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蓝坐起身,发现珑白又不在屋里。珑白在醒来的一个来月里是不需要睡觉的,这一直让廖蓝很伤脑筋,尤其是珑白这次醒来后,趁他睡着时跑出去的次数特别多,再不回来就要耽误认祖归宗的大事了。
“珑白!珑白!又跑哪儿去了?”廖蓝没好气地叫着,不料一推开屋门,就看到雪地里跪坐着一个身影,白衣银发上落满雪片,和大雪里几乎融为一体。
“你在干什么?”廖蓝跑过去,只见珑白垂着头,闭着眼睛,脸颊绯红。廖蓝伸手拉他,立刻感觉到手心传来不正常的热度。
“我热。雪一点都不冰。我还是很热。”
廖蓝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可怕,心里不由得一紧:“你发烧了?”
“不知道……”珑白艰难地摇摇头,“我从来不生病的。”
廖蓝急忙把他抱到床上,脱掉湿透的外衣,盖上被子。手足无措地转了两圈后,廖蓝说:“我得出去抓些药来。”
“我没有发烧,我是不会生病的。”珑白执拗地嘟囔着,“你不要走。”
廖蓝跪在床前,把珑白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不要担心,马上就会好起来的。村里没有郎中,镇上有点远,如果你有什么事而我还没回来,你去找他们,”廖蓝抓过一张纸,草草写上几个名字,“都是我们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住在哪里问村人都知道,他们会帮你的。”
“我没有发烧!”珑白把纸使劲一推,愤怒地喊道,“你明明知道的!我不会受伤,不会生病,不会老,不会死!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身体流着血,我就能用这些血修复自己!”
珑白眼中浮起了泪光,瞬间又消失在他的怒火中:“别再自欺欺人了,廖蓝!我不是叫廖珑白的小孩子,我是龙!我是血病的根源!你比我更清楚!”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有那么一会儿,廖蓝只想忘记一切,就这样和珑白困在这间屋子里,直到世界毁灭。他扳过珑白的脸,吻住了他的唇。
珑白一直在挣扎。好一会儿后,廖蓝才放开他,他咬着嘴唇,灰色眼眸里交织着愤怒、迷惑、不甘。“如果你用法术,一万个我也别想亲到你。但是你没用,说明你还是遵守着当初对我许下的承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对我使用法术。你还是相信我的,对吗?那么,就最后相信我一次吧。我去给你抓药,你乖乖地躺着,不要再胡思乱想。”
珑白终于妥协了,点了点头。廖蓝走出屋外,回身关上门的那一刻,看到珑白目送着他的眼光,终于知道,心疼到极致,原来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风雪交加,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花了大半个时辰,廖蓝才到了镇上,进到药铺,抓了一大袋药,叫来伙计,多给了许多银俩,让他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家里,嘱咐他一定要帮忙煎好了再走。然后,他让另一个伙计拿来了纸笔,匆匆写下一封信,让他过了今晚再送给廖家长辈。
廖蓝恨不得自己脚下会飞,抓紧每一秒钟,偏偏一个端着刚煎好的中药的伙计绊了一跤,把满满一砂锅的汁水全泼在了他身上。药铺的人围上来又是道歉,又要给他换弄脏了的衣服,廖蓝心急如焚,推来让去半天,浪费了差不多一刻钟才得以脱身。
出了药铺,廖蓝望了望家的方向,决然转身,向栖山走去。
上山的路本来就不好走,下了雪更是凝滞湿滑,廖蓝一路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终于下到山里的一处谷地中。这里的地形他已经在心中默记了上万次,很容易就找到了被积雪遮盖大半的一个岩洞,侧身从狭窄的岩缝中挤了进去。
就这样肩背贴着岩壁,逼仄地走了1000来米后,岩缝才到了尽头,脚下是仅容一人落脚的悬崖。悬崖下方深不见底,传来雷鸣般的水声,似乎下面有一条流量庞大的地下暗河。
廖蓝深吸一口气,纵身跳了下去。
他急速坠落着,离隆隆的水声越来越近。突然,一股力量从下方将他托起,身子一轻,坠落的速度减慢了。他摆正身姿,借着这股托力,慢慢下降。离地面还有2米时,他调整好姿势,在托力消失的一瞬,稳稳地跳落在地面上。
他抬起头,强风形成的气流在上空无休无止地盘旋,原来巨大的隆隆声并非来自河流,而是源于从无数个人工开凿的岩洞里灌进来的风。转过身,地宫的石门就在眼前了。
他走到石门前,在旁边爬满藤蔓的岩壁上摸索着,很快就摸到了一个水滴状的凹槽。他轻轻触着这个锁眼,犹豫了一下。
没时间多想了,他伸手到怀里拿玉坠子,突然整个人都僵住了。
玉坠子不见了。
