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父急忙谢恩,面上很欢喜,却笑得牵强。我心里一动,道:“仲父,对朕之赏罚,可有何见教么?”
仲父犹豫一下,缓缓上前跪倒,沉声道:“陛下圣明,赏罚得当,人皆服膺。此次平叛,臣寸功未立,却无功受禄,着实惭愧!……陛下,老臣年纪大了,益发多病。食君之禄,却不得为君分忧,心下难安。故而,恳请辞去相国一职,回到封地河南养老……还望陛下恩准。”说罢叩头。
此言大是出人意表。群臣亦是面面相觑。吕不韦虽然归政于君,可依旧是相国身份,且正当盛年,本不必如此着急致仕。除非是身染恶疾……可是众所周知,相国自履职以来,几乎没有生过大病啊……
看到群臣纷纷疑惑地打量着相国,我忍住笑,温言道:“仲父此言差矣,朕方亲政,许多事还要仰仗您指点呢。这辞职一说,修要再提!”
仲父抬起头,目光闪烁,欲言又止。终于眼神一黯,叩头谢恩。
“啪!”一个青铜酒爵被我猛掷于地,砸碎了一块方砖,碎屑四溅,腾起一阵青烟,飘散。我目眦欲裂,双拳紧握,关节发白。
李斯跪在我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吕不韦!……”我咬牙切齿道,“朕还纳罕,好端端的,他辞职作甚?原来是心虚了……”
嫪毐已被车裂暴尸并夷三族。然而他吐出一个惊人的秘密:七年前,咸阳街头的健壮闲汉嫪毐“净身”后被秘密送到太后身边,淫乱后宫,系相国吕不韦一手操办。他与太后偷情数年,畏惧日渐长大的秦王发觉,故而进献嫪毐顶替自己。不料嫪毐乃阴险小人,博取太后欢心后,恃宠而骄,贪索无度。相国无奈,只好步步退让。故而嫪毐得以“宦官”之身,破格裂土封侯。
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在撕裂。
我多年来视若家人的仲父和我的母亲……!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初回咸阳,叔父抚摸着我的头,慈爱地喃喃自语:“政儿,你长大了……”
在猎场星空下,叔父对我施礼:“老臣不才,当竭尽全力辅佐你统一天下!”
父亲死后,叔父斩钉截铁道:“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平乱之夜,叔父冒死冲到宫门口,颤声道:“陛下,龙体要紧,快进来暂避弓矢!”
……
我无法将这些形象和那个与母后偷情的人连在一起,但是无情的事实打碎了我的幻想!——这更加使我生起被欺骗的愤怒。
“传召——吕不韦速来面圣!朕要……要他的好看!”我狂怒地下令,恨不得立即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拿下治罪。
“使不得!”李斯大惊失色,急忙劝阻,“陛下,万万不可啊!”
我一瞪他,“有何不可?!”
“陛下息怒,请允臣一一道来。”李斯恳切地说道。我沉着脸默许。
“陛下此刻龙颜盛怒,若是唤相国来询问,他必然否认。这样定会使矛盾激化。但,依臣之见,此刻与相国翻脸,于陛下大是不利啊!”李斯喘口气,续道,“一者,陛下亲政未久,正需树威立信。数日前陛下方重赏相国,若此时即治其罪,难免予人翻云覆雨之感,空或寒了众臣之心……二者,相国位尊望重,门客数千。若此时论治其罪,不但难以服众,而且恐怕会有骚乱发生。再者,太后荒唐之举,终属宫闱私事,不便宣扬。嫪毐之变,已令陛下颜面无光,若再有相国事发,则王室仅剩的颜面恐怕也要荡然无存了……”
唉,我静心一想,诚如此言。看来我确实有失冷静。李斯亦着实虑事周到。我轻叹一声,问他:“那你说该如何处置?难不成朕就得忍下这口气么?!”
“这个嘛……”李斯略一沉吟,缓缓道,“以臣愚见,此事不妨低调处理。陛下可晓谕群臣,就说相国误荐嫪毐,按秦法当连坐其罪。不过王上念其多年辛苦,法外施恩:准其辞职告老,回归封地河南。但褫夺其‘仲父’尊号,略示薄惩。如此,既可夺其位,削其势,散其门客,又能彰显陛下洪恩浩荡,令群臣心悦诚服……”
我再三思量,也只好如此。但是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便命李斯立即拟旨,立即宣示,让那吕不韦滚得越快越好!
“等等!”我叫住匆匆离去的李斯,厉声道,“待那吕不韦回到河南封地,你亦要派人监视,定期将他的行踪禀报于朕。若其有异常举动……哼!”
