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哼一声道:“方才讲的是什么?”
大石在后面悄声道:“汉古诗!”
菊丸眨着眼睛,却是没有听真切。先生又冷哼一声,菊丸一抖,道:“汉……史。”
大石在身后已经无力趴倒。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先生冷笑道:“菊丸英二真是心怀家国,梦中仍不忘见汉史。”顿时四下一片窃笑。
菊丸吐吐舌头,方才的可怜相一扫而空,只剩一片狡黠。先生冷声道:“既然菊丸如此喜欢汉史,便回去抄一遍《史记》吧。三天后交来我看。”
菊丸顿时哭丧了脸,倒比方才多了八百分的诚意:“先生……”
“大石,别被我发现你帮他抄。”
菊丸身后,大石顿时坐直,脸上露出几分苦意。
“不二,你这次再引经据典我也不会松口。”
菊丸身边,不二的微笑滞了一下。
“手冢,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就算你觉得自己同罪,罚自己也抄一遍,我也不会心软。”
菊丸身前,手冢端坐如钟的身形似乎也不为人知地颤了一下。
“就这样,下课。下次检查古诗背诵,当然……菊丸你也要背。”先生无视菊丸苦瓜般的小脸,扬长而去。
“老头子真的生气啦……”少年的尾音拖得极长,满是沮丧。
“你这次睡得太沉了,我看大石差点戳断指头你都没有醒来。”不二微笑,出口的却是毫不客气地挖苦。
手冢拍拍菊丸的肩膀,道:“先走一步。”转身拐上岔路。
不二微微颔首致意,也跟了上去。
大石看看两人的背影,道:“不二真不愧是国师的弟弟,今天又只有他一个人的文章得了先生的夸奖。”
菊丸轻轻哼了一声,道:“你怎么看不出来,不二诚然以神童闻名天下,先生真正看重的却是手冢。”
大石奇道:“何以见得?”
菊丸道:“之前有一次先生曾说,比起学问,心怀赤诚忠心为国才是成为国家栋梁的关键。说的时候,瞟了手冢一眼。我看呀,别看他是我们四个人中间唯一的平民出身,将来说不定这个手冢才是你我之中爬得最高的。不二对他死心塌地的,别看手冢不怎么说话,说出话来就金口玉言,可不得了着呢。”
大石目瞪口呆道:“我……我怎么没注意。”
菊丸笑道:“大石你是个老实人,怎么会关心这些。”
大石顿时有些黯然,半晌叹气道:“我真是没用。”
菊丸漫不经心道:“什么有用没用的,这又是哪出?”
大石道:“我文不及不二,武不及你,气概不及手冢,所谓一无是处……”
菊丸笑着打断:“还以为什么事呢。你怎么不说自己文武双全,武赛过不二,文胜我远矣,气概么,手冢那种怪物不属于正常人啦。何况你怎么能说是一无是处……”说着大眼闪闪,巴巴地看着大石。
大石一抖:“先生说了……”
菊丸道:“大石!一世人两兄弟,看在你我两家素有通家之好,我们从小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形影不离,焦不离孟,动如参商……”
大石只觉得太阳穴一条一条地痛,听菊丸越说越不成话,忍不住打断道:“够了,别乱用成语。动如参商是一生不得相见的意思。”
“噢,那就动不如参与商。”菊丸满不在乎地一笑,“帮我抄,就这么说定了。”
大石想起先生气得一翘一翘的胡子,终究不敌眼前可怜的夸张的面庞,叹道:“我终究是拗不过你。”
大石微微睁开眼睛,顿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眼前是军中毡帐低而圆的顶棚。依稀可听到帐外有风声呼啸。
为什么会梦到那么遥远的事情呢。大石一瞬间有些茫然。说起来,那次,最后依旧是先生发现大石的笔迹,把两人痛骂一顿了事。想着,眼角瞥到床边睡得正熟的菊丸,嘴角微不可见地带出一个笑来。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不变的只有身边这个人。武功高绝却死都不肯领兵作战宁可屈就在自己身边当个亲卫,被菊丸元帅称作家里最不成器的小儿子,这个淘气直率却聪明剔透的少年。
远远地,号角声磅礴袭来。
角声一动,胡天即晓。
菊丸迷迷糊糊醒来,嘟囔着说:“怎么就快卯时了……”忽然眼角瞥见一个身影正努力地弯腰去够床脚的衣服,才突然清醒,喝道:“大石!”
大石动作僵住,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菊丸看来。
菊丸气呼呼地走到床边,抓起衣服瞪大石,却又绷不住笑了,一边往大石身上穿一边道:“跟你说了叫我起来,背上棒疮裂了可又是一场麻烦!”
