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火星世界欢呼雀跃,所有的人都一个心思:到α星去,回到我们的故乡去!火星文明奇迹般地恢复着。火星需要巨大的能源,我们要建造具有正反物质发动机的超级星际航船,用来飞向α星。
但在火星向宇宙迅猛发展之际,却遇到了绊脚石,这便是太阳系的土著民族地球人。尽管地球人也步入宇宙时代,但其文明仍与火星相差甚远,并且地球人生性凶狠狡诈。因此火星世界自诞生伊始便与地球人从无接触,双方各行其事,互不干扰。
几十年里我根本不知道地球人的存在,后来才零碎地知道一些情况。在地球上拥挤着四百亿人口,这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劣等民族,他们脆弱的文明已无法经受各种危机的冲击。等待着他们的只有一步步地消亡,对此我们不屑一顾。
由于历史原因,他们拥有太阳系除火星和冥王星外的其它所有星体。实际上,他们根本无力开发,大部分星球都荒芜着。
于是我们开始在其上建立矿场和基地,其间,难以避免地和地球人相遇了。最初大家基本相安无事,可好景不长,火星人类建在海卫一上的导航基地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在附近搜索时发现了一艘地球飞船,火星舰队当即将这个庞大笨重、弱不禁风的丑八怪打发回了老家。火星人矛头直指地球,开始大肆清除地球人在外星所设的基地。
对于资源贫瘠的地球,被断绝能源来源无异于坐以待毙。于是地球正式向火星宣战,太阳系战争爆发。
在火星人类的眼中,这根本就是一场一边倒的战争。地球人的旧式战舰被火星的超级舰队顷刻围歼,火星军队继续势如破竹地清除地球人在其它星球上的基地或殖民地。不到一个火星年,地球人丧失了除地球和月球外的所有宇宙领土。
然而,随着战争的延续,形势急转直下,火星部队强大的攻势被彻底粉碎,地球人不可思议地进行了反攻。除了过剩的人口,地球人几乎什么都没有,但他们竟一路长驱直入直逼火星本土。没有人明白,我们几乎拥有一切,可我们却要输掉这场战争了。为什么?难道有神在暗中保佑着地球人吗?
为了挽救败局,火星政府不得不孤注一掷,将一艘伪装成地球飞船的战斗舰载满定时的核弹,试图把地球人从宇宙中抹去。谁知飞船和身为驾驶员的我却被阴差阳错地抛到了两万一千年前的地球。
三
我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
短暂的苏醒,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卷厚厚的植物纤维织物中,周围是一根木桩撑起的相同织物的简易帐篷。那个叫赤比的古地球人守在我旁边,他右手正拿着从我身上脱下的宇航服。
我再度昏迷,离开宇航服对我便意味着灭亡。我被这星球巨大的引力挤压着,动弹不得;温度也太高了,随着正午的临近,我的全身仿佛被一团愈燃愈旺的火焰烘烤着,每一个细胞都在干涸在破裂。
我快死了。
是什么如此清凉地进入我的心胸?有人扶我半坐,是赤比,他一口口给我喝一种极苦的植物汁液。惚恍中,我看见他的脸贴近我的眼睛。他的眉头紧锁着,目光中满是关切,厚实的嘴唇透着自然的朴实与善意。我的头靠在他宽大的肩膀上,内心竟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他是谁?他是洪荒时代愚昧无知的原始人,是卑劣凶蛮的地球人祖先,是高度发展的火星文明面前的一粒微尘,可他却给了我父亲般的温暖。
其实我从没尝过父母的亲情之爱。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不过是借用了父亲的精子和母亲的卵子,除此之外,我们就仅剩下一个父子的名份。从试管中孕育,到我长大成人的数十年里,父母从未来看望过我,更别提什么关怀和帮助。一次,机器人保姆指着电视中演讲的一个政府要人说,那就是你的父亲。我看着他,心中毫无感觉。火星世界中,父母并没有抚养子女的义务,所有的孩子都和我一样,在辉煌的文明前孤独地长大。
那汁液的药力使我积蓄了一点力量,我竭力抬起重如千钧的手,指向我的宇航服。随后,我又昏迷过去,但这次我的大脑仿佛是清醒的。我猛然意识到,我在向谁寻求温暖?他们是火星人类的敌人呵!我不是在认敌做父吗?我要去毁灭他们,反正核弹已临近爆炸。可是,我真的是认敌做父吗?迷雾从脑海中漫起,淹没了所有思绪。混沌中,两颗星凄迷地亮起,多像火华的眼睛呵。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想起火华?
