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眼睛瞪直了,光是抽烟,抽廉价的劳动牌,一边抽一边咳嗽。他听完了,什么话都没说,以后的四天里也始终没提这事。只在临走那天夜间,给我留下个月的生活费时,多拿出了十五块钱,嗓音沙哑地说:
“碰到那个替你垫车票的同学,把钱还他。”
春节他再次回来的时候,跟我谈起了陆朝龙。他说这是干校一位同志主动提及的,这陆朝龙是那位同志的亲戚,说他本来也是上海人,上山下乡的时候,他走的是“自寻出路”的插队落户道路,他所在的公社就在黄浦江对面,摆渡到浦东,坐公共汽车半个小时就到了,甚至比在闵行上班的工人还方便一点。更主要的是陆朝龙下乡后表现突出,又有当地的亲戚提携,两三年间,已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干部,前程远大。
爸爸在吃年夜饭的时候提起这个人,我很敏感。果然,随后几天里,他侃侃而谈,把陆朝龙的情况彻底地给我介绍了。
陆朝龙所在的宽桥公社,年年都有招工名额。特别是市区的宾馆、饭店,每年总要到他们那儿招收服务人员,指定要姑娘,五官还要端正一点的。如果能转点到市郊的宽桥公社来,一两年内进上海,那是没问题的。
爸爸和我之间,只剩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就让我主动捅破吧,省得爸爸为难:
“爸爸,有什么办法转点到市郊来呢?”
“要有办法,爸爸当初也不会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那现在……”
“干校的同志说,陆朝龙虽是公社副主任,明目张胆地开后门,怕也难办。”
“那就没办法了。”
“办法倒有一个,就看你愿不愿意。”
接着,爸爸又说了陆朝龙的意思,他无意在宽桥公社的范围内找对象,他还是希望在市区找,即使市区的姑娘不愿意,哪怕是市区出去插队的也可以。
我早猜着了。爸爸一谈这个话题,我就猜到了。但我沉默着,我在忖度,也许,这并不是干校的同志主动跟爸爸谈的,而是爸爸托人找的门路。
“你看呢?玉苏。听你讲过那一番遭遇,我考虑,你再回贵州歇凉寨去,不合适。”
“等哥哥回来,一起商量。”
爸爸皱皱眉头:“大年夜不到,他不会回来的。”
“会的。我特地写了信去。”
“他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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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25)
“没有。没有回信不更说明他要回来嘛。今天不来,可能是买不到船票,可能是轮到他值班。”
“但愿……”
我真恨哥哥,过春节他也不回来,我两年回家一次,他都不愿回来同我团聚。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爸爸,他毕竟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早知道哥哥不会回来了。
年初四那天,中学里的同班同学陈谷康倒找上门来了,他说他同哥哥都在前哨农场,两个连队紧挨着,棉花地接棉花地,只隔着一座桥。他说是哥哥请他来的,给我捎来十块钱,要我过了春节多住些日子再走,他力争在节后回来。
“那他春节为啥不回来?”
“值班吧。每个连队规定了必须留下多少人,要不,整个农场就走空了。”
我心里仍对哥哥老大不满,人家有正经大事要同他商量,他倒请个人上门一趟,丢下十块钱就算完事。不过想到陈谷康同哥哥毕竟是两个连队的,也许并不熟悉,我也不便多说了。
陈谷康倒混得不错,当副排长了。他说,只等他爸爸的问题一朝解决,他的党员就能批下来。现在,支部大会已通过,报到场党委去了。瞅他说话时眉飞色舞的神态,我不由联想到他当红卫兵团头头时的神气劲儿。看来,人的年纪会逐步增长,但个性中一些基本的东西,却不容易改变。
“你呢,近况如何?”讲完了自己,他倒还关心地问起我来,虽然尽量抑制着居高临下的神态,仍不由自主显露点自得之态,“怎么会到贵州去插队落户的?”
“你们去崇明的,走得早,不知道。”我叹息了一声,“那条接受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一发表,不管原先是什么档次的,统统都得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一片红’。”
“你就不能赖一赖吗。”陈谷康真切地道,“有些人赖着,不也由外农赖到市农来了。”
我只得苦笑笑:“那时……妈妈死了,爸爸又在隔离审查,我哪里赖得住……”说着,我的眼里涌起了泪,我极力克制着,瞥了坐在角落里的爸爸一眼。
他一直像不存在似的坐在那里。
陈谷康唉叹了一声,不无惋惜地说:“早晓得,你该学我的样,主动要求去崇明。”
这倒是句大实话。可在当时,毕业分配有四个档次,我是家中老小,有希望在城里工作。哪会有他这样的目光呢。
陈谷康走了之后,爸爸问我:“你为啥不把自己那件事,和他商量商量?”
