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正常。您那时看起来精神上受到不小的打击。”
“我并不是指波罗沃拿歇尔捷的事,而是指那几天前为您拍摄的照片……您的脸是好几本杂志的封面,从那时开始,那张照片我看了好几百回。当然,现在我记起来了。知道您就是照片上的士兵以后,事情就简单多了。但是您变了不少。”
“您刚刚说过了,不是吗?……不好过的时光。之后,又过了好多年。”
“您怎么找到我的?”
“四处寻访,”对方回答,随即转头去看壁画,“这里、那里,到处去问。法格斯先生,您是个众所周知的名人,”访客补充说道,心不在焉地以白兰地润湿嘴唇。“尽管您退隐有段时间,很多人都还记得您。我跟您保证。”。 最好的txt下载网
战争画师 第二章(4)
“您怎么逃离那里的?”
访客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回答说:“我猜您是说乌科瓦。您拍下我两个星期后,我受伤了。不是照片里那个手伤,您看,我还留着疤痕;而是另一个更严重的伤。那时切特尼克(Chetniks)队伍还没封锁玉米田的通道。我被疏散到奥西耶克(Osijek)的一家医院。”
访客摸了一下左侧肋骨,指出确切的部位。不是用一根指头,而是用张开的手掌,因此,法格斯推测伤势非常严重,马上点头表示领会,带着一丝怜悯。
“炮弹?”
“一颗毫米的子弹。”
“您的运气真好。”
画师指的不是访客没有死于枪下,而是遭到枪击的当时,负伤还可以被疏送离开乌科瓦。当时塞尔维亚人也将那条小径封闭,没有任何人可以离开那座被包围的城市。而当这个城市沦陷时,所有符合战斗年龄的俘虏全被杀害身亡,甚至连伤员也从医院里被拖出来,死在枪口下,通通被埋进一个大坑洞里。
听到运气那个词,这个克罗地亚人以怪异的神情看了看法格斯,而且持续望着他好一会儿。最后他把杯子放到桌上,视线再度扫过圆形墙壁。
“很奇特的地方。但是我没看见往昔时光的回忆。”
法格斯指着壁画:火山般的灾火逆光映照着古城阴暗的岗楼,现代武器的金属反光,身着铠甲战装的军队从城墙缺口如水流奔泄而出,女人和孩童的脸孔,被吊死的人如串串果实悬挂在树上,船只在灰色水平线里走远。
“那些都是我的回忆。”
“我是指照片。您是摄影师啊!”
“我曾经是。”
“曾经是,没错。摄影师通常会把照片挂在墙上。自己曾拍过的照片,尤其是得过重要奖项的话。您不会因为您的照片而感到羞愧,对吧?”
“我已经对那些照片没兴趣了。就这样。”
“当然。”访客怪异地微微一笑,“就这样。”
现在访客一边专心地看着壁画上的图像,一边皱起眉头。
“古老的战争也在您的回忆里吗?……特洛伊以及类似的地方?”
这下换成法格斯淡淡一笑。
“那就对了。类似的地方总是同一种地方。”
那句话应该是引起了对方的兴趣,因为访客安静下来,眼神停在壁画上,思索着刚刚听到的话。“同一种地方。”访客低声重复这句话。他走了几步,靠近观看细节,突然觉得很不自在。
“我不懂画。”他说。
接着他走到放在门口的背包前,拿出一个文件夹,从里边抽出一张中间对折的纸。那是杂志上撕下来的一张老旧的纸页,被反复摸过:《新闻镜头》的封面,一张十年前拍摄的照片。访客拿着封面走近桌子,挨着颜料瓶罐和画笔放下,与画师沉默地观看照片。法格斯自言自语:“这的确是一张特别的照片,冷漠、客观,完美无缺。”他曾经看过好多次,但是那些看不见的——对一位专注的观察者而言,或许是看得见的——几何线条依旧令他感到欢欣,那些线条如一张完好无瑕的网状粗布将照片支撑住:筋疲力竭的士兵的特写镜头,迷惘的眼神像是构成那条不通往任何地方的公路的部分线条,溅满炮弹麻点的废墟房子几乎变成多面体的墙面,远处的灾火浓烟如一根巴洛克黑柱垂直竖立,不见一丝微风。所有那一切,被框在照相机的取景器里,印在一张24×36mm的胶片上,与其说是精算的结果,不如说是本能所致,尽管颁发欧洲焦点摄影奖给那张照片的评审团强调:巧合是相对的。其中一位评审委员如此宣称:不仅是照片的完美,我们确信,这位摄影者的观点和视角是由丰富经验累积而成,那个影像是最终的沉淀物,一段个人、专业和艺术漫长过程的登峰造极之作。
战争画师 第二章(5)
“那时候我二十七岁。”访客说,用手掌抚平那张纸页。
访客说这话的语气平淡,不带乡愁也没有忧郁,但是法格斯并没有注意到。“艺术”那个字眼在他的脑海里萦绕着,回顾过往让他感到不适。奥薇朵有一次曾说过,“在我们这行,‘艺术’这字眼听起来总像作假,像是暂时用来缓和伤痛的热布条。”当时的她坐在一张座内已被挖空的单人沙发上让胶卷倒片,几台相机搁在膝盖上,面前是一具无头的男人尸体,而她只拍下了他的鞋子。她说:“我们缺乏道德观总比不道德来得好。你不这样认为吗?现在,请亲吻我。”
“这是张好照片。”访客继续说,“我看起来很累,对吧?……我的确是累。我想就是疲惫让我的脸看起来如此具有戏剧性……是您选的标题吗?”