记得那是在火星部队进攻月球暂时受挫时,火华和其他士兵一起撤回火星。但我并没有在宇宙港接到他,所有前线退回的士兵都被直接送到精神治疗中心去了。
数月后的一天傍晚,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火华正坐在房中那扇落地窗前。窗外就是迷乱的星空,他的身体仿佛都融于这幽深的宇宙,仅剩他的双眼,是那般凄冷。
“听说你要去参军了?”他问。
我点头。
他沉默,用迷惘的目光注视着我。良久,他又问:“你知道我们,我指的是整个火星人类,她来自何方吗?”
我不觉笑道:“这个数年前困扰着我们的千古之谜现在还是问题吗?我们不是已经接到来自鲸鱼座α星上的祖先们的来电了吗?”
他摇头,摇得很慢,我看出他是在努力抑制自己不激动起来,但他的声音却有些颤抖:“不,这不是真的,根本就没有什么α星,没有什么祖先来电。”
“我看你的精神有些不正常。”我讥笑着。
谁知我的笑却激怒了他,他疯了一样扑上来抓住我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这个傻瓜!你……你们都被该死的政客给骗了!这不过是个大骗局!那些知道真相的混蛋们清楚,如果没有什么凝聚力使大家团结在一起,火星世界就得完蛋,于是他们就装扮成什么考古学家,再伪造一份所谓的星外来电,以转移致命的心灵危机。这是个弥天大谎!一个可以使火星文明苟延残喘的弥天大谎!”
说话时,他的眼神疯狂可怖,令我心悸。说罢,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的喘息逐渐归于平静,默默回到椅子上。
“我来告诉你另一段历史吧。我并不是来和你争吵的,所以请你不要打断我。”
“大约三万年前,太阳系的某颗星球上产生了高智慧生物的萌芽。那颗星球是地球,而非火星!在跨越了漫长的岁月后,地球上的生物已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和文化,并且进一步迈向宇宙空间的时候,火星仍旧是一颗布满氧化铁的荒凉星球。
“后来,人类登上了火星,但火星并不适宜人类生存,它的大气极其稀薄,平均温度只有零下六十度,季节变更时还会引起猛烈的风暴。
“又过了几百年,地球本土的能源枯竭导致人类陷入严重的能源危机。地球人类决定执行‘绿洲’计划,把火星改造成第二个地球。他们在火星轨道设置了大量太阳反射镜,并在火星表面建造了数千座生产臭氧的化工厂,因此而产生的强大的温室效应将使火星气候变暖。于是诸如酵母和细菌等简单的生命形式就可以在火星培植,这些生命又释放出氧气,从而制造出使人类能够生存的环境。上述计划,整整进行了四千年,在几乎耗费了人类的全部财富之际,新的火星诞生了!
“仅仅一百年的时间,拥有一千万移民的火星在经济领域已经超越了地球,而地球上90%的能源都来自火星。随着火星政权落入自我发展意识极强的一代人手中,在火星人眼里,地球已成为严重阻碍火星发展的重要因素。
“火星开始悄然发展自己的军事力量,不过数十年时间,它的军力已可以与地球相抗衡了。于是,它提出了脱离地球联盟独立的请求,但没等地球表态,火星本身便爆发大规模反独立运动。老一代地球移民们的心中,地球再贫穷也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他们热爱她,尊敬她。于是独立之事便不下了之。
“自此之后,火星的独立运动从未停歇过,但由于地球移民占火星人类的比重逐渐减少,火星与地球的隔阂日益加深,终于,一个坚持独立的火星强硬政府上台。它一方面用严厉的专政手段压制火星的亲地势力,一方面利用各种手段威逼利诱地球。最后,火星终于迎来了独立。
“从此,火星和地球断绝了所有联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开始自我发展。为了防止人类的思乡之情再度掀起火地统一浪潮,年轻而无知的火星人类放弃了所有地球的文化传统,企图单独发展自己的文化,并且拒不承认火星人是地球人的后裔。
“两千年后,生活在火星上的人类对地球已一无所知,最多他们只了解到地球人是一个人口过剩、素质低下、资源贫瘠并且与火星毫不相干的外星种族。
“这些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火华逼视着我。
我也逼视着他。现在的问题是严肃的,我冷冷地说:“既然α星的来电是骗局,那么我完全可以认为你说的同样是个骗局,除非你能拿出确凿证据。”
他一笑,笑得极为凄楚。
