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动用水阵的祭品?你不杀了他,就别想赢我。”衈龙的声音在说。随着音波的震颤,虚空之水的深处发出隆隆的巨响,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无底深渊中奔袭而来。
巨龙没有回答它,也无视深渊的骚动,而是轻蔑地嘲笑道:“你还舍不得这副骨架?也难怪,整整100年,就修炼出来这么点东西。不过,你拖着它,就更赢不了我了,镜泊。”
衈龙——不,借用这个身份100年的魔物——镜泊周围的空气凝固了。片刻之后,镜泊阴沉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应该明白,我舍弃这副骨架,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群魔会发现你才是真正的衈龙,你将像100年前一样,被它们猎杀。但这一次,你还能逃掉吗?”
衈龙轻笑:“那就试试吧。”
镜泊从喉咙深处发出犹疑的低鸣声,但它的思考没有持续多久。伴随着咔咔的响声,骨架分崩离析,残余的内脏纷纷脱落,从深渊中排山倒海而来的汹涌波涛,瞬间将残骸一扫而空。看不见的屏障在浪涛中一一现形,一座水中仿佛竖起了镜子的森林,交相倒影出无穷无尽的魔物。它们都停止了对屏障的撞击,向水中唯一的龙冲去。
原本平静的虚空之水,此时混乱得如同深海之下的暗流。镜泊在哪里?周鸩疑惑地张望,看着衈龙身边的蓝色火焰在急流中飞散、熄灭,魔物从镜面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挟带着漩涡冲向猎物,突然明白了过来。
每一滴水中,都有镜泊。
衈龙巍然不动,目光越过群魔和乱流,投在周鸩身上。它的眼睛,是人类的眼睛。
“周鸩,你对廖蓝……”
周鸩屏息等着下文,但这句话却戛然而止。衈龙注视着他,神色平静,不像是被外力阻挠而说不
下去。但是,它确确实实只给周鸩留下了这没头没脑的6个字。
衈龙转过头,直面着前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的誓言:“我以魔境守门人之名,将廖珑白献
祭于万川之水。”
“不!”这是镜泊的怒吼,每一滴水都在震颤,开始不受控制地乱流乱淌。衈龙发出的却是野兽的咆哮声,它的眼睛不再有人类的神色,只剩下完完全全的魔性。
杀戮开始。不是群魔对衈龙的杀戮,而是衈龙单方面的大开杀戒。它裹挟着五行之法力,巨大的身体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虚空之水,不管是镜面、乱流还是群魔,所触之物无不化为齑粉。无边无际的虚空之水在坍塌,周鸩看到幽冥之河的河水暴雨一般从上方倾泻而下,交际之处形成了界线。界线迅速降低,把虚空之水压制得越来越浅、越来越小,而未被衈龙碾压的魔物聚集在虚空之水里,像鱼儿搁浅在水坑里,只能无力地蹦跶着。
当虚空之水只剩下镜面般的薄薄一层时,衈龙直扑而下,全身鳞片倒竖,每一片都像水滴状的玉坠子,迸射出强烈的红光。在衈龙与镜面相撞的一刻,周鸩本以为会听到震天巨响,然而,衈龙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入了迅速缩小的镜面中,当镜面缩成一个点时,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周鸩漂浮在略带浑浊的水中,前方的河岸上冉冉升起了朝阳。100年前的眠江,100年后的眠江,都是这样默默地流淌着吧,仿佛灾厄和魔怪都只存在于老人哄小孩子的神话故事之中,生生世世,永泰常安。
做了好长、好长、好长的一个梦啊,梦里梦外一败涂地。周鸩想起了衈龙对他说的最后半句话,突然感觉到脸上从未有过的异样。他摸了一把,湿湿的,有点烫。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泪。
作者有话要说:
☆、拜祭(上)
廖蓝恢复常态,大约是一年后。所谓“非常态”,也并不是疯疯癫癫、生活不能自理,他的言行举止都十分正常,只不过只字不提“那件事”罢了。连带着稚堇也小心翼翼,桂圆不能叫龙眼,蚯蚓不能叫地龙,窿珑拢弄都是禁忌词。
一年来,廖蓝一直住在栖山脚下的家里。他多次劝稚堇离开,这一带渺无人烟,地里种的东西还不够一个人吃饱,而她在城里有房子,找点事做也不难,没必要留下来陪他。但稚堇执意不肯,干脆回城把房子卖了,一条心在廖蓝身边扎下根来。
就像当年血病莫名其妙地发生,它的消失同样莫名其妙,连半条腿踏进棺材的重症患者都突然不治而愈,一下床就没事人似的活蹦乱跳。对此,民间传说纷纷,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也乏人提起了。在确认血病消失后,稚堇曾瞒着廖蓝,偷偷去过地宫,那里已是一片废墟;去过泉眼,也是荡然无存。衈龙,血病,群魔,洪水……这场轰轰烈烈的灾难,如今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了无痕迹。有时候,稚堇深夜睡不着觉,望着寂静的星空,忍不住也会想:那个叫珑白的小鬼,真的存在过吗?