大石把襟口拉平,笑道:“素知你睡着难醒,也懒得费那功夫。”
菊丸扶他起来,闻言瞪眼道:“谁难醒?叫我一声很累吗?枉我巴巴地把副官赶了出去伺候你这自找的伤兵!”
大石苦笑一下,心道你来了以后比之前辛苦多了,但看着菊丸忙不迭叫人送水清洗的背影,话在嘴边却只是打了个转,变成:“是啊是啊,谁敢拂你的意思?谁不知道你菊丸疯起来连帅帐都闯?”
菊丸端了盆清水进来,从鼻子里哼了声,笑道:“你知道就好!”
大石笑笑去洗脸,菊丸又跑到帐外去叫早饭。看着菊丸活蹦乱跳的身影,大石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又强笑道:“下次再有什么事情,可不能乱闯帅帐了,不是每次都有我帮你讲情。”
菊丸已经转回,不满地说:“还不是一回营就听说你这最老实的给人赏了三十军棍,还以为你给人欺负了去?”
大石道:“你就这暴烈性子难改,所以才……”
菊丸抢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不就是我这些年不过是个亲卫队长,你却是大石将军了嘛。我自家人知自家事,菊丸做个亲卫就行了。”
大石叹道:“陛下真是妙计。连你也瞒过,正可见陛下高明。我这苦肉计也没白挨,前去诈降时迹部那边似是全未起疑。”
菊丸道:“他怎么会起疑,他现在有了连环计,不惧长河,正得意着呢,有你一个投降的在他不过也是锦上添花。唯一的危险不过是火攻,可你就算变成一条火龙,冬天刮得也是西北风。他怕什么?”
大石点头,复又浮上一抹忧色:“今日便是冬至了,我已说定今日诈降,但……”说着撩开帐帘。风并不大,但那大大写着“青”的旗角却坚定地飘向东南方——
依旧是西北风。
菊丸伸头看看,便扯了大石回帐:“管他呢,要是那柳莲二说得不准,杀了就是。我早看他神神叨叨大大不爽了。他说午时后起东南风,还有好几个时辰,莫非你连这点子耐心都没了?”
大石摇摇头,也只好权且宽心。但他生性谨慎,点完卯又再度不辞繁琐地检点了晚上火攻用的火船,激励兵士。菊丸万事不管,只跟了在他身后,看客般东游西逛。
眼看快到午时,风越来越小。大石早已无心军务,坐在帐前,只盯了那军旗看。那旗角先是静静垂下,过了片刻,竟微微向西北偏去。
大石大喜,菊丸咋舌道:“那姓柳的还是人吗……看半个月星星连这也能看出来?我怎么就只能看到星星?”
大石看他一眼,无奈笑着刚要说什么,忽见一骑传令兵急驰而来:“菊丸,大帅传召!”
菊丸拍拍屁股站起:“看来大帅也觉得不是人的家伙还是早点送上天的好。我先走了,你晚上多加小心,千万记得让那个替身到最前面。”大石点点头,道:“你蹑迹刺杀无人可及,想来这一去定可顺利得手。”
菊丸得意一笑,道:“擒了迹部时再一起喝酒。”已跳了上马,冲大石挥挥手,便去了帅帐。
大石远远望了,若有所思。知道菊丸身影不见,方才传令道:“小队集合!”
菊丸快马加鞭,一路飞奔到帅帐下马。伴随着兵士的通传声,菊丸已经乐呵呵掀了帘子进去,道:“好一场风——”话还没说完,却愣住了,“‘二殿下’?”
正中帅位,手冢正襟危坐。但他身边,那个褐金色眼瞳的少年——分明是那日不二未能杀之而后快的越前龙马!
手冢咳了一声,面无表情道:“陛下亲自来前线督战,还不快请安?”
“陛下?”菊丸看看手冢,又再次转头去看着“陛下”。
……不对,决然不对。
虽然容貌几乎一样,陛下的身量更长,神态也更像一个君主——
并不像他。一身不自觉的骄傲锐利,眼睛却依旧纯粹,像停留在了过去的某一个时间,一直等待着一些柔软而温暖的什么来融化,或者坚硬而锋利的什么来打碎。
原来如此。
“陛下”。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那个不二那么想除掉越前龙马,收了一封密信之后却奇异地不了了之。原来这就是为什么之前明明听说陛下遇刺,后来却“得遇神医”,“大安”,还“接见立海使者”了。
一瞬间菊丸心思千回百转,只对着龙马的方向行了一个极草率的礼,大大咧咧道:“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恕罪恕罪。”
手冢一个皱眉,菊丸连忙嬉皮笑脸道:“未知大帅唤我有何吩咐?”
手冢丢了令牌道:“柳莲二逃了,带他首级回来见我。”
菊丸肃然跪倒:“得令!”
