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她给我讲自己小时候在阳翟的生活,兴致勃勃,跳起来要为我唱一曲阳翟乡下流行的情歌。她笑嘻嘻地说这时府里的小丫鬟们偷偷唱的,自己觉得好听,就记住了。
她歪着头想了想,朱唇轻启,一首欢快曼妙的乡间小调流淌而出: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我坐在榻上,闭上眼,一幅有趣的图画展现在眼前:清凉的夏夜,荷花池旁,虫鸣此起彼伏,一阵微风,荷香四溢。一个憨厚的小伙子满头大汗跑来,久候的少女宜笑宜嗔,笑骂道:山上生满茂盛的树木,池里有清丽的荷花。我没见到子都那样的美男子,却等来你这个大笨蛋。山上有挺拔的青松,池里有茂密的水荭。我没见到子充那样的好男儿啊,偏遇见你这个小狡童。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民歌虽直白,却也悦耳动听。比之我学过的《大雅》、《商颂》要生动有趣得多。忽觉面前吹气如兰,我一吓,张开眼,却见宛儿这个小调皮俯身凑在我面前,两只大眼睛忽闪着,清澈的眸子含着醉人的笑意,她脸红扑扑地,声细如蚊:“王上,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呢,就给他取名‘扶苏’……好不好?”我故作严肃地瞪着她,直到把她看得心慌腿软,才一把将她抱住,大笑道:“好,就叫扶苏!”
怀里温香软玉,已是红晕满面,眼波流离。
时光流逝,我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的女子。她是苍天对我最慷慨的赏赐。宛儿已经逐渐取代母亲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视的女人。
一年后,宛儿为我诞下爱子扶苏。我益发疼爱这个富有爱心,温柔可人,多才多艺的女子。她甚至能令我忘记自己是至尊的秦王,只愿做那个被她调笑的“狂且”、“狡童”。我甚至有些感激仲父的大权独揽,使我可以脱离阅览奏章之苦,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宛儿。
看着宛儿笑意融融地逗弄着手舞足蹈的宝宝,我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恍然间,宛儿化身为母后,襁褓中是幼小的我。母后……想到她,我的心突地一沉,不知什么时候,母亲迷上了卜卦,每每因为卦辞便隐入雍地离宫,深居简出,连我的例行问安都免了。不知不觉间,我们母子日渐疏远。
我叹口气,驱散这些不快的事。唤上赵高,一起去迎接得胜还朝的相国、仲父吕不韦。
约定(一)
此次大捷,我并不觉得惊喜。因为这本就是意料中事。李斯曾为我分析过:首先,论国力,大秦关中沃野千里,百年未遭兵火;而关东诸国互相攻伐,国力衰退,民生凋敝。其次,五国来攻,入我秦境,地形生疏。而我军占据崤(山)、函(谷关)天险,熟识山径野渡,只要奇兵袭扰,定可使敌处处被动。再者,联军劳师远征,我军以逸待劳;联军意在弱秦,系师出无名,我军保家卫国,故士气高涨;联军虽众,却同床异梦,不啻一盘散沙;我军纵寡,但如臂使指,浑似铁板一块。更兼相国吕不韦耳目遍及天下,各国情报源源不断送至案头……
天时、地利、人和,皆利于秦。此战焉得不胜?
所以尽管咸阳万人空巷,民众扶老携幼沿街欢迎大秦凯旋将士,我却不像其他公候朝臣那样激动。
一身征尘,志得意满的相国被群臣如众星捧月般迎上大殿,向君王复命。“天佑我大秦,托陛下洪福,臣吕不韦幸得不辱使命,击退联军,保我国土安宁。今回朝复命,望吾王示下,万岁万万岁!”
“相国平身吧,”我淡淡道,“此次出征,着实辛苦了。”
仲父的目光里闪出几星疑惑,却不动声色地谢恩起身,站立一旁。
我对蒙骜等出征的众多将领逐一勉慰,论功封赏。然后微笑着对他们说:“各位爱卿为跋涉长途,定然十分疲劳,速回府第休息吧。”
众人却面面相觑,无人领命。
我有些恼怒,气道:“怎么啦,都不觉得累吗?”
将军蒙骜略一沉吟,大步出列,施礼道:“王上,臣有一事不明,还请王上示下”
“哦,将军但说无妨。”
“此次出征,相国身为主帅,居功至伟。不知……为何不得封赏?”
“哦?”我坐直身体,冷笑一下,“相国身兼‘文信侯’、‘仲父’,已位极人臣,还让朕如何封赏啊?难不成把我这个位子赏给他?”
此语一出,蒙骜大惊失色,众人亦为之动容。吕不韦更是面色大变,双目精光如电。我毫不退缩,还以挑衅的目光。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叔父拉住满面通红的蒙骜,炯炯道:“王上有令,还请各位同僚先行下殿。老臣举止失仪,致陛下动怒,当向吾君当面告罪!”
