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刘贺进入长安、登上帝座的那一天,我就已经隐隐意识到:我可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刘贺远不如我想象的聪明——他不是轻车简从来的,而是前呼后拥、恨不得把他封国的人全都带进长安来的。
此后二十多天所发生的事实一再证明——他岂止不够聪明,简直是愚蠢到家了!他总共带来了两百多号昌邑旧臣,既不依资历,也不论功劳,一口气,全部加官晋爵。比如原来的昌邑相国就被他擢升为长乐宫的卫尉。每当看到这帮得志小人天天在朝堂上趾高气扬,而且在我面前显摆摇晃,我气就不打一处来。
一个小小年纪的刘贺,还有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边藩小臣,竟公然蔑视我的权威?!才当了几天皇帝就如此明目张胆地培植私党,假以时日,还有我霍光的立足之地吗?!他们难道真的以为,我把帝王权杖交出去后,就没有能力再收回来吗?!
笑话!
我简直是瞎了眼,居然挑了这么一个活宝来当皇帝,既让天下人耻笑,更让我霍光蒙羞!很快我就对自己说:必须阻止这一切。
当然,在最终废掉他之前,我还是苦心孤诣地给了他几次机会。然而,这个笨蛋一次也没抓住。并且还变本加厉。我授意太仆丞张敞上书劝谏他,他置若罔闻。我又让光禄大夫夏侯胜趁他出行时挡在他的车驾前当面进谏,他居然把夏侯胜绑了,命有关官员将他定罪。我再让侍中傅嘉进行最后的劝谏,他干脆把傅嘉扔进了监狱。
我死心了。什么叫烂泥扶不上墙?
这就叫烂泥扶不上墙!
我决定把他废了。当然,我不能让人认为这是我的个人意志,而要让人知道这是朝中大臣的一致愤慨。我找了个机会,对我的旧属,时任大司农的田延年稍稍做了暗示。田延年心领神会,马上说:“将军是国之重臣,既然知道此人难当大任,为何不禀报太后、另立贤能呢?”
我说:“是有此意,不过不知前朝是否有此旧例……”
我说了一句废话。不过在这个时候,这种废话并不多余,而且非常必要。
田延年很乐意为我代言,他说:“商朝的伊尹放逐太甲、安定国家,人皆称义。将军若能这么做,就是汉朝的伊尹。”
田延年对我说的这句话不过是密室私语,可从此却被众多的后世史家一遍遍地称引,成为中国政治史上的经典佳话。人们乐此不疲地把我和伊尹并举,以儆示那些图谋不轨的篡位者,赞扬那些鞠躬尽瘁的辅政大臣。
后世的人们似乎一致公认:我是非常时局中的典范人物、栋梁之才。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期许和认可。
然而,很快就有一个人动摇了我的这一自信。他就是我继昌邑王之后拥立的另一个皇帝——刘病己。也就是后来改名为刘询的汉宣帝。他说跟我在一起犹如“芒刺在背”。这就有点让我闹糊涂了——我到底是人们所说的国之栋梁,还是皇帝眼中的一根芒刺?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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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心已定,我就开始启动对刘贺的废黜程序。
我跟车骑将军张安世(也是我提拔的)妥善商议之后,就让田延年把我的计划告知了丞相杨敞,准备让他率领群臣响应我的提议。杨敞这人本来就有点懦弱,一听说要废黜皇帝,吓得大汗淋漓,说不出话。要不是他的夫人替他表态说“一定遵奉大将军的命令”,我很可能会考虑把他撤掉。事后田延年对我说,他是故意离开了一会儿,好让他们夫妻商量商量。果然,他一离席,聪明的杨敞夫人就从厢房匆匆跑出来,数落她丈夫:“这是国家大事,如今大将军心意已决,才会派九卿(田延年的官阶)前来知会你,你要是不赶紧答应,与大将军同心,还在这迟疑不决,第一个被砍头的就是你!”
元平元年六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昌邑王刘贺被我拥上帝座的二十七天后,我召集了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等朝臣在未央宫举行会议,准备把刘贺废了。我扫了群臣一眼,说:“昌邑王德行昏乱,恐怕会危及社稷,你们说,该怎么办?”
不出我所料,我话音刚落,大殿上的衮衮诸公们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他们相互交换着惊慌的眼神,支支吾吾,没人敢开口说一个字。我朝田延年使了个眼色。这时的田延年已经被我提拔为给事中。他离开坐席,立于殿中,以手按剑,高声说:“先帝托孤于将军,寄天下于将军,是因为将军忠诚贤能,能够安定刘氏天下。可自从昌邑王即位后,民怨沸腾,社稷将倾,倘若因此而断送汉室宗庙,将军即便以死谢罪,又以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今日之议,应当立决,群臣中倘若有人迟疑拖延,议而不决,就让臣用手中之剑将他斩了!”
