看他,开口要说话。
“你就先说敢不敢吧!”彭一针抱着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我自然敢,”顾十八娘有些无奈,“只是……”
“那就没什么只是!”彭一针重重点头说道。
顾十八娘略沉默一刻,抬头看他道:“彭大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机会,成了,你将获名得利,在这人才济济的京城站住脚,但如是败了……”
她的神色凝重起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想都别想留得青山在,明日再重来。”
彭一针哈哈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顾十八娘。
“十八娘,老彭不是傻子……”他说道。
突然地失踪,突然地归来,突然询问病症,却并不多言,如果真有成名的机会,彭一针相信顾十八娘一定会举荐自己,如果她不举荐,那就一定是这个机会凶险之极。
富贵险中求!莫名的彭一针觉得如果自己错过这次机会,收拾包袱回老家去,那么这辈子他也就只是混在河中县,然后给自己的儿子重复一遍父亲给自己说过的话,儿啊,将来光宗耀祖就靠你了……
顾十八娘看着他,“为了成名,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彭一针却是一笑,看着顾十八娘道:“那十八娘你又是为了什么?”
顾十八娘没有说话。
“你非要我的诊法,难道也是为了拿去博名气吗?”彭一针再一次问道:“你出身官宦之家,纵然投身匠人行,又得刘公相护,一进门便成名,技艺超群,地位尊崇,荣华富贵已然在手,那又是为什么明知凶险却非要迎头而上?”
顾十八娘沉默不语,为什么呢?先是她以为自己命中难逃一死,只有救得文郡王才能逆天改命,但通过顾海那一番话,事情貌似又不是这样。
文郡王已经明饶她一命,至于那内侍说的殉葬的事,乃是文郡王身后事,一个死去的郡王,他们之间又无什么交集,她一则在药界地位尊崇,二则有哥哥以及族人大官吏顾慎安相护,只要她不想死,就没人奈何的了她。
她已经从这次漩涡中脱身,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守着娘和哥哥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为什么她的心里始终是压了一块巨石,为什么下意识地就抱着一丝希望询问彭一针是否知道这个病症,为什么听到他真的知道便非要得到诊法?为什么她就想试一试……
“我只是,想而已。”她淡淡说道。
“其实,大侄女,不管因为什么,咱们都是一样的……不甘心,不认输,只向前,不想退步,死脑筋倔根筋……”彭一针哈哈笑道:“要不然当初在仙人县咱们就一见如故了一拍即合,将那周狗贼一击命中……”
听他提起往事,顾十八娘的神色缓和了很多。
“其实,以后还有机会的……”她沉默一刻,轻声说道:“只要留得命在,机会有的是,如果没了命,就什么都没了……”
“不,十八娘,你这话就错了!”彭一针挥了挥大手,带着几分豪爽与洒脱,“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也别用未知来作为逃避当下的借口,今日就是今日,明日就是明日,我以前也常常这么安慰自己,今天没挣到钱,明天就能挣到了,今天没遇上病人,明天就有人慧眼识才了,然后我就心安理得地在今日混混而过,然后永远明日复明日……”
“十八娘,所谓明日,不过是逃避今日的自我安慰,是退缩,是放弃,这样,永远等不到机会,永远等不到我们期待的明日……”他攥起拳头,在身前狠狠地晃了晃,“老子我受够了这种等待的日子,所以,去他娘的隐忍等待蓄势待发,老子绝不放过眼前任何一个机会,老子不等机会来找,老子要去操纵机会!”
顾十八娘愕然看着他,看着一束光彩在彭一针粗糙的脸上绽放。
这个大大咧咧毛毛躁躁的中年汉子,倒也有如此精细的内心。
她不由笑起来。
“十八娘,你就说你敢不敢干吧?”激扬顿挫之后,彭一针整容肃声问道。
顾十八娘看着他,眼前浮现文郡王那长身负手而立的身形,显得是那么的落寞孤寂,这世上有人担忧他的生死吗?只是因为他的生死而担忧?不是因为他的身份他的地位?
“敢。”她缓缓吐出一个字。
“那咱们这次就玩个大的!”彭一针重重一拍桌子说道。
顾十八娘终于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她的脸上一扫凝重,浮现从容的笑意,“那咱们就不提那丧气的,说说这一场豪赌咱们能赢得什么……”
她伸出手扳着手指头,“一,你成名的机会,二,你我丰厚的赏钱,三……”
她看向彭一针,面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无比强大的靠山,足够你我欺行霸市天下逍遥任行……”
彭一针哈哈大笑,“好,光其中一条,就足够咱们下注了!”
“好,那就将全部身家押上,咱们玩个大的!”顾十八娘站起身来,含笑说道。
二人相视一笑,只觉豪情万丈。
“小姐……”灵宝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二人转头看去,见顾海垂手立在门口,薄纱绣花的堆帘遮住了他的神情。
“哥哥……”
“少爷……”
二人顿时面色有些难看,心里忐忑,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僵持一刻,顾海慢慢转过身走开了。
“十八娘……”彭一针一脸自责,是他挑的头,无疑是拉着人家往火坑里跳,换做任何一个人家,拿棍子将他打出去都是丝毫不为过。
“没事,”顾十八娘冲他宽慰地笑了笑,“你回去准备一下……”略一迟疑,“再好好想想,如果……如果决定了,就在你的药铺等着。”
彭一针哈哈一笑,对她拱拱手转身大步而去。
顾十八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略出了会儿神,便举步向顾海离去的方向追去。
顾海就站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
“哥哥……”顾十八娘站在他身后,斟酌着话该怎么说。
顾海转过身,冲她摇摇头。
“十八娘,对不起……”他忽地说道,眼圈已经泛红。
顾十八娘有些不解,这句话应该自己说才对。
“十八娘,我这才知道……”顾海声音干涩,“我这才知道,去年我入狱,你和娘……你和娘……是怎么样的……”
他的话终于说不下去,伸手抱住顾十八娘,男儿泪缓缓落下。
当他慷慨赴义,当他为天下大公,当他舍生取义,他的亲人受着怎样的煎熬痛哭,直到他亲身体会这一刻才明白,如烈焰焚心,如万毒噬骨,如哑口失声,不能喊不能说,撕心裂肺。
“你去做你想做的,我来做我该做的……”顾海紧紧抱着她,说出了那时妹妹说给自己的话。
夜色笼罩上来时,顾十八娘站到了文郡王府外。
“什么?”听到人来报,在书房陪着那个替身会客的幕僚顿时失态。
“嗯?”替身郡王对他投来一瞥,带着隐隐的不满。
中年男人在众人注视下恭敬施礼赔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