安静的大殿上,只有仲父和我面对面。面对腰板直如标枪的相国,我也努力坐直身体——我不想在气势上输给他。对,今天朕就是想和你相国、仲父、文信侯较一较劲儿,朕就是要你知道,要所有人知道,对你的目无君主,朕已经忍无可忍!
很长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而是以目光做着激烈地交锋。
仲父的目光依旧是那么深不可测,无论我的目光多么凌厉,多么狂傲,多么杀气腾腾,在这深若寒潭的目光面前,都无从找到破绽。
但是我依旧坚持着,毫不示弱。我不断提醒自己,朕乃一国之君,吕不韦不过一介臣子,我何惧之有?!可是,汗水还是慢慢渗出额头,我开始在心里咒骂这心机深沉的老怪物,倒当真能挺!……再后来,我甚至开始暗暗祈求他开口说话,哪怕是责骂于我也行……
终于,仲父面色一松,炯炯的目光变得柔和。我再也撑不住,身子一瘫,从心底暗自舒了一口气。这时,仲父笑道:“政儿,仲父站了这么久,你不给我赐个座么?”
听到这一声“政儿”,我便知道姜还是老的辣。我输了,一败涂地。他之所以唤我乳名,乃是有意淡化君臣之分,凸显叔侄之情,师徒之义,令我气势顿沮。我终于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闹腾,在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面前,我还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小男孩——至少现在还是。一念至此,我再无力对抗这个于我情深义重的仲父。
坐在松软的席上,仲父并没如我所想的那般对我大事训教,而是语气平和地为我讲述了这次战役的过程。
“古人云:‘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是以臣于作战一事,首重谍报。所幸臣未雨绸缪,暗探遍布六国。兵锋未动,即已探知敌之动向。联军统帅为赵将庞煖,倒是一员宿将。这庞暖老谋深算,以为关东诸国历次攻秦,无不阻于函谷天险,于是,此次他挥师改道,绕经蒲阪、南渡黄河,意在跳过函谷,出其不意袭我后方!”仲父眯起眼睛,目中精光闪烁,“此计妙极,若其得逞,则我大秦危矣!不过嘛,嘿嘿……他万万料不到,如此绝密计划,甫一下达,便为我探而得之。……”
我暗自感叹,如此绝密之计划,竟然泄露无遗,则联军之败,不必交手,已成定数。转念一想,吕不韦之耳目当真了得,竟然神通至此——倘若他以此来对付朕……我暗自心惊,随即提醒自己要不动声色。
约定(二)
“臣以为,敌众我寡,若处处设防,无异以卵击石。当寻其薄弱之处,聚而击之,是所谓‘伤人十指不若断其一指’。而联军之中,以楚军战力最弱,因其跋涉最远,且南兵最不服秦地水土。而楚为大国,若一战败之,则联军必军心动摇,不战自溃。故而,臣令大军驻于蕞地,命蒙骜将军率其精锐,夜袭楚营。在我迎头痛击之下,楚军果然一触即溃,狼狈东蹿。我大军乘胜追击,一鼓作气退敌百里。数日后,联军见无处讨巧,遂作鸟兽散。庞煖怒齐国不予合纵,率军攻齐,陷其饶安,方班师回赵。”仲父面带笑容,手捋须髯,总结一番,“这次,与其说胜在战场,不如说胜于敌后。可见,老夫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啊,呵呵……”
扪心而论,这一仗打得着实高明,是以虽然仲父竭力使语气轻松平淡,仍可听出他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自得。我心不在焉地听完,笑道:“仲父确实劳苦功高,方才是朕失礼了。请仲父放心,朕一定重重封赏……”
“陛下,”相国正色打断我,“老臣驱驰沙场,所图者,并非封赏,乃我大秦社稷之安危也!”说罢这慷慨之辞,相国话锋一转,沉声道:“不过,现下老臣所虑者,乃是陛下的心意……”
我心头一跳,微笑着示意他说下去。
“老臣此番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辛劳。陛下当众却不行封赏,反而出语相讥,恐怕……意在立威吧?”