几乎与此同时,身后接连传来有人落地的声音。廖蓝缓缓转过身,珑白就站在那边,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像是魂魄被抽走了一般。在他的身边,还跟着十来个人,两个彪形大汉先冲了过来,把廖蓝牢牢制住。
“你是在找这个吗?”一名二十多岁模样的男子嘲讽地问道,向廖蓝示意他手中的东西——闪烁着红光的玉坠子。
廖蓝没有回答。男子挑衅地一笑,摘下珑白耳朵上的仿冒品,扔在地上,把正品重新给他戴上:“和你说了那么多次,你都不信,现在怎么样,还打算再相信他一次?如果不是我找人跟踪他,把玉坠子偷回来,你这会儿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珑白一个字都没说,仿佛一开口自己就会碎裂成千万片。男子摇摇头,拉着他走到石门前:“好吧,再多给你看点好戏。来,你自己开门。”
珑白机械地取下耳坠子,按进锁眼,石门打开了。男子推着他走进去,蓝色的荧光像一盏盏灯笼漂浮在空中,照亮了地宫的全貌。6年前廖蓝和珑白离开时坍塌成一片废墟的地宫,如今已修建如初。
珑白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身子垮了下去。男子抱住他,笑吟吟地贴着他耳边说:“小傻瓜,这就受不了啦?你再抬头看看。”
珑白泪眼朦胧地向上面看去,地宫顶上乍一看是岩壁,细看却有人工拼接石板的痕迹。“这七拐八拐的,又回到廖家宗祠下面啦。等你在上面搞认祖归宗仪式的时候,机关一放,怦,你就下来躺祭台上啦。为了封印你,你的相好既舍得花钱,又舍得花时间,还费了那么多脑子把你蒙在鼓里,我是真心的佩服啊。”
男子摸摸珑白的脸,啧啧道:“可惜啊,长这么好看,还在一张床上睡了那么多年,到头来,他还是要当英雄救世人,大义灭亲,真是可歌可泣。”
“你……是谁?”廖蓝问。在过去的短短几分钟里,他已经在心里打了自己无数个耳光,这个男人一定就是阿虎说的那个可疑的路人,但他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难怪阿虎后来传来讯息说男人再没出现,他一定是跟踪阿虎离开眠江,发现了廖蓝,然后找机会暗中和珑白接触,所以珑白才经常在夜里一个人出去,而且情绪如此反常。
“你到底和珑白说了些什么?”廖蓝的愤怒达到了顶点,为了男子在最后关头的搅局,更为了自己功亏一篑的愚蠢。
男子大笑起来。“廖大少爷,你一定不记得我了,但我一辈子都记得你。至于我是谁,我和珑白说了什么,哦不,这个名字他也不会要了,改天让他自己再取一个吧。总之,这些你都没必要知道了。”
他转向珑白:“他对你说的谎,可是数也数不清啰。我呢,只对你说一句真得不能再真的话:你是恶龙,他是救世主,你们两个人,不是他死,就是你亡。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你有那么大能耐,何必憋屈着,今后我们联手,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比你现在和他一起的日子好?”
珑白一步步地走向廖蓝,眼里不再是愤怒的火,而是灰冷的冰。“你要我死,我随时可以死。”他咬牙低声道,“但是,你为什么骗我?”
廖蓝心急如焚,但眼下的状况完全没有预料过,根本无计可施。他只能说:“珑白,这里危险,不管你想怎么样,我们出去再说。”
“你到现在还要骗我!”他夺过架着廖蓝的打手身上的刀,抵在廖蓝喉咙上,“我说过,你如果骗我,我就杀了你,这是你自找的!”
“放开老爷,不然我启动封印,大家一起死。”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传来。
所有人都骇了一惊,回头看去,一个女孩从祭台边的阴影里闪出,双手敏捷地按在了祭台上的一个龙形钮纹上,威胁地看着众人。
“稚堇!”廖蓝惊讶地喊了出来。事态越来越糟糕了。
“厉害嘛,我派了3个人过去,你居然都没死。”男子啐了一口,对珑白说,“动手,她不可能知道怎么封印,唬我们罢了。”
“慢着!”稚堇一只手按着钮纹,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抖了抖,“我不知道怎么封印?你认得这个是什么吗?”
虽然距离不是很近,但仍能辨出稚堇手上是一张画着密密麻麻线条的图纸,男子的脸色变了。稚堇满意地冷笑一声,把图纸飞快地揣回怀里,再次命令:“放开我老爷。”
男子悻悻地骂了一声,示意手下放开廖蓝。突然,珑白大笑起来。
众人都不明就里地望向珑白,他还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一直都很孤单,本来以为终于有了一个人陪我,没想到……”珑白用笑到嘶哑的声音说,“今天人到得这么多,真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珑白眼中突然射出慑人的寒光:“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祭台首先爆裂,气浪把来不及反应的稚堇掀到几米开外。廖蓝急忙大喊:“珑白停下!不能用法术!”