菊丸大步出了帅帐,望望天色,脸色有些沉了。快马早已备好,他翻身上马,一路朝西奔去。把殿下陛下什么的抛在脑后,心里却依然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大石说的那个替身,会顶替他站在船头。
那个替身他见过了。确实身形与大石一般无二,面容也十分相似。
但为什么心中始终难以平安?
他紧紧咬了唇。二殿下也好,陛下也罢,那都不是他该管的事情。只要大石可以平安。
他发狠又抽了一鞭,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菊丸此一生,未曾信什么神佛……至少,让那柳莲二稍稍停停,只要略遇阻碍,他便可早早复命,然后赶到船上,去亲手……保护重要的人。
风声猎猎。大石远远望着西方。太阳慢慢地沉了下去,冬天的阳光如此温暖而慵懒,毫不张扬毫不灿烂,像一朵微笑着慢慢凋谢的花。
沉默着……沉默着,如同一首在心底百转千回,却难以形诸于口的诗。
此一去,事关青国气运。如果没有货真价实的世家子大将大石秀一郎冲在最前,如何取信与人?千军万马之中,什么武功也逃不出去的。
大石垂眼,嘴角微微含了些笑。
好像过了一刹那那么短,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酉时到了。
大石静静道:“传令下去,全军开拔。”
千里之外,迹部笑道:“得大石投诚,我军粮草辎重更加充足,此消彼长,区区长河,怎能挡住我虎狼之师?”
栈道之畔,菊丸抬起头。一路刺死三四侍卫,眼看柳莲二一行遁入蜀山险道,心知事不可为,望望天色,便收枪拨转马头,向来时方向疾驰而去。
帅帐之中,手冢沉声道:“诸将听令。”而“陛下”却朝手冢拱拱手,自带了一小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出了营帐。
然后……酉时三刻,火光冲天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
☆、西北有高楼
菊丸旋风般扑回了营,手冢已不在帐中。他来不及询问,便换了匹马,向火光最盛处径直冲了过去。
出营门之前,他却猛地勒住马。菊丸眼睛一向最尖,他几乎出声叫道:“大石?!”却猛地停住了口,心如坠万丈冰渊。
那不是大石,虽然身形似极,一举一动却瞒不过菊丸。
那不是他。
那是……那个所谓替身。
那么,大石呢?
苍蓝夜色微微蔓延,愈显得那火光放肆,燎至天边。菊丸扬鞭催马,不管不顾地只向火中杀去。双方船只首尾相接,已将长河两岸联通,双方兵士已杀做一团。
——而大石的所谓“投诚粮船”上,所装皆是引火之物,且行在最前。他再清楚不过。所以,要找的人,想见的人,一定就在那里。只要再向前一点……再向前一点!
战场如此混乱。血光火光,渐成一色。
长河渡大火。
半载谋划。数月筹备。几番联合。不二出使。龙马献计。柳相测风。最后的大幕拉开,就在此处……大石诈降。
但现在火已起,敌军已溃,青军势不可挡,可大石,大石,你在哪里?
披荆斩棘,举步维艰……纵然是万人敌的勇将,又如何在这血与火的海洋中顺利前进?
菊丸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敌军,也记不清自己问了多少军士,直到一个看来有些眼熟的兵士闯入他的眼帘。
“菊丸大人,大石将军……”那兵士哑着嗓子嚎啕道,“已经死了……他冲在最前,身先士卒……”
什么?
菊丸轻轻一怔。
死了?
什么死了?
大石死了?
喊杀声。火烧毕剥声。惨叫声。
所有的声音忽然清晰的有些不真实,包括那句话。
大石将军已经死了。
菊丸勒马伫立在火光之中,微微地,甚至有些俏皮可爱地偏了偏脑袋。他跟大石耍赖装傻的时候经常做出这个动作,大石总是会无奈地笑笑,有时可能还会拍拍他的头。从同窗的时候,到同为青臣,未曾改变。
可菊丸现在不是装傻,是真的有些不明白。大石、将军、已经、死了,好像这几个词,拆开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连起来却叫人难以理解。
大石,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将军,是自己早就放弃,但大石却当之无愧的官职。已经,是说过去的事。死了,就是永远不会再活转来。
可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呢?
菊丸愣愣地,认真地,思考。
有冰帝军向这个明显有些没有防备的青国大将挥刀扑来。菊丸茫茫然地,看也不看,就一枪挑去,正中心窝。那冰帝的军士惨叫着软了下去,便没了声息。菊丸抖手抬起了枪,一个软软的尸体挂在枪头,慢慢地滑落,衣服被钩住,然后衣服终究不能承受尸体的重量,刺啦一声裂开,尸体重重地砸在灰烬之中。
尘土飞扬。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