“……”我无辞以对,索性闭口不言。
仲父也陷入沉默,望向我的目光饱含悯然,好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审视倔强的孩子。这目光令我心乱如麻,有一丝惭愧,还有莫名的恼火。
终于,仲父站起来,踱出几步,悠然道:“王上不满相国大权独揽,怨恚于心,老臣岂能不知?”他回过头,目光炯然,“然老臣自诩忠心为国,苍天可鉴,故而始终未与王上解疑。以今日之事,看来老臣不得不剖*迹了。”
“朕愿洗耳恭听。”我不卑不亢道。我确实想听听他对恃权凌君有何说法。
“陛下,臣以为,治国之道,当‘虚君实臣’。”
“虚君实臣?”我念叨着这几个字。
“对!”仲父斩钉截铁,“君如人之心,臣似人之手。若要取物,则心役其手,手取之物。则心万万不能取物也。”
见我若有所思,仲父略一沉吟,又举出一例:
“这么说吧,老夫将这大秦比作一驾马车。君王乃驾车之人,臣子系拉车之马。君王只需一抖缰绳,臣子自会拉车跑将起来。若是君王一力主政,事事亲为,无异于执辔之人舍弃缰绳而与马同跑,徒费脚力,岂非不智?”面对笑吟吟望着我是仲父,我不置可否,只是示意他说下去。
“一国之君,唯有‘无智’、‘无能’、‘无为’,方可‘使众智’、‘使众能’、‘使众为’,即令臣子放开手脚,各安其位,各展岂能。如此,可得天下大治矣!”
仲父语重心长加上一句,“老夫身为相国,全权理政,非是欺君凌上,实乃为君分忧耳。老臣苦心,还望君上明鉴!”
我微微一笑,淡淡道:“仲父所言,发自肺腑,的确感人至深。不过嘛,朕却另有看法……”
“哦,不韦愿洗耳恭听。”仲父眯起眼睛,神色颇有不屑。
“不敢,”我尽力不卑不亢,“朕曾与祖母闲聊,谈及往昔掌故。想朕之曾祖昭襄王,伐上党,战长平,围邯郸,力挫强赵;灭周室,据九鼎,诸国来贺。那是何等之威风!这一切都是他在位的最后十六年里做到的。有谁能想到,在此之前,他却是一个傀儡国君?”
吕不韦脸色变了一变,随即回复本色。我在心里冷笑一下。
“昭襄王即位四十年,穰候魏冉长期为相,操国柄,擅决断,权倾朝野,兴兵则诸侯震恐,班师则列国感恩。更兼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各立门户,名为公卿,实同诸侯……”说至此,我语声少顿,平息一下内心的愤激之情,“可怜朕之曾祖,四十年尸位素餐,形同傀儡!幸亏他老人家长寿,熬到了亲政,否则……哼!”我横相国一眼,见他兀自低头不语,方道,“朕绝不欲做那傀儡国君!……但能亲政,朕情愿做那拉车的马!”我提高了声调,益发斩截,“朕之苦心孤诣,亦请仲父明辨!”
沉寂……长久的沉寂……
好久,相国吕不韦缓缓抬起头来,神色间恍然老了许多。他目光复杂,凝视我良久,方淡然道:“如此,老臣便请陛下放心:三年后,陛下行冠礼之日,便是亲政之时。老臣自当归政于君,回归封地,终老于斯。”
我满意地一笑,“如此,朕亦请仲父放心——归政之后,朕亦绝不会亏待相国。”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痛失(一)
自从君臣摊牌之后,我着实高兴了不少时日。不管怎样,我已经迫得相国许下了归政之日。虽然远在三年之后,但总胜于遥遥无期。
当我兴致勃勃地对两个心腹说起这件事,赵高照例是眉开眼笑地高颂“吾王圣明”,李斯却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我有些不快,问他难道不高兴吗?李斯一怔,急忙道:“非也,陛下英明果毅,迫得相国让步,此为一大幸事。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三年后,相国能否如期所言,归政于君,这恐怕……还是个变数。”
“欸,”我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朕乃一国之君,谅他不敢食言。再说,朕又不是小孩子,岂会一味束手等待?”我眯起眼睛,悠然道,“朕不是已经令你着手准备了么……”
李斯的建议,我很是重视。君王若无耳目,岂能驾驭群臣?于是我放手让他去招揽人马,建立自己的情报网络。这招是李斯从吕不韦那里学来的。相国之所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完全在于一套精密有效的情报网。据说,远在东海之滨的齐国国君早上打个喷嚏,及至晚上,御医开出的药方就已经摆在吕不韦的书案上了。
对此我深信不疑。
因此我全力支持李斯的作为,需要的赀财,我毫不吝惜地拨给他。
然而,即使我们再怎样暗中运作,依旧瞒不过相国的眼睛。有几次,仲父有意无意问起近来宫里巨大的开销。我一惊,轻描淡写地抛出酝酿多时的理由,试图搪塞过去。仲父听了,意味深长地一笑,目光如刺。我屏息凝神,回以镇定自若的微笑。半晌,仲父垂下目光,起身告退,临行前好似漫不经心般说道:“老夫于此一途,有所心得,如若陛下需要臂助,尽可明言。”
每当与仲父对坐论政,我都如芒刺在背。故而每次他走后,我都迫不及待回到寝宫,陪伴惟一令我轻松自在的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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