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瓦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榜样。多年前,他作为一个狂热的追随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家,在美国按照弗洛伊德的方法进行工作。逐渐地,他感到在精神分析的理论和实践方面都有某些东西是错误的,并且是重大的错误。像任何真正诚实的人那样,他转而问自己,他的方法以及他所遵循的理论到底错在何处。
这本著作就是回答。每个对人类意识感兴趣的人都应仔细地读读它。因为布罗瓦博士的结论真诚,充满激情,以至近似天真,其意义极其深远和重大。
首先,在对弗洛伊德方法的批评中,布罗瓦博士发现,在他的临床经验中,他总是在运用某种理论。病人来求医时,精神分析学家应以敞开的思想去为病人检查。但是,思想却无法敞开,因为病人是精神病患者,病人的所有经历都必须套用弗洛伊德的乱伦动机。
布罗瓦博士渐渐认识到,让生活去套某种理论,这本身就是一个机械的过程,一个无意识的压抑过程,一个偶像替代的过程,所有必须用于生活的理论最终不过是证实了另一种无意识的偶像的存在,而被压抑的心理正是用它来替代生活的,而这种偶像也正是心理分析学家要竭力清除的。精神分析学家想打破所有这些偶像,使生命自由地奔流。但是,通过用另一个无意识偶像来替代的方法是无法达到这一目的的,这一回,无意识偶像成了乱伦情结固定动机的偶像。
理论作为理论是可行的,然而一旦你把它运用于生活,特别是具有主观意识的生活,理论就成了机械,成了生命的替代物,成了邪恶的无意识的一个因素。所以说,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和乱伦动机理论作为对我们的心理状况的描述是有价值的,但你一旦开始运用它,使它成为生活状况的主宰,你便是在开始用一个机械的或无意识的幻觉去替代另一个机械的无意识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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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意识的社会基础》(2)
总之,精神分析学家被禁锢在邪恶的无意识理论中,其严重程度与他自己的精神病人差不多。而想把机械的乱伦理论运用于每一个精神病例的做法,就正是精神病的一种症状,任何一个心理学家所要求的精神病症状也莫过于此,这对弗洛伊德或其他开业医生都一样。
对精神分析方法的批评就谈这一些。
布罗瓦博士问自己,如果现代精神病人的病因不是性压抑,那它又是什么呢?因为根据他的发现,性压抑肯定不是邪恶的根源。
这是一个大问题,不可能只有一个答案。那只有一个的答案将只会是又一种理论,布罗瓦博士经过多年不屈的奋斗,逐渐得出了更接近目标的结论。他的发现肯定比弗洛伊德的观点更为深刻,更具有生命力,同时,远不如弗洛伊德的惊世骇俗。
真正的麻烦出在对主宰每个人的“孤独”感的内心意识上。在人类的进化的某个时刻,人获得了认识意义上的意识:他咬苹果,于是开始有认识。在这之前,他的意识一直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流淌,就像动物一样。突然,他的意识分裂了。
“这似乎表明,人在孤独中不知不觉地成了他自己意识发展的牺牲品。由于在系统发育中被自己新的、不熟悉的形象所震慑,他似乎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有与自己一模一样形象的镜子前。在他心理进化的这个自我意识阶段,他似乎仍然出神地站在它前面。人的这种情况并没什么奇怪,因为意识现象的出现标志着人同他过去的一切彻底决裂了。进化之链(它连接着我们与我们遥远的祖先的模糊而漫长历史)在这里断掉了,人刚有了意识便第一次孤独地站立着。也就是在这一刻,如传说所言,被‘创造’了,‘按照上帝的想象和形象’被创造出来了。因为,人一旦从漫长的生物目的论的传统里解脱出来,就突然觉醒了。”
意识就是自我意识。“也就是说,意识在其初始阶段,需要‘一个自我,作为其他自我的对立面’这样的谬论。”
人突然意识到自身,意识到与他对立的其他自我时,便成为他自身分裂的牺牲品。在无援的情况下,他必须更多地求助于意识,这也就意味着更强烈的孤独或孤立状况,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孤独有一种恐惧感,就像一个盲人,对遥远过去的共同生活产生朦胧的向往。布罗瓦博士把这称为前意识状态。