田延年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让我很满意。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还是要作作姿态。我长叹了一声,说:“诸位大臣对我心怀谴责是对的,而今天下汹汹、社稷不宁,我霍光难辞其咎啊!”
本来听到田延年的那番恐吓之辞,群臣早已吓破了胆,现在又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顿时全部离席,向我跪地叩首,异口同声地说:“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之命是从!”
我颔首不语。心里说——此时此刻,谁敢说我不是国之栋梁?!
当天我就率领群臣觐见了上官太后——我那年仅十五岁的外孙女。我向她详细陈述了朝野上下对昌邑王的公愤,并说明了废黜之意。此时刘贺刚刚依例朝见完太后,正从长乐宫返回未央宫温室殿。太后立刻驾临未央宫的承明殿,下令各宫门守卫一律不准昌邑群臣进入未央宫。而我则赶在刘贺之前进入了温室殿,在那等着他。当刘贺领着他那帮爪牙悠哉悠哉地回到宫门前时,宦官们封锁了各道宫门,只让刘贺进入,把他的手下全挡在了外面。刘贺看见了我,警觉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最后一次跪在他面前,说:“皇太后有诏,昌邑群臣一概不得入宫。”
刘贺依旧傲慢地瞥了我一眼,拿着腔调说:“慢点来嘛!何必搞得如此吓人?”
真是无可救药!我在心里说,抓紧时间最后嚣张一把吧,待会儿就有你哭的。
我立即下令把昌邑群臣全部驱赶到了金马门外,又命车骑将军张安世率禁卫骑兵逮捕了他们,一个不少地扔进了诏狱。然后我吩咐那些侍中和宦官们严密看守刘贺,我说:“小心看着他!万一他突然死了或是自杀,我就有负天下、背上了弑君的骂名。”
当我做完这一切,愚蠢的刘贺居然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下场,仍然对左右叫嚣说:“我那些旧臣犯了什么罪,大将军要把他们全都逮捕?!”
片刻之后,太后召见他的诏令就到了。刘贺至此才有了一丝恐惧,他说:“我有何罪?太后要召见我?”
你有何罪?我在心里冷笑,愚蠢、傲慢、荒淫、嚣张、结党营私、自行其是、不守法度、不纳诤谏……如此种种,哪一条不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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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4)
这场废黜行动至此已经接近尾声,剩下来的,无非是走走过场而已。
刘贺被带到了承明殿,跪在太后面前听诏。尚书令高声宣读了我和杨敞、张安世等三十六位大臣联名弹劾昌邑王的奏章,其中备举了他的斑斑劣迹和种种罪状,最后的结论只有两个字——当废!
我说过,要让一个人当不了皇帝,理由随便找都有。
当然,他最大的那条罪状在奏章中是不能提及的——那就是他严重触犯了我的权威而又不思悔改!
宣完奏章,太后朗声下诏。就一个字——“可!”
我听见我孙女清脆的声音中仍然有一丝稚气未脱。可在此刻的大汉帝国,她的声音却象征着帝国的尊严,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昌邑王刘贺的二十七日天子梦就在这一个字中彻底终结。
我让刘贺站起来,然后再跪下去,行礼接受诏令。
那一刻,我看见刘贺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惶惑和恐惧。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想起,其实他还只是个孩子——就像我的外孙女,堂堂大汉帝国的皇太后也不过只是个孩子一样。
可他们稚嫩的双肩却往往要撑起一个帝国赋予他们的重量,然后不知何时,又忽然会被卸掉。在命运的翻掌之间,一面是生命中的难以承受之重,另一面顷刻就是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轻。或许在你们看来,这有点残忍。可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我们所属的这个时代无所逃避的游戏规则。无论我个人如何看待它,首先我必须得遵循它。我可以在这个规则里最大限度地发挥我的个人才智和主动权。可是,我仍然溢不出规则之外。就此而言,我并不比昌邑王刘贺和我的孙女上官太后更为幸运。如果有人告诉我,这套规则中的某些惯性力量还将在我身后延续达两千年之久,我可能会表示惊骇。同时也会对两千年之后的你们说一声:设计一个好的游戏规则是何等重要。因为它事关你们的幸福。每一个人的幸福。
至于说什么才算是好的规则,很抱歉,我不知道。它可能需要你们每一个人去付诸思考,同时有所行动。一旦你们这么做了,就算没找到最好的,应该也能找到一个最不坏的。
两千年后的你们,难道不能比我们聪明一点?