爸爸的心情真有些急迫了,他是男生,虽是老同学,却也有几年不见,我哪里讲得出口。我说:
“他又能给我出什么馊主意?”
“我从旁观察,觉得这位同学是很有些脑筋的。”
听得出,爸爸对陈谷康还颇欣赏呢。
春节过去了,爸爸又要回干校去,我去送他。临上车前,他斟酌地对我道:
“陆朝龙那件事,我看是不是这样,我先向他索要一张相片……”
我瞅了爸爸一眼,他正用一双忧郁的目光征询地望着我。清晨的风很大,司机按响了喇叭,有一个小姑娘在车厢那边哭着喊妈妈,自行车铃声响得像潮水。
我朝爸爸点了点头,说声再见,急促地转身走了。我不能不对爸爸点头,我晓得他希望我答应,况且,他是为了我摆脱厄运、摆脱困境。近几年来,他是老了,确确实实老了。
于是照片寄来了,于是有了今天这一番安排。当事态一步一步往前进展时,我的羞涩,姑娘不点自通的固有的矜持,都消失殆尽了。有的只是实际利益的权衡,只是通过这次相亲和结合能给我的命运带来转机的考虑。爸爸是对的,在发生了雨夜那件事之后,难道我还能回到歇凉寨去吗?在吴大中这个土皇帝的权力范围之内,难道我还能过太太平平的日子吗?
我盼望着陆朝龙的出现。随着日子的一天比一天挨近,我的心情也愈加急切。现在只须瞅他一眼,只一眼就够了,瞅着顺眼事情就能定下来。主动权完全在我的手里。我甚至想象着,我带着转点证明去办迁移手续,我到了浦东宽桥公社住进了陆朝龙那完全是陌生的家,我被抽调到市里的一家大宾馆在财务室上班,我还想起了电影《李双双》里喜旺说的那句戏谑的话:“先结婚,后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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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26)
哎呀呀,面对即将变化的命运,我的心头涌起多少倏忽即逝的思绪啊。
天气真的很好,弄堂里铺满了阳光,一竹竿一竹竿的“万国旗”全晾到阳台上,晾到弄堂里来了。
我铺床叠被、扫地抹桌子,把屋里碍眼的东西全放到看不见的地方搁起来。早饭很简单,两只大饼一根油条,就一杯开水,把肚子填饱了。我不想煮泡饭,不想下面条,免得正在忙碌时,陆朝龙来了,搞得手忙脚乱。中午饭我也准备这样,他要愿意逗留到下午,我就请他到外面吃顿饭,省得为一顿午饭大动干戈。这样,我就可以陪伴他坐着,坐在他对面,让他细细地把我端详个够。
对于我的相貌和形象,我是很有自信心的。不止一个人在背后夸过我漂亮,当着我面夸,那不算稀奇,人们有时候是恭维你,有时会为了讨你欢喜,有时又是怕你生气。唯有背着人夸,说的才是真心话呢。其实,不用人夸我也懂得自己究竟有多美,一个姑娘,讲究的不就是修长苗条的形体,不就是脸庞的纤美秀巧,不就是青春特有的魅力嘛。这一切,我都不比人差,要不,吴大中怎会动那种坏念头呢;要不,还在中学里,矫楠怎么独独给我写那样一封信呢!
陆朝龙不会视而不见的。他当着公社副主任,春风得意,要挑选对象,不就是要挑一个漂亮点的嘛。
我胡思乱想地清等着。
九点钟他没来,我有些焦急了。怎么搞的,说得好好的,早上来,早上早上,不指的是吃过早饭以后那一阵嘛,我在责怪爸爸的信上没定个时间了。
十点钟他没来,我心头不安了。他失约了,可能是有事,开会啊、意外的公差啊,他毕竟在当副主任啊。我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心绪不宁。
到十点二十分,我决定走出这间小屋,慢慢顺着弄堂走出去。反正我看熟了他的照片,他走进来不会错过的。
穿着为他的来访特地换上的衣裳,我打开了小屋的门,嗬,这是怎么回事,他正在灶披间外头锁自行车。我声色不露地凝视着他,心怦怦跳得有些异样。
上了锁,他直起腰来,手里晃着自行车钥匙,跨进灶披间来了。
水斗旁边有人在洗菜,他环顾了一下幽暗的灶披间,问水龙头边的老阿奶:
“阿奶,我想打听一下……”
话没说完,他一眼看见了我,一辨认,他指着我道:“嗬,我找的就是你!”没错,爸爸一定把我的照片也给他了。
老阿奶疑惑地转过身来瞥他一眼。
我故作镇定地问:“你是陆朝龙吗?”
