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发牢骚的明石,就从他住宿的这家饭店跳楼了。
忽然觉得机舱内狭小的空间很憋闷,好像现在不马上从这儿出去就会窒息而死似的。被绑在窄小的坐椅上,觉得仿佛在接受拷问。再告知朋友的死讯,没有比这更冷酷的方法了。
芹泽看了看头顶上的行李柜,那上面塞着芹泽平时随身携带的公文皮包,在它内侧的小袋里,装着那天早晨送到酒店房间里的明石的传真。那是明石发给芹泽的。
就在这一霎那间,芹泽的头脑忽地一下恍然大悟。
“‘’,对了,请求你的援助。那是求助的意思。明石,你当时是说要向我求救吗……”
觉得后脑勺被什么狠揍了一下。
“是我这笨蛋把这句话忽视了吗?传真,还有电话。你两次向我求救,我却一直粗心大意未作理会……”
这个求救的缩略语,最初还是初中的时候芹泽想出来的。此外还想出了几个很荒唐的缩略语,是要在各种觉得好玩的场合用的。那只是两人之间才使用的暗号,其中大多数差不多马上就忘光了,到最后还使用的就只剩下这一句。明石被老师点名要求回答什么问题时,就会慌里慌张地在笔记本上撕下一角,偷偷地在那张不起眼的三角形纸片上写下来,交给芹泽。有时也免不了在考试的时候这么做。
如果明石穷于应答,就肯定会向芹泽求助。小小的被揉成一团的纸片上,总是只写着“”,但明石究竟被什么问题困住了,芹泽也必定总是心中有数。
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时候走路还总不让明石走在自己前头。当时明石长得瘦瘦的,女孩儿似的端正的脸上,戴了副大得不成比例的黑边眼镜,为什么就想着非得保护他不可呢。传来字条的还必定总是明石。瞒着老师小声地教他,在递过来的皱巴巴的纸片上,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下答案,塞进明石那绕到背后的手心里,这又肯定是芹泽的差使。
忽然觉得耳朵里似乎听到男人的声音。是梦中听过的那个声音。那天早晨,呼唤他名字的,就是明石吗?芹泽想要再回忆一下那天早晨的事。还有,四天前在中间地带不期而遇时明石的脸,他说的话、声音和表情,都要拼命地一一想出来。
然而,越是心焦就越急躁,什么都回想不起来。只记得自高中的时候起他便长得相当胖,体形颇有威严,眼镜也换成金边的了。可明石长什么模样却似乎想不出来。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面对面的时候,明石总是不停地笑着。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成功者常有的,那种有点傲慢的笑脸。
与明石的邂逅,是在中间地带的爱尔兰酒吧。是下班后在出差地纽约分行同事的邀请下,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就走了进去的小店。
明石好像也才刚到达那家酒吧,跟康和银行纽约分行的日本人部下在一块儿。明石似乎有些腼腆,说是应酬回来再进来喝一杯。二十年时间从来没见过一回的两个人,突然在纽约的酒吧里撞见了,这想来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那若是东京的酒吧,芹泽恐怕会匆匆离开吧。
最初完全没想到是明石,只觉得在酒吧深处的桌旁,有个特别对眼的日本人,哪能想到是明石呢。一会儿,那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芹泽,从坐位上站起来。
“裕弥,不是裕弥吗?”
那男人径直朝芹泽走了过来。
“是我呀,我。哲彦哪,明石哲彦。”
刚一听到这声音,包围着两人的气氛转瞬间就回到了二十年前。
“哲彦?真的是你吗?怎么会在这儿?”