在布罗瓦看来,人真正需要的是与其他同胞——人类在一起,它使人与人之间那种神秘而压倒一切的孤立和孤独感得到平衡。所以,布罗瓦博士用群体分析的方法代替了弗洛伊德的个人分析方法。根据弗洛伊德的方法,在争夺支配权的斗争中,病人的个性总是对抗精神分析家的个性。在群体方法中,反应分散在—群人之中,强烈的个人因素尽可能地排除在外。因为只有通过几个人或许多人互相之间的无形反应,你才可以得到松弛,打破“我和你”之间的紧张气氛和竞争。一般来说,两个人处在一起就难免会出现竞争。必须打破的是个人自我中心的绝对化。就我们自己来说,我们都是这种没有希望的渺小的绝对分子。如果我们十分敏感,我们就会感到痛苦,我们就会抱怨,于是我们就被称作精神病人。如果我们自鸣得意,我们就会欣赏自己渺小的绝对性。尽管我们会把它隐藏起来,装得十分谦卑和温顺,但在内心里,我们却认为自己是绝对的完美。没有人能比我们更好,这种情况被看作是正常状况。
论《意识的社会基础》(3)
布罗瓦博士的著作中最有趣的部分也许是他对正常状态的考察。人一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就会为自己描绘一幅图画。然后他就按照这幅图画开始生活。人类作为整体为自己绘制了一幅图画,每个人就得让自己适应这幅图画——人类的理想。
这就是主宰我们文明的伟大形象或偶像,而我们则疯狂地盲目地崇拜它,这个自我的偶像。意识应该是从内向外地流动。人类的生物需要应该汇成自发的行动,自发的觉醒,自发的意识。
但是,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为自己绘制了一幅图画,并根据这幅图画开始生活:即从外向内流动。这真是生活的颠倒,但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我们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幅图画上,我们所有的教育只不过是在修饰这幅图画“一个好的小女孩”——“一个勇敢的男孩”——“一个高贵的妇人”——“一个强壮的男人”——“一个富饶的社会”——“进步的人类”——这些都是图画,都是从外到内的生活,是自发性的死亡。严格地说,都是机械性的,都是弗洛伊德假设的那种邪恶的无意识。
如果我们能认识到——或者敢于相互承认——我们不是那幅图画,那幅图画不是我们,那么,我们也许可以以新的方式把握生活,因为这幅图画实际上是我们全体死亡的图画,我们患精神病的图画。我们不得不盲目地过着从外到内的生活。我们自己的图画,人类的图画,历经千万年的精雕细刻,在今天我们仍在为它添加色彩,但这幅图画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偶像。它不是真实的,而是压在我们头上的可怕的强制力。
个人进行反抗——这便是有健康迹象的精神病患者。而大众,那人数众多的一群,继续在崇拜偶像,并按照图画在行事,这倒被视为正常。弗洛伊德试图迫使他的病人恢复到正常状态,几乎成功地用乱伦这个妖魔吓唬他们屈服。但是,同实际上的偶像相比,这妖魔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事实上,大众的精神病比个别人的精神病更严重,这是布罗瓦博士的发现。大众,即正常者,过的从来不是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不能,他们完全是按照图画在生活。而按照那幅图画,每个人对他自己来说都是一个小小的绝对,没有人比他更好,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利益而活着。“正常”的活动就是用你可以调动的每一个原子的能量去推进自己的利益。无论花什么代价,只要向前,跑到前头就总是“正常的”,那些不为自己利益工作的人是不正常的。人人为己,这才叫正常。对世界来说,幸运的是仍然有一小部分人从事非利己的工作,被“正常人”所利用。但是这些人的数量正在迅速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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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意识的社会基础》(4)
还有,正常人会在危机中,如上次大战那样,背叛他们的完全不正常性。这时,正是在这时,那些不安分守己的个人就能够看到正常大众深不可测的精神错乱。这同样适用于今天布尔什维克的歇斯底里——它是歇斯底里,是早期的社会精神病。而最严重的、最后一种精神错乱,将把我们的文明撕成碎片,这就是阶级仇恨的精神病,它却几乎完全是“正常”的、“社会的”事物。它是一种恐惧的状态,可怕的集体恐惧状态。但它绝对是正常人的标志。如果说阶级仇恨不需要存在,这就是不正常的表现。但这却是事实,人与人之间几乎并不存在什么阶级仇恨。这与其说是个人的精神错乱,倒不如说是大众的精神错乱。
这就是图画的部分内容。这幅图画描述说,穷是可怕的,富才是美妙的。尽管我们所有人的经历都与此相反,可我们还是接受了这幅图画,从而把阶级之间的战争视为不可避免。