法格斯想,那些照片恰好是和艺术对立的东西。线条和外形的谐调,唯一的目的只是要得到问题的内在答案。这一切和美学毫无关联,和其他摄影师用来——或是他们宣称用来——在镜头和工作之前当做滤光镜的伦理,也没关系。对他而言,一切都只是在生命的难题与其附带的损失所构成的迷蒙格网里移动。他的照片就像国际象棋:其他人看到格斗、苦痛、美丽或和谐的地方,法格斯却只看其中谱出的无数谜语。他正在进行的大壁画也一样。所有他试着在那面圆形墙壁解决的问题,都与一般人所谓的艺术背道而驰。又或许实际上是有个模棱两可又毫无退路的点,其中的伦理和美学都已凋零无存,一旦跨越过那个点,艺术将会变成,或许较恰当的字眼是“再度”变成——一种冷漠又或许有效的公式,变成一种冷静观照生命的工具。
好一会儿,法格斯才发现对方正等着他的答案。他努力回想。标题,对!访客问到照片的标题。
“不是。”画师说,“那是杂志、报纸和通讯社他们自己定的标题。不是我选的。”
“‘战败的脸孔’,非常恰当。法格斯先生,您还记得那天有什么其他的事吗?……关于那次战败的记忆?”
访客好奇地望着画师。或许那种好奇显得过于正经,仿佛提问是出于礼貌而非兴趣。战争画师摇摇头。
“我记得燃烧的房子和您的队伍撤离战场……其他就没什么了。”
其实不然。他还记得其他事情,但是没说出来。他记得奥薇朵沉默地走在公路对面,胸前挂着照相机,背上一个小背包,麦色的头发扎成两条辫子,牛仔裤使她的双腿更显修长,白色运动鞋让公路上被迫击炮打碎的砾石沙沙作响。他们俩渐渐靠近前线,枪炮声越来越近,她的脚步也像是更敏捷更坚定,好似在冥冥注定中,奋力地赶赴三天后在波罗沃拿歇尔捷公路上等候她的那个无法逃避之约。爬上一道让他们暴露行踪的斜坡时,山坡的曲线与危机重重的直线立刻交会,两颗流弹从他们头上飞啸而过,朝射程所及的极限飞去,法格斯看到她稍微曲身停下,像个接近猎物的狩猎人谨慎地环顾四周,然后转向他,露出会心的微笑,表情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出了神,鼻翼扩张着,炯炯的双眼有如快要流出肾上腺素。
访客从桌上拿起杯子,握着一会儿后,又放回原处,没喝半口。
“我呢,倒是很清楚地记得你拍下我的那个时刻。”
“虽然我们当时身处在不同的状况下。”访客补充说。当然,对法格斯而言,捕捉战场画面就是工作上的例行公事;但那是克罗地亚人第一次遇到那种状况,几天前他才被征召入伍,那时却与同样惊慌的战友们并着肩,双手拿着步枪面对塞尔维亚的坦克车。 。。
战争画师 第二章(6)
“听着,我们被他们击溃了,彻彻底底地击溃。我们本来有四十八人,最后只剩十五人回来……就是您在公路上看到的那些。”
“您和战友们的气色很差。”
“您可以想象一下。我们像兔子般奔跑,穿过田野,在彼得罗夫齐的郊外才重新集合。我们惊慌无比,长官只好命令我们往乌科瓦撤退……就在那时候,您和那个女人与我们擦身而过,我记得看到她时我很惊讶。她是摄影师,那时我想。一位特派摄影记者。她走得很快,经过我们身旁时,好像没看到我们一样。我定神看着她,当我转过头来,您就在我面前。您对准我,或是将我放入景框,怎么说都好,拍下我……是的,喀嚓一声,您就继续往前走,一个动作、一个招呼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想,当您放下照相机后,已经不会再想到我,甚至不再看我。”
“有可能。”法格斯承认,有点不悦。
访客随手指了指照片,然后说:“您无法想象这几年来看着照片让我想到多少事情,所有从我自己和他人身上学到的东西。由于这么深入研究我的脸,或者该说是我当时的脸,我竟然能跳出来反观自己,您了解吗?……也就是说,看照片的是另一个人。尽管事实上,我猜想,现在看照片的也是另一个人。”
“但是您,”访客下结论,非常缓慢地转头面对画师,“并没怎么变。”
访客的腔调有点奇怪。法格斯用一种怀疑的眼神质问,却看到访客微微举起一只手,仿佛那个没说出口的问题不具意义。对方那动作意味着:没什么特别的事,我经过这里,想跟您打声招呼,不然您以为我来干嘛呢?
