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我是真不知道该干点啥好,便乍着手四处乱蹿找活干,扰得小店里叮当乱响。老婆见我这样,只得摇头叹息,让我坐在桌前收钱,还郑重其事地交代,两眼不许闲着啊,有些学生趁热闹蹭白食。学生这么清纯正直的年纪也会干这个呀?我这么疑惑着,但没敢说出来,老婆那刀子嘴我可是领教够了。
经老婆一再提醒,我还真看出点门道来。是有那么几个,看来是老手了,专趁着人多人挤的时候来。他们打扮得像富家子弟,进店时自然熟练,不过眼神却不像别的学生那样去瞅炒的什么菜,而是观察人多不多,买单那儿挤不挤。只要人多,他们饭菜没吃完也会立马放下碗筷,挤到门口,撕段餐巾纸,抽根牙签,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出门。这样的演出我看了两天便明白怎么回事了,第三天我开始实施行动。由于有了前两天的观察,我心里有底,瞬间就撕破了他们的伪装。这么一来,店里的秩序好多了。老婆对我做的工作很满意,便由着我半躺着跷起二郎腿喝茶看小说。这样的悠闲是我没料到的,所以心宽体胖,我很快长出了肚腩有了赘肉,冒出了小老板的迹象。老婆便发牢骚,凭什么你可以当着老板而我却要累死累活地忙?于是有一天,我从学校请了两个勤工俭学的漂亮女生来刷盘子洗碗,让老婆化了淡妆捧着瓜子当老板娘。
这天中午很热闹,生意火得一塌糊涂。我正沉浸在一部小说的情节里呢,老婆用在数钱的胳膊捅了我一下,说,又有蹭白食的了。我眯起近视眼,很快就找到老婆示意的目标。这次有所不同,是个长相很清秀的男孩,估计他的性格应该是腼腆的,一招一式都显出初出道的稚嫩。他观察形势的时候头随着眼动,有些食不知味,很是犯怯。这是大忌。趁着一股人正多呢,他手脚有些不利索地丢了碗筷便往门口挤。这样的演技差得要命,所以老婆怒目圆睁,露出一副女屠户的架势要撸袖子上去揪他。我制止了老婆的鲁莽,示意老婆看形势。那两个平时不知辛苦不计工钱的漂亮女学生在打掩护呢,一个反常地慢腾腾地收拾着碗筷,一个大声嚷嚷着安排新进来的几个学生落座。
这小子为什么蹭白食呢,看样子他不像以前那些油赖之徒。他的衣饰简单朴实,透着股土气和寒酸。他家境贫寒?还是因为意外而手头拮据?我不敢确定,但我能确定的是他的自尊肯定像他的脸皮一样薄,吹阵风就能破成满地碎片。
干活的两个女学生我是知道的,学习优中选优,家境差中选差。能让她俩这么努力帮忙的学生,应该不会差