人类社会有其自身的图画,并按照它而生存。同样,个人也有自己的图画,个人的图画成为社会大图画的一部分。在个人的图画中,他是一个小小的绝对,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他必须关心自身的利益。如果他是一个男人,他就必须非常雄性,如果她是一个女人,就必须非常雌性。
今天,甚至性也成了这幅画中的一部分。男人和女人一样,当他们显得很性感时,其实正在作戏,他们是按照那幅图画在生活。如果说有什么动力的话,那就是自我的利益。男人在性生活中“寻找他自己”的利益,女人亦是如此,用圣保罗的话说,就是指邪恶和自私的含义。也就是说,男人寻找自己,和女人寻找自己都是不可避免的。当你按照那幅图画去生活,你总是在性生活中寻找你自己,因为那幅图正是你自己的形象——即你想象中的自己的形象。如果你十分正常,你就没有什么真正的自我,那种“不为己”、“不造作”的自我。真正的自我在性生活中是寻求“相遇”,寻求同另一个人的相遇。这才是真正的生命之流:即布罗瓦博士称为“社会意识”,而我则称为“人类意识”,以区别于社会意识或偶像意识。
然而,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偶像意识。性并不存在,只有性欲,而性欲不过是一种贪婪,盲目的自我寻求,寻求自我才是性欲的真正动机。因此,既然寻找的都是同一个东西,即自我,那么寻找的方式并不十分重要。异性爱、同性恋、自恋、正常的抑或是乱伦的,都是一回事,都是性欲,而不是性。它是寻找自我的一种普遍形式。每一个男人,每一个女人无不都在性经历中寻找自己。还是那幅图画,无论是性欲还是自我牺牲,是贪婪还是施舍,统统都是一回事,就是自我,就是偶像,即我的形象,规范的形象!
论《意识的社会基础》(5)
真正的自我并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自我。一只鸟,当它歌唱时,是在唱它自己,而不是按照某种图式在唱,它对自己并没有概念。
精神分析学家应当试图做到的是:使他的病人从自我偶像中解脱出来,从对他自己的孤独状态的恐惧和对真实生命之流的“终止”的恐惧中解脱出来。要做到这一点,借助撩人的性的妖魔是无济于事的。一个男人爱自己的母亲并不是神经衰弱或患精神病的表现。如果他对自己的母亲存有性欲,那是因为他有精神病,性的欲念只是一种症候。精神病的真正原因还有待进一步探索。
那么怎么治疗呢?在我看来,布罗瓦博士是对的。治疗取决于在一群人——许多人,如果可能的话,在全世界所有人——中间造成一种诚实和信任的状态。因为我们只有让一个人回到他与其他男人、女人的真实关系中去,我们才能给他一个成为他自己的机会。人只要被他自己的孤独和绝对感所统治——这说到底只是一幅图画或一种概念而已——除了患精神病,不管是轻还是重,别的出路是没有的。人必须回到互相接触的状态中去。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必须放弃自负和那种由他们自己的绝对造成的孤立感;同样,他们必须彻底打碎目前这幅关于正常人类的巨幅画图,必须砸碎扭曲我们形象的镜子,重新进入人与人之间真正的关系之中。
我曾试图把布罗瓦博士这本著作的要点概括出来,但在写的过程中,我感到有些不甚适当。但至多不过是假装“批评”一下,以显得自己高明。总之,这是一本值得人们去读并应从中吸取营养的书,因为它能在内心生活方面给人以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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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研究(1)
如果人不能长生不老,格言也不能留芳百世;如果最平坦的河水最终将蜿蜒归顺大海,最平庸的智慧也终将汇入知识的大海。它们在那里消逝,也在那里体现。
认识你自己吧,不要以为上帝在窥视,人类的研究对象就是人。
正是亚力山大?蒲伯敲响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音符。不是莎士比亚,不是路德或弥尔顿,大人物从来都与自己的时代格格不入。
认识自己吧,不要以为上帝在窥视。
人类真正的研究对象就是人——大写的人。
眼下,智慧之流非常疲乏,几近窒息。它始于快活的涓涓细流,现在却变成一潭衰落的泥水。它的淤泥得倾整个大海之水方能冲尽。
“认识你自己。”好吧!我将尽力而为。真的,我将尽力而为,真诚地认识我自己。既然这是我们漫长时代的意识圣训,那就让我们做人,并设法遵循它吧。耶稣曾提出富有情感的圣训:“爱你的邻居吧。”但希腊人却创制了一个更加绝对、更加富于宗教色彩的座右铭:“认识你自己。”
好得很!作为人,作为人类的后裔,我认为唯有遵循这个训导,才算无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