这时,珑白笑着挥手说“我走啦”的一幕,就会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刺得她心里生疼。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意义,但她还是把那几张贯穿了100年的图纸完完整整地画了出来,也把自己看到的高僧记忆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拼命回忆珑白和她在一起时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尽可能地寻找着疑点。也许,有一天,廖蓝会用上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也许,永远也用不上……但是,她不想忘记珑白,到死也不想。
春去冬来,在眠江畔降下第一场雪的早晨,家里突然跑来一只白色的小狗。它冻得瑟瑟发抖,呜呜着缩在灶台下,赖着不走了。稚堇弄了点东西给它吃,廖蓝在一旁看着它狼吞虎咽,忽然说道:“珑白一直想养只小狗。”
时隔一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稚堇惊得差点把手里的碗打翻。半天后,她才结巴着应道:“是……是吗?”
“他说,在沉睡的时候,好像身边常常有动物来来往往。醒来时,却只有我一个人陪着他,感觉有些冷清。”廖蓝的口气平淡地像是在聊今天的雪。
稚堇大气也不敢出,等着他继续倾诉。然而,廖蓝抚摸着小狗,没有再说话了。这一年来,他变得更寡言了,刚刚他破天荒一气说出3个句子,稚堇反而很不习惯。
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破天荒的事情又发生了:有客来访。
稚堇第一眼竟没认出这人。他胖了许多,笑眯眯的眼睛挤成一条缝,伤疤都被肥肉遮盖得不太明显了。
“周鸩!”稚堇惊跳起来,转身就要抄菜刀,周鸩立刻扼住她的手腕。他发福归发福,身手还是和昔日一样敏捷。
“不要怕啦,我只是来找你们说些事的,说完就走,你帮我暖/床我都不会留下过夜的。”
稚堇还想反抗,廖蓝从里屋走出来,示意她退后。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周鸩,然后说:“你变样了。”
周鸩嘿嘿一笑,脸显得更圆了:“这一年就吃吃喝喝睡睡,不长膘才怪。今天一早才醒转过来,马上就赶到你们这里了,够意思吧。”
稚堇在一旁不吱声,脸黑得跟什么似的:你们两个倒是神同步,清醒都挑同一天。
廖蓝也不请周鸩坐下,周鸩就这么硬生生站在冷风猛灌的大门口,说完了自己看到的最终决战。他身体是真好,那么多话说下来都不打一个哆嗦,陪听的稚堇倒冻得牙关直打战。
廖蓝的表情始终没有一点波动。周鸩停止叙述后,他淡淡地问:“说完了?”
周鸩点点头。廖蓝立刻转身:“不送。”
“喂!”周鸩急了,连忙扯他袖子,“你有没有人性啊,这种雪天走夜路,我会死的!”
“正合我意。”廖蓝使劲抽手,周鸩硬拽着不放,稚堇赶紧帮忙把周鸩往门外推:“你刚刚还信誓旦旦说不会留下来的!快走快走!”
周鸩死死把住门框,甩出了杀手锏:“等……等等!小鬼还问过我几个奇怪的问题!你留我过夜,我就告诉你!”
廖蓝仍是无动于衷,稚堇却停住了手。“问题?”她喃喃道,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出了什么东西,心里突然一惊。
“留下来!”她态度180°大转弯,一把将周鸩扯进屋内,插上门闩,生怕他反悔跑掉,“马上说!”
廖蓝还是兴味索然的样子,被稚堇强摁在椅子上。周鸩乘机大剌剌地也坐下了,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喝边说。
这几个问题,都是珑白在被廖蓝派去周鸩身边当卧底时问的。如此看来,当时珑白之所以非常爽快地配合廖蓝的计划,是因为他本身也想撇开廖蓝,单独向周鸩打探一些事。
第一个问题:成魔是什么感觉?
周鸩当时听来,这个问题好像在嘲笑他变成了怪物,于是他详尽地进行了回答,以示自己成魔后快乐得不得了。
第二个问题:泉水里面有没有魔物?
对这个问题,周鸩有些警惕,因为关系到只有他知道的打通幽冥之河一事。所以周鸩反问:你说有没有?珑白毫不犹豫地回答:有!周鸩再反问:你看到了?珑白就不说话了。
“我反问得太蠢了。这等于是告诉他,我在幽冥之河里没看到过魔物。”
第三个问题:你看过高僧的所有记忆碎片,一定对肉身被毁掉前的衈龙很熟悉,它长什么样?
周鸩不太答得上来。因为高僧和衈龙碰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厮杀还是厮杀,画面都很凌乱,基本只能看到红色的一团身影。最清楚的一个画面,是衈龙被群魔围攻后奄奄一息的时候,皮肉所剩无几,露出白花花的骨架,鳞片发出的红光渐渐黯淡下来。
“最后两条龙大战时,我才发现,假的那条衈龙,就是那个‘镜泊’,鳞片不会发光。”
第四个问题:周家人里,有没有和我一样白头发、灰眼睛的?