“不对。”停顿了好一会儿,访客继续说,“更准确地说,您几乎一点也没变……或许多了点灰发,脸上多了些皱纹。尽管如此,要找到您还真不容易。我走过许多地方,不停地询问。我到过您那些摄影通讯社,杂志社……我对您几乎一无所知,但是,随着我慢慢搜集线索,我知道您是位有名的摄影师,最优秀的摄影师之一,大家都这么说。您几乎都是在战场上工作,获得许多奖项……有一天您放弃了一切,失踪了。一开始我以为这和那个女人的死有关,但是后来我证实您还继续工作了几年,直到科索沃[3]和萨拉热窝事件[4]之后才退休的,不是吗?……还有非洲的某个事件之后。”
“您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无从判断访客是否在微笑。他的眼神四处飘移、冷漠无情,与嘴上友善的笑意并不搭调。
“您让我成名。我决定认识让我成名的人。”
“您叫什么名字?”
“这很有意思,不是吗?”那双眼睛依旧冷漠,继续凝视着法格斯,但是笑容却更开了。“您拍下一个邂逅两秒钟的士兵,一个您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士兵,而那张照片却绕了世界一圈。然后您忘了这位无名小卒,又继续拍摄其他照片。其他人的名字您肯定也不知道,我猜。或许您也让他们成名,像我一样……您从事的真是一份奇特的工作。”
访客停止说话,陷入沉思,或许正想着法格斯在摄影上的独特表现。他出神地看着放在相片旁的那杯白兰地,像是注意到那杯酒的存在,便拿起来凑近唇边。
“我叫伊柏·马克维奇。”
“您为什么要找我?”
对方放下杯子,用手背擦干嘴巴。
“因为我要杀您。”
法格斯的嘴巴半张着,说不出话来。有好一会儿只听得到外头灌木丛里的蝉鸣声。法格斯合上嘴看了看四周。他的心脏缓缓跳动,失去了节奏。他发觉心脏在胸膛里躁动难安。
战争画师 第二章(7)
“为什么?”法格斯问。
他已经缓慢地移动了一下,仅是细微的几公分,并保持高度戒备。现在他在侧边,左肩对着访客。离手边最近之处是一把有刀尖的宽叶调色刀,刀柄露在大小颜料罐之间。他伸出一只手去拿刀,对方却什么话都没说,也未显示惊慌之色。
“您的问题不容易回答。”访客若有所思,看着法格斯握在手里的调色刀,“这么多年我反复思索杀您这件事,计划着每个步骤、每个细节之后,却发现事情比表面看来更复杂。”
战争画师直盯着访客,心里估算着线条、角度和体积:没有阻碍的空间、到门口的距离、两人的体格差距。他很惊讶自己并不觉得惊慌。
“真的吗?然后呢?……我觉得事情非常复杂,要是您状况良好的话。”
“什么?”
“要是您的脑袋没毛病,没疯。”
对方近乎是热切地点头。他口气自然地说,我了解您的顾虑。但是我要告诉您的是,之前,我本来以为这一切轻而易举,可以一语不发地杀了您,不须任何解释。但是时间并徙劳飞逝,人也会再三思考。我想过了,光是杀了您,我觉得不够。
“您想在这里杀了我?……现在?”
“不,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来和您说话的,我说过我不能只是杀了您而已。在杀您之前我们得先谈一下,我需要更了解您,让您也知道某些事情。我要让您完全了解状况……之后我才能杀了您。”
语毕,访客羞涩地看着画师,好像不确定那样解释是否礼貌,又好像不确定是否用对了语法结构。法格斯释放出压抑在胸腔内的一口气。
“您要我了解什么?”
“您的照片。或者应该说:我的照片。”
两人望着法格斯右手上的调色刀。画师突然觉得荒唐至极,便把刀放回原处。当他抬起视线,在访客的双眼里读到简洁的赞同。那时战争画师莞尔一笑。
“您想过我可能会防卫吗?”
对方眨了眨眼,好像不满法格斯以为他不会想到这一点。他回答:“当然,我们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