芹泽不记得随后都说了些什么了。
“裕弥几乎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啊。穿上学生装也照样能蒙混过关,没变。从你走进店里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啦,没准儿就是你呢。”
明石伸出了手,芹泽瞬间迟疑了一下后,便用双手握紧了它。明石的手出乎意外地暖和。为什么这一点现在还留在记忆里?一会儿功夫四个人便聚在一起,一边交换名片一边互致问候。后来,两个同伴先回去了,他们俩又留在酒吧里继续喝。
“裕弥真的没什么变化呀。你到现在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永远年轻哪。”明石又这么说了一遍,晃眼似地眯起眼睛看着芹泽。高中毕业以来芹泽一直避免与他见面,但他似乎毫不介意这种事,芹泽心里的疙瘩,对明石来说肯定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裕弥也终于戴上眼镜啦。从前眼睛特好,还总是吹嘘这一点呢,可……”
“拉倒吧。”
眼睛什么的真的到现在还一点都没变糟,却特意戴着副眼镜,大概像个傻瓜吧。想那么有说有笑的,可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芹泽没考上明石考上的一桥大学,第二年又考了一次,而且仍考砸了,这明石都不知道吧。
结束十几岁的生活,这在人的一生中还只能算是早期,在这段时间内自己可以炫耀的极限,眼前的这个明石有生以来大概一次都没体验过。
到后来,加了苏打水的纯麦芽威士忌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都不记得了,这也可以说是芹泽心情愉快的最好证据。两个人主要的话题,始终都集中在一起度过的初中时代或到高二年时的趣事。
明石很饶舌,差不多净是他自个儿在说话,看到芹泽笑了后,就像要确认似地自己也笑了。明石连一些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令芹泽惊讶的是,有太多明石说到的事情自己甚至都完全忘记了。这就可以证明,明石经常想起那些事,而且像要重温似地老跟别人提起过。那是谁呢?芹泽当然也知道,就是那个庆子。
跟明石他们相反,芹泽生来就是为了忘却过去。在拒绝回忆的过程当中,往事逐渐淡忘,如今也就从记忆中完全抹去了。然而,跟明石聊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开始感觉到,消磨的这段时间是如何快活、充实的了,芹泽颇感错愕。
将近十一点,两人才走出酒吧,同乘一部的士,首先到了芹泽住的酒店,只有芹泽在门口下车,明石则回自己住的供长期外派人员包租的饭店去了。车上的明石叫住下了出租车的芹泽,以谙于世故的老练姿势伸出了手,一副自信满满的笑容,芹泽这次也毫不迟疑地双手握住。
于是,这就成了与明石的永诀。
明石跳楼,是在给芹泽的酒店发来那份传真的当天夜里。芹泽深夜回到酒店,立刻想要在房间给他打电话时,就已经是在跳楼之后了。
“最初见面聊天时,为什么不说,哲彦?是因为我这个人没有让你尽管实话实说的气度吗?所以那天早晨才发传真向我求救,是这样吗哲彦?”假如可能,就想回到四天前的那个时刻,使尽浑身气力摇着明石那比从前胖得多的肩膀这么问道。不可能这样的话,那好歹也请原谅我虽然坐在被迫选择死亡的明石面前,却连这种心境都体察不出来的迟钝的神经吧,好吗?
距今二十年前,以高考发榜日为界,芹泽与明石的关系完全改变了。不,更准确说的话,大约还早一年,再过没多久就将升上高三年的春假模拟考试中,明石取得了惊人的成绩,从那时候开始,两人的关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将芹泽过去一贯占上风的成绩远远地甩在后面,突然一跃而位居年段前茅,所以谁都会在背后议论纷纷的。
当时发生了什么,芹泽迄今也不明白。而且从那天开始,明石在教室里不再向芹泽求助了。“”这个缩略语在两个人之间也已经不再使用。
芹泽深深地体会到,确实是从那天开始,自己的人生总是不按自己的意愿发展。
明石很快便考上跟芹泽同一志愿的大学。促使明石也一起报考芹泽从初中时候起就拼命当作目标的一桥大学的,还不如说是芹泽本人。为什么会那么天真地深信不疑,不该明石考上,自己落榜呢?
将一桥大学作为目标是有原因的。因为这是芹泽那位在市中心开了家会计师事务所,获得注册会计师资格的父亲毕业的大学,其前身也就是外曾祖父毕业的东京商科大学。家人们谁都认为,正如相差五岁的哥哥轻松地考上那样,芹泽本人选择并考上同一所大学是理所当然的。
知道只有自己落榜的那一天以后,芹泽便不跟明石来往了。抱着似乎想痛哭一场的心情办完了补习学校的入学手续后回来,芹泽没有心思立刻返家,晃晃悠悠地就被吸引着走进了眼镜商店。视力并没怎么减退。店员的脸色很怪异,他满不在乎地买了个没有度数的眼镜,就这么戴着刚买的眼镜回家了。
一戴上眼镜不知为何心情就平静了。兴许是因为觉得自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那以后过了二十年,至今也没有谁知道,虽然继续戴着眼镜,但镜片依然没有度数。