周鸩认为珑白是“白子”(白化病患者),周鸩在周家没见过白子。不过周鸩也和珑白说了,白子虽然是家族病,但发病率也没那么高,所以一大家子就出珑白这一个白子也不奇怪。
周鸩说完了。“我不知道小鬼到底要我对你干什么,不过既然是他的最后嘱托,要是我什么都不做,心里总有点毛毛的,就把这些告诉你吧,咱们的过节一笔勾销。”
稚堇看着廖蓝的反应,顿时无比失望。听了周鸩的讲述后,廖蓝身上那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的颓废感,反而更加强烈了。他是醒转了,不再回避关于珑白的事情了,但是,他并没有活过来,而是打算沉溺在记忆里,行尸走肉地了此残生吧。
这不是稚堇想要的结果。
稚堇沉思着。如果原原本本地说出珑白曾经问过她的问题,廖蓝很可能也不会有所触动。周鸩所说的东西,无非确定了大致的脉络:由于某些契机,珑白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衈龙,最后他降服了冒名顶替的镜泊,关上了魔境的大门,血病终于中止,人间恢复太平。对于廖蓝来说,这是既成事实,至于具体经过是怎样的,确实已经毫无意义。
至少,得让廖蓝动一动,不要像坐牢一样困死在这块伤心地。然而,在廖蓝身上,唯一还存活着的,大概只有无尽的思念吧……稚堇猛地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办法。
她转向廖蓝,眼睛闪闪发光。“珑白也问过我奇怪的问题。”她用上了最斩钉截铁的口气,“但是,我现在不能说。”
廖蓝不解地望着她。
“我要去仁泽寺拜祭廖珑白。那时我会告诉你。”
她欣慰地看到,木然了一年的老爷,终于会做惊愕的表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拜祭(下)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发了。周鸩说自己闲得慌,非要一起去。走出十几里路都甩不掉周鸩,廖蓝也就听之任之了。稚堇心想,如果没有衈龙这一茬子事,他们俩也算是穿开裆裤的朋友吧,命运让他们从故人变成敌人,又从敌人变成同坐一辆车的旅伴,只能说世事无常。
目的地仁泽寺,稚堇没有去过,但廖蓝和周鸩很熟悉——这是高僧圆寂的地方,也是周鸩等祭品在人俑状态时供奉的寺庙。他俩在高僧的记忆里不止一次看到过仁泽寺,也都亲身去调查过。但是,为什么要去仁泽寺拜祭廖珑白,稚堇坚决不肯透露。
走到镇上的时候,周鸩阔气地出钱雇了辆马车。路途遥远,周鸩让廖蓝想点法子打发无聊的时间。“小鬼跟我说过,他喜欢你讲故事。”周鸩狡黠地笑着,“鬼故事。”
廖蓝漠然地看着他,但他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半晌之后,廖蓝从身边的行李里拿出一本陈旧的册子,扔给周鸩。
周鸩满意地笑了。这两个男人在打什么哑谜?稚堇好奇地凑过去看,周鸩拍拍册子,粉尘飘飞,纸张好像一碰就会碎,他赶紧小心捧好,跟稚堇低语:“廖蓝当年从仁泽寺偷走的东西,法师们一代代记录下来的……嗯,魔物大全。我只在老和尚的记忆里看到过,除了写衈龙的那一节,其他的魔物,老和尚都是草草瞥过,我看不清写了什么。”
周鸩翻开册子,衈龙在第一节,那几页特别破旧卷翘,看来被廖蓝无数次翻阅过。后面的纸张则比较平整,显然廖蓝也只是浏览了一下。周鸩刷刷地翻着,很快翻到了“镜泊”的章节。
稚堇不敢抬头看廖蓝的表情。他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当作故事讲给珑白听的魔物,居然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知晓真相的那一刻,他是怎样的痛悔不甘?
关于镜泊的记载并不多。它没有固定形态,似流水似空镜,因此得名;它虽然可以往来于万川之水,但无法独自获得供养,必须依附在其他魔物身上,形成寄生关系,有点类似鱼鳖、吸血虫什么的。它会模仿宿主的能力和外形,但不持久,如果脱离宿主上到人间,很快会形神俱灭,“不足惧”。
好轻松的结论。写这段话的人应该早就死透了吧,如果知道镜泊后来做下的壮举,不知会作何感想?
稚堇想翻到衈龙那几页仔细看看,周鸩说:“不用你费脑子,我已经明白了,我说给你听。镜泊想必是寄生在衈龙身上,在幽冥之河意外地被某个法师打开的时候,以衈龙的样子逃到了人间。”
“它还偷了魔境之门的钥匙,就是那个玉坠子?”
“不用偷,玉坠子就是衈龙的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