地面像起浪了一般涌动起来,瞬间两条黑色的巨龙破土而出,咆哮声震得地宫随即摇撼起来,墙壁和穹顶急速绽开无数条裂缝,灰土像瀑布一样往下倾泻,顿时烟雾弥漫,谁也看不到谁。
“你们不是要封印我吗?来啊!”
“他疯了!我们快走!”
“老爷!老爷!你在哪里?”
“珑白停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廖蓝奋力拨开烟雾,想往珑白的方向靠近。然而,脚下突然一塌,昏暗的烟尘里冒出巨大的的蓝色光球,映出了前方珑白的身影。
光球朝珑白滚去,廖蓝冲了过去,大喊:“躲开!别用法术!”
来不及了。珑白一挥手,两条黑龙窜到他面前,向光球吐出两道烈焰。光球猛地膨胀,化为无数条红色长针,瞬间把黑龙射成灰烬,向珑白飞去。
廖蓝飞扑过去,把珑白按倒在地,一排长针刺穿了他的肩膀,把他钉在地上。身下的珑白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询问。但是没有时间回答了,射空的长针在空中停住,化为弯曲的丝线,又向珑白蜿蜒过来。
“炸开那边!”廖蓝用还能动的手指向五六米开外的地面,向珑白吼道。珑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指挥黑龙一头撞向廖蓝指示的地方,地面又是一塌,那个地方立刻喷出了冲天的水柱,地宫顿时变成了一片汪洋,红线停止了在空中的进攻,向水下游去。
撞击的地方急速开裂,裂缝已经延伸到珑白和廖蓝身边。稚堇游了过来,试图拔掉钉住廖蓝的长针。珑白也挣起身想一起拔,但他的手一伸过去,长针就像活了一样扭动起来,每个针头都睁开了一只微型的蓝色眼睛,齐刷刷瞪着珑白。
廖蓝出其不意地扯下珑白耳朵上的玉坠子,刺入自己的伤口。地宫里响起了野兽惨叫一般的轰鸣声,所有的红线,包括刺入廖蓝肩膀的,都直直冲到半空,然后向廖蓝的方向冲来。
在它们还没落地前的一刻,廖蓝用尽全身力气,把珑白和稚堇向身旁已经裂开一两米宽的裂缝一推,“走!”
汹涌的水流立刻把珑白和稚堇向裂缝深处卷去。他们最后看到的,是红线把廖蓝团团围成一个茧状,从地宫穹顶爬出的一个巨大黑影,伸出细长的肢体,擭住了血茧。
而被红线渐渐箍紧的廖蓝,在失去呼吸前的一刻,竟发现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来了。
他认识珑白身边的神秘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前
旷野里,散落着颓圮的巨大石像。在一块两米来高的石像上,一个小孩摇摇晃晃地金鸡独立着。
“周鸩,你快爬下来。”5岁的廖蓝在下面喊,“大人叫我们了。”
和廖蓝同岁的周鸩咧嘴一笑,一个鹞子翻身,径直从高空跳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廖蓝身上,把他按倒在草地上。
廖蓝被压得呼吸困难,手脚乱划,眼看他真的要背过气去了,周鸩才哈哈笑着跳开,伸手把他拉起来。
“我要告诉大人,你老是欺负我!”
周鸩根本不理睬他的威胁,张开双臂在草海中奔跑起来:“廖大少爷追不上我啰!”
一只自由的小鸟——这是廖蓝对周鸩最后的记忆。而在这之后,他们与自由再也无缘了。
廖家和周家,原本一直住在东南部的一座圆形土楼中。这种多人聚居、近乎全封闭式的建筑,却住进了两个不同姓氏的家族,只可能是因为有着共同的秘密。平日里,两家刻意保持着距离,小
孩子相互间交流也不多,更何况是快5岁时才被带回周家的周鸩。但周鸩天性好玩,很快和廖蓝混了个脸熟。
在廖蓝叫周鸩回家的那天,廖家突然集体搬出土楼,前往眠江定居。不管是周家还是廖家,知道原因的大概不超过10个人,因为就这些人脸色平静,其他人都一片哗然,打包行李的更是叫苦连天。
在目送他们离开的人群里,廖蓝没有看到周鸩。如今想来,周鸩早于这一天就失去了对人生的自由掌控权,变成了命运的一枚棋子。
廖家族人不多,也就三十几个,就此栖居在眠江畔一个远离其他村庄的地方。廖蓝的父母主要靠外出卖药行医为生,除了廖蓝、廖天两兄弟,家里还有一个半身不遂的痴呆爷爷。在廖蓝满10岁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去了眠江畔的栖山,给他看一片开着黄花的田地,为他揭开了廖家和周家共同守护的秘密。
在这片花田之下,沉睡着一条恶龙。它即将苏醒,将一场浩劫带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