当了一年失学的考生,再次挑战同一所大学——一桥大学。因为他相信,只要考上了大学,一切就都能回到原来的轨迹。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再度跟明石见面了。考试前自然总会那么想,看样子这次总会有办法的。实际上,他也打算好好地拼搏一番。
然而,第二次高考又失败了,还是没考上,结果再度失学。第三次报考,为了防止所谓名落孙山而选择了一所等级有相当落差的大学同时报考,就是想无论如何都要尽量避免第三次失学。于是,当这次预防不成又没考上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垮了。
平时成绩绝对不算差,可不知为何一到紧要关头就使不上劲。是过于谨慎而缩手缩脚吗?还是该说底气不足呢?反正因为平时成绩好,所以就更加放不开手脚。只是非常遗憾不能索性死了那份心。只要没能考上,失学的生活就算完全白过了。不过,说这种话来指责儿子的窝囊,父亲也太书生气了。而什么都不说,则反倒让芹泽将自己逼得走投无路。
主要是自己无法适应高考这挡子事。等到明白这一点,却已经白白浪费了三年光阴。一想到这,就只剩下难过得无以名状的惆怅了。
父亲突然提出“去美国看看”,大概是因为不忍心看着芹泽这样耗下去。当时,就职于商社的哥哥正要去赴任,便问他“不如去上上西海岸的大学如何”。让父兄来决定自己的未来也觉得很可悲,对芹泽而言,去哪儿都一样。
自己能有个去处倒是需要的。以为哪儿都没有自己呆的地方比什么都恐怖。反正不从这种状态中解脱,自己就永远什么都无从开始。更不想总是显得狼狈不堪的样子。
芹泽逃离了日本而东渡美国,进了在日本连名字都闻所未闻的一所西海岸大学。
而结果那以后也就一直不曾与明石谋面。
“不讲理啊明石。我是一直将过去的事忘了才活过来的。所以,即使发来了那样的传真,也想不起那个缩略语的意思啦。”
不由得就要这么说出来,可芹泽并不能因此而心神安宁。
何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往坏处想,相隔二十年邂逅时的明石,无忧无虑地谈笑风生,发自内心地嘻嘻哈哈。明石充满怀念地聊起往事,还明确地说过纽约的生活很快乐,那脸上丝毫不见什么阴影。
那么,等于是两个人刚重逢不久,就发生了要被逼自杀的怎么都难以想像的事情,因此就来求援了吗?芹泽想,回到东京就必须马上拜访明石的家。
“这回可要来家里玩呀,来东京的家。我那口子应该也想见见裕弥,所以会很高兴的,一定。”当时,明石这么笑嘻嘻地道。芹泽本有意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地回答“当然去啦”,却再次感觉到自己内心的不平静。他知道,那是因为明石将庆子叫做“我那口子”。那个岛崎庆子,现在成了明石的妻子,已经改称明石庆子了。
即使见到明石后已经可以回到从前了,他也没有把握能够同样冷静地与成了明石老婆的那个庆子重逢。当时的芹泽可能以为,造访他俩共同生活的家,跟庆子交谈叙旧的日子肯定不会到来吧。
然而,形势突然变了。
都这样了,自然会想无论如何都非见庆子不可。见面时必须告诉她这份传真的事。
明石是实现了芹泽无法企及的一切梦想的男人。轻而易举地考上了芹泽年少时便梦寐以求的大学,这之后还将也是芹泽暗恋对象的庆子揽为己有。那个明石为什么有理由自杀呢?纵使那是如何一时冲动的行为,他甚至都认为不可饶恕。
他想弄清楚这一点。必须知道明石是想逃避什么而来求救的。不找出只有以死来回答的原因而体谅他的话,明石的影子岂不是要永远萦绕心头吗?不知道自己当时能为明石做什么,但倘若至少可以有所帮助,那就必须作出补偿,补偿当时没能理会他的诉求。
庆子想必知道。她也跟明石一样,首试便考入同一所大学。就这样选择了永远与明石共度一生的庆子,过了二十年后的今天变成什么样了呢?和明石一样,多少胖了点吧?听说有个儿子,但恃才好胜,不甘示弱,什么场合都要理论攻伐的那种类型的庆子,果真能有慈母风范吗?抑或跟此刻坐在身旁坐椅上的妇女们一样,过惯了富裕的生活,俨然一副家庭主妇的模样呢?
想像庆子已经变成了自己不了解的女人,可就是到了现在也还不能不感到发怵。而最让他受不了的,是确认将她变成这般模样的人正是那个明石,而那个明石如今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靠在狭小机舱内的坐椅上,芹泽完全无法平静下来。不可否认,这是因为想到无论以什么形式都会见到庆子,在觉得发怵的同时,心情也总有点激动。
为了斩断盘旋在脑海中不断来回折腾的念头,芹泽就着仅有的一点飞机食品喝起兑了苏打水的波旁威士忌。随后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浅浅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听到邻座在故意地大声清嗓子,一下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口中正在嘟嘟哝哝地唠叨着什么。
不论是幻觉还是现实都搞不清楚,芹泽就这样下意识地对着什么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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