“所有火星人类只不过占人类的十分之一,而它几乎掠夺了人类文明的所有财富,还谈什么发展?谈什么文明?这就是自私,贪婪!为了脱离人类,我们抛弃了所有人类的文化,以为高速发展的经济就是文明?无知,愚昧!结果呢,我们不得不求助于严酷的管理,求助于考古骗子们的蛊惑。现在好啦,报应终于到了。知道真相的人越来越多,觉醒的火星人开始帮助地球人类反攻火星了。难道你没有看见吗?”说着说着,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枪,“为什么我们要打仗?为什么我们要屈服于自己心底的自私和贪婪?为什么我们不能团结在一起友爱互助……”
我突然发现他的眼中涌出泪来。不等我说什么,他已经按下了电钮,哭泣的头颅碎裂开来。
事后,精神治疗中心告知我,火华是在接受治疗时逃跑的,他患了严重的妄想症。
火华是我最亲密的人,但火星人类的冷酷无情使我对他的死几乎无动于衷。当时,我相信他确实患了妄想症,他的话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而现在我理解火华了,我不正处于他当时的境地吗?我现在理解他在了解人类最阴暗的隐私之后的痛苦,理解他在人类互相残杀面前的无奈与绝望。他是绝望自杀的,并非患了什么妄想症。庞大的火星文明在我心中已彻底坍塌,从赤比身上我无处不感到强烈的归依感。我明白,他就是我的祖先。我心灵深处沉睡的记忆突然复苏,并与赤比产生强烈的共振。
我恢复了健康,无论身体还是心理。我身上被重新套上了宇航服,一定是赤比在最后时刻看懂了我的手势。
见我好转,赤比也异常高兴。他端来几碟食物和一壶名为“酒”的饮料让我吃。这些粗糙的原始食物,恐怕我的胃是消化不了的,我推辞说不饿,并示意他自己吃无妨。
他不推托,边吃边和我聊起来。
我了解到,他的国家正在和一个叫“秦”的国家打仗。对手是极其强大的,上一次战争中他们有数万人被秦军屠杀。而这次他们再度陷入困境,已经有几万士兵阵亡,远离家乡的士兵们也不愿再打仗了,整个军队进退两难。赤比说这种犹豫是极为危险的,一旦秦军抓紧时间积蓄起力量并找到楚军的弱点,那便预兆着楚军的灭亡。
“算了,不去聊它了。”赤比烦闷地摇摇头。喝了酒后,他的面容显得更为激动,看得出他对楚军的境遇深感忧虑。我不觉想起了火华,尽管他们相隔万年,却有着共同的哀愁。
赤比又问起我的世界的情况。我告诉他,尽管我的世界美丽无比,但它同样动荡不安。他听后,低头不语。我猜测,在他心中一定认为只要人类文明极度发达后,野蛮的行径就会随之消失,我的话打碎了他的梦想。
不知不觉中,他的忧伤也感染了我,于是两个人一起沉默了好久。
我们又谈起了科学,他的心情顿时兴奋起来,如数家珍地列举着自己对星空的发现。他告诉我,孛星的来临是有规律可循的,他正在试图算出这一周期;而陨星的坠落时间和规模都是不可知的,但它们却含有大量的金属成分,利用价值极高。他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书稿让我观看,那上面标有几百颗星体的精确位置,说这是他老师一生的心血。我感到,尽管这个时代十分落后,但像赤比这样原始的文明探索者,他们的求知欲是无比强烈的,正是他们在这远古之夜一点点积累起灿烂文明的火种。
这时,我突然想起那要命的飞船还实实在在地停在这无知的大地上呢。核弹距爆炸时间已经不远了,我仍无计可施。
赤比仍在兴致勃勃地介绍他的铸造术,他领我到帐外去观看士兵们铸造铁器。
地球上的白天即将过去,日落的景色和火星并无区别,同样给人凄凉的感觉。也许明天这个时候,我连同周围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一大片开阔地上,数百名士兵正围在一个熔炉旁,反复锻铸、锤打着铁质武器。赤比随手拿过一柄剑递给我,我仔细端详着,剑背很宽,刻着朴实的菱形花纹,分量十分沉重,我注意到它的质地竟然是钢。我的心突然一动,这种冶炼技术已然具有了一定水平,稍加改正后,或许可以帮我修好飞船。
我的目光投向赤比,发现他也正注视着我。我俩不约而同地说道:“我有件事要求助于你。”
我们相视而笑,又同时说:“你先说。”
再三推让,他坚决要我先说。
我询问的眼神望着他。“你……相信我吗?”我问。
他毫不犹豫地郑重地点头。古人特有的义气与朴实。
于是我说道:“我想你知道,我乘的飞船坏了,假如我不能在两个日落的时间内修好,并将其驶离这里,那么它带来的灾难将无法想象,说不定整个大地都会毁灭。现在,我只有依靠你们的帮助,才有可能使飞船修复。”“你需要多少人?”他未作迟疑地问。
“至少五百人,当然越多越好。”
他不答。片刻,他忽然抬头问:“我的帮助真的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