义绝(二)
多年以后,想起叔父的死,我曾有过自责。但在当时,我只是冷笑一声,对自己说:他乃咎由自取。
吕不韦被勒令卸去官职,就国河南。本应如丧考妣的他却是淡然处之。
出咸阳那天,他微笑着对前来送行的百官拱手道别,昂然上路。后面浩浩荡荡跟随着三千门客,俨然一方诸侯出行之势;
到了封地,成千上万的百姓夹道欢迎,仿佛他是凯旋的英雄;
吕不韦甫一就国,即宣布减免租赋,一时百姓感激涕零,高呼万岁……
这些都只能令我生气而已。真正但是更令我惊惧的消息还在后面——各国诸侯的使者身携重金,蜂拥而至,试图游说吕不韦为其所用!
诸侯看重吕不韦的是什么?是他富可敌国的巨额财富?是他一呼百应的众多门客?还是他相秦十余载的崇高声望?
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秦国政事民情、山川地理以及宫闱私密的了若指掌!想到这些,我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仿佛见到吕不韦与列国诸侯把盏言欢,密议攻秦的场景……
但是,我能将他怎样?即便不提吕不韦为相时的呕心沥血,他于我亦有教养之恩、拥立之功,倘无确凿的通敌证据,我怎能对他痛下杀手?!
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旁侍立的李斯轻轻吐出一句:“陛下,可还记得那公孙鞅么……”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对啊,我怎么忘记了这个典故。
公孙鞅即后来的商鞅,他本为卫国公子,后流落于魏,成为魏国宰相公叔痤家臣,甚得器重。公叔痤临终前对魏惠王说:“公孙鞅年少有奇才,可任用为相。”又说若不能用,就杀了他!可惜魏王不听。于是公孙鞅转而去秦,与雄才大略的秦孝公畅谈变法治国之策,被孝公重用,变法十年,终于打造出一个强大的秦国。
如今的吕不韦,谁说不会是又一个商鞅呢?!
想至此,我不再犹豫,命令李斯拟旨:吕不韦贵为秦国文信侯,却与六国暗通款曲,谋我大秦,殊为可恶!着令其回咸阳谢罪,家属门客皆流放蜀地。此道旨意由李斯亲去颁布,并派王贲带两千禁卫随行,一定要将吕不韦“请”回咸阳。同时秘传一道旨意给洛阳令,若吕不韦及其手下抗旨,可发兵诛之!
意料中的反抗并未出现。李斯回禀,从接旨到回京,吕不韦面色一直平静如水,仿佛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倒让如临大敌的王贲等着实意外。不过,他只有一个要求:一回京便要面见圣上。
屏退了手下,我心绪复杂地望着这个曾经的相国、仲父。他已然没有了昔日的端然大气,凛冽威仪。坐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一个面色憔悴的布衣老者。唯有一双眸子还炯炯有神。
沉默了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然而语调铿锵。
“倘若老夫没有妄揣圣意的话,”他眯起眼睛,“老夫此行,恐怕是有来无回吧?”
我冷笑一声,权当默认。
“呵呵,”他竟然不以为意,好整以暇地捋一下胡子,打量着这座大殿,悠悠道:“老夫发迹于此,显赫半生,如今亦终结于此……这就是命吧!”
我正色道:“吕不韦,秦国赐你爵位封土,你却与各国暗中往来……”
“好啦好啦,”吕不韦一笑,摇手打断我,眼神中满是悯然,仿佛慈祥的老父看穿说谎的孩子,“陛下,此刻这里只有我们两人,无需如此……唉,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想必你我都明白吧……”
我心中益发恼怒,却是无言以对,只得恨恨瞪着他。
“老夫知道陛下之忧,亦深以之为然。最亲近的人,往往也会变成最可怕的人。故而,为消陛下之虑,老夫并不惜这一死……”吕不韦抬起头,恻然道,“但求陛下天恩浩荡,放过老臣家属,令他们不必迁居路途险远、气候恶劣的蜀地……老臣虽死亦无憾也!”
吕不韦重重叩头,须发皆抖。我一时恻然,便叹气点头。
吕不韦大喜,又叩头数下,方正襟危坐,微笑不语,静待处置。
我叹息一声,便欲呼唤卫士来将他带走。忽然心里一动,俗语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如我借此之机解开积压心底多年的谜团……
我酝酿多时,才缓缓道:“吕不韦,朕已如你所愿,法外开恩。朕亦问你一事,你当如实讲来。”
吕不韦淡然一笑,道:“陛下问吧,老夫知无不言。”
“我祖父和我父亲,二人之死,你……可有牵涉?”我盯着吕不韦的眼睛,期待着他心慌意乱地躲闪。
吕不韦略一沉吟,沉声道:“有,也没有。”
“此话怎讲?”