那天刘贺跪地接诏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双腿在不停地战栗。然后他茫然的声音最后一次在未央宫中响起:“我听说,‘天子有诤臣七人,虽亡道不失天下!’我何以竟被废呢?!”
你说得没错。我在心里说,可就在几天前,你把那些诤臣扔进监狱里去了,你忘了吗?
“现在太后已经下诏将你废黜,你如何还能自称‘天子’?!”我冷冷地看着他说。然后我走过去亲手解下他身上佩戴的天子玺绶,交给了太后。最后我扶着他走下大殿,来到了金马门外。群臣都跟在后面送行。刘贺向西遥拜了一下未央宫阙,说:“我愚钝,难以担当大汉社稷。”
这是我唯一一次听见刘贺说了一句明白话。
我把他送到了设在京师的原昌邑王官邸,略微沉吟之后,我向他道别:“你昌邑王的行为自绝于天,臣宁可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从此不复能在你左右了。”
说完我的眼眶就湿润了。这并不是在故作姿态。从个人角度而言,我对刘贺的怜悯多于愤恨。我说过,我们都在规则之内。所以,并不是霍光废了刘贺,而是权力的游戏规则把一个不合格的皇帝淘汰出局。
而我霍光只不过是它的执行者。执行者迟早会被换掉,可规则永在。所以,我不知道那天与刘贺告别时情不自禁流下的泪水中,是否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意味?
终我一生,那几滴泪水并没有应验什么。然而,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在我身后,霍氏家族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从那场灾难往回看,谁又敢断言,我送别昌邑王的泪水中没有隐含某种惊人的玄机?!
昌邑王被废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不约而同焕发出了迟来的勇气。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5)
他们联名上奏,说:“历来被废黜之人,必定要流放边地,以杜绝他们干预朝政。所以,应该把昌邑王刘贺放逐到汉中的房陵县。”
众所周知,房陵地处群山之中,人烟稀少、贫瘠荒凉。贬谪到那里的人通常九死一生。可见,这帮朝臣们事先没有任事的胆量,事后却不乏落井下石的勇气。
这就是人性,没有办法。
我让太后下诏,仍然让刘贺回到昌邑,并赐给他两千户的汤沐邑。不过我撤销了他的封国,把名称改回原来的山阳郡。
我说过,我不习惯做斩草除根的事情。可是,刘贺手下的那伙人却迫使我不得不大开杀戒。他们被关进诏狱后,竟然屡屡叫嚣——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不明摆着他们早有对付我的阴谋,只是下手比我稍迟了点吗?!
我愤怒了。两百多号人转眼之间便都人头落地,只有三个人被我免除了死罪。那是因为他们曾经多次劝谏过刘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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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贺走了,帝座上空空荡荡。我不得不再次考虑这个让人头疼的继承人问题。
那个叫刘病己的年轻人就在这时候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看上他的原因有四。其一,他是卫太子刘据的孙子,属于宗室嫡系,具有入继大统的资格;其二,他很年轻,才十八岁,符合我的意愿;其三,他受卫太子的巫蛊之祸牵连,出生才几个月就进了监狱,自幼在监狱里生活,随后又成长在民间,尝尽人间疾苦和世态炎凉,身上没有其他宗室子弟惯有的纨绔习气,性情质朴,容易塑造;其四,由于处境寒微,他没有丝毫的政治根基,身后也没有一个利益集团,所以不可能像刘贺那样领着两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地进入长安,也就是说,他重蹈刘贺之覆辙的可能性很小。
选择他的理由如此充分,我还需要犹豫吗?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八月的一天,来自民间的刘病己在我的拥立下登上了皇帝宝座,成为大汉帝国的第七任天子;随后改名为询;是为汉宣帝。
事后来看,我自己都很难断定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如果着眼于整个国家的政治大局,我认为我的选择是对的。因为刘询很聪明——其聪明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刘弗陵。他刚登基才几个月,也就是本始元年(公元前73)春,便一下加封给我食邑一万七千户。我从政将近五十年,虽然政绩卓著,但前后所享食邑总共才三千户,而刘询一上来就给我加到了两万户,如此阔绰的出手,充分表明了他对我的感激和尊重。同是这年春天,我作出了一个姿态,表示要将朝政大权归还给他,可他坚辞不受。此后政事无论大小,仍然要先经我处理,其后才上奏给他。可见,他在如何分享帝国权力的问题上,与我保持着高度默契。每当我觐见他时,他也总是表现得庄重而谦虚,对我执礼甚恭,与无知傲慢的昌邑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