“我就是。”
“请进。”
他比照片上英俊得多,灵活得多。拍照片的时候,他一定很拘谨。头一印象,我就觉得顺眼。
我在杯子里放了一撮茶叶,给他倒了杯水。
“谢谢!”他坐在方凳上,两眼盯着我。我对他微微一笑:“你抽烟吗?”
“噢,我有!”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凤凰过滤嘴烟。
“我正巧没有。”我抱歉地笑了。
他大概觉得我这话很俏皮,放声笑了,笑声带着醇厚的共鸣音。
我感到他有股男子的豪气,不像陈谷康那么自负,也不像矫楠那样难以捉摸。是的,以后我要学习和这样一个人相处。
“你的工作忙吗?”我见他不说话,先提起话题。
“很忙。”
“整天干些啥?”
“开会,跑生产队,要么到市里出差。”
“在乡下……习惯了?”我快找不出话题了。
“早就惯了。”他做出一个如鱼得水的手势。
我再也找不出话来讲了,期待着他主动和我交谈。他是男子,应该他多讲些。但他做过手势之后,又不讲话了。
毕竟太生疏,互相都尴尬。
灶披间里传来自来水冲击水斗的嘈杂声,脚步声,弄堂里有人在大惊小怪地叫:“阿毛娘,你家小囡在白相脚踏车,要被压着了。”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过,邮递员在喊:“六十二号,张家敲图章!”从后弄堂那边,隐隐传来一阵阵锣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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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27)
整整五分钟,他都没吭声。还是一个公社副主任呢,还想谈对象呢。话都不说,哪个姑娘愿跟你。心里虽说这么在暗忖,但见他那么老实,我的心头还是浮起了一丝快慰。我不希望自己找的是个油嘴滑舌的人。
“这样吧,”为了安他的心,我提议道,“头一回来,你就吃了午饭走。”
他倒也不客气,问:“你有准备了?”
我坦率地道:“嗯,我们一起出去吃。我请客!”
“谢谢你的好意。”他站起身来,“脚踏车踏进市区,我还有点要紧事儿办,不能和你吃饭了。”
“你……”我不知所措了。
他淡淡一笑:“我算来过了,对吗?”
我抿紧嘴儿,点点头:这算什么话啊。
“那我走了。”他朝门口走去。
“不再坐一会儿了?”我抢上一步去问,手不知怎么一碰,把那杯他没喝一口的茶碰倒了,茶杯在桌面上滚了几滚,“”一声落在地上,打得粉碎,茶叶沫子和水溅在他的裤管上,“哦,对不起,真对不起。”
我心慌意乱地道着歉。
他宽容地摆摆手:“没关系。你什么时候回贵州?”
我那正在沉落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过几天吧!”
“好,祝你在那儿早日抽调上去。”他朗声说着,大步走出了小屋,穿过灶披间,跨下台阶去开自行车的锁。
我拼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和波动的情绪,勉强跟到灶间门口,朝他挥挥手尽了礼仪之道。当他的自行车一从弄堂里拐弯,我就一阵风跑进屋子,“砰”一声关上房门,扑倒在床上哭起来。
我还以为主动权在自己手里,我还觉得自己稳操了胜券,是我在挑选他。前些天,在弄堂里遇见到余云家来探望的聂洁,我还不无自信地向她透露了正在设法离开贵州的信息,谁料想,结局竟是这个样,陆朝龙来了,前前后后一共只有十来分钟,像端详一件商品似的,把我草草瞧了几眼就走了,临走时还扔下一句那样的话……哦,我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下贱,如此恬不知耻的呀。我的人格真的降低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今后我又该怎样去走完未来的人生之路,怎样去应付人生道路上的险恶和艰辛啊。天,天,我简直没一点办法了,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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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波涛(1)
随着春天来到了歇凉寨,插队落户在这一片偏僻山乡的上海知青们中间,忽然传开了一个骇人的消息,有个在黑龙江插队的知青,是个杀人犯,流窜到了山乡。赶场天之前,这种议论升到了高潮,说得活灵活现。说杀人犯来无影、去无踪,说他长得又高又大又结实,像电影中的一些反面人物那样留着一绺梳剪整齐的小胡子,说他身后跟着一帮人,都是亡命之徒。要是闯进了哪个知青集体户,知青点上的人都得给他提供食宿,要不,他就“撬窑堂”,趁知青们出工时,把一整个集体户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偷个精光,搞不好有的人身上还要被他捅一刀。说这一段时间,他正在城关区那边一个集体户一个集体户地“横扫”,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扫到歇凉寨周围这块土地上来。到时候,长得漂亮的女知青最好回避,躲到农民家和姑娘媳妇们挤着睡。否则,被这个杀人犯盯上了,少不了有点麻烦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