“此中渊源,我想……陛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看我一眼,语气古怪。
“不,朕定要知道!”我斩钉截铁,直视着他。
吕不韦深深注视着我,眼神里满是悲悯。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调里充满无奈和疲惫。“庄襄王之薨,老夫参与其中;孝文王之薨,老夫亦知详情。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人,就是——华阳夫人。”
我暗自一惊,更加专心听他说下去。
“十二年前,华阳夫人得知庄襄王意欲传位于次子成蟜,便传密旨令我入宫定计。老臣力主劝说王上收回成命。老太后她……”吕不韦眼神一黯,“她的意思,王上决心已下,坚如铁石。与其空费唇舌,不如……一举而绝后患!……”
听到此,我心头怦怦直跳,咽下一口唾沫,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吕不韦咧嘴一笑,语带轻嘲,“庄襄王便醉酒而薨了。”
……
原来,我的父亲就这样莫名其妙丢了性命,死于义母之手。
数年前,她接受吕不韦的游说,一手将他扶上太子之位;数年后,她拒绝了吕不韦的建议,一手将他拽下王位。——倒也公平。
我叹息一声,又问道:“那,我的祖父呢,他……”
“孝文王之薨,与老夫并无关系,依然是华阳夫人的主意。”
啊?!
吕不韦没有在意我的惊异,继续沉浸在回忆里:“十五年前,昭襄王薨,五十余岁的太子安阳君即位,便是孝文王。身为王后的华阳夫人本应高兴才是,可惜并非如此。那孝文王另有新欢,华阳夫人恩宠不再,甚是心焦。为防变故,她与义子,即你的父亲,后来的庄襄王密议一番,搜罗到一种健体滋补之丹药,进献与国君。孝文王夜夜临幸美人,正感精力不支,见此灵药,自是大喜。谁知那金丹实系*,药性强烈。孝文王连服三日,便薨在了宠姬的榻上。……因顾及王室颜面,故而发丧时对外乃说王上死于心疾。嘿嘿……”
吕不韦嘿然而笑,甚是感慨。
我却是内心奇寒,沮丧无比。原来慈祥有加的祖母华阳夫人却是这般工于心计,心狠手辣!
我犹豫半晌,终于问出了那个令我羞于启齿的疑惑:“你……你到底是朕的叔父还是……还是……还是生父?!”话一出口,我便感到一颗心怦怦怦,直欲跳出喉咙。我死死盯住面前这个男人,他曾让我像对父亲那般敬爱、信赖他,也曾令我恨之有若仇敌……
吕不韦的身子一震,定定看向我,目光复杂,似悲似喜。
一时间,我感到时光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叹一声:“这……重要么?”
“对,这很重要!”我内心焦急,大声道。
吕不韦又是一笑,摇头不语。
“快说!朕命你快说!”我恼怒地厉声怒喝,嘴唇微微颤抖。
他深深看我一眼,探出身来,意味深长道:“不,这并不重要,陛下。”随即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双目半瞑,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见他索性沉默,我气急败坏,喝令卫士将他拖下去,却突然见到吕不韦嘴角溢出一丝血痕。我大惊,急命卫士查看。王贲以手搭他脖颈,片刻后,又掰开嘴巴嗅一下,摇摇头,回禀道:“陛下,相国……吕不韦他服毒自尽了。”
不知怎地,我内心竟然一阵轻松。挥挥手,命人将尸身抬走,我长舒一口气,站起身,跺一跺麻木的双脚,心道:“嗯,内忧既除,该是挥戈东进,平灭六国的时候了!”
韩非
“韩、韩非……觐见……秦王、王……王陛下。”
我忍住笑,认真打量一下跪在我面前,其貌不扬的韩国使者。
他就是韩非?……朕不惜倾国攻韩换来的人才?我在暗中摇头叹息。
“平身吧。”我淡淡道,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失望。
“韩非谢……谢……谢过秦王。”这下,几个大臣也掩口失笑。
李斯不动声色地看着,并未向他的师兄打声招呼。
大约一年前,我在苦苦寻求治国之道时,无意中读到这样一些令我眼前一亮的文字: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
“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
“好!”我击节赞赏道:“当真好文字啊!李卿——”
“臣在。”李斯自暗中走出来。
“这些文字出于何人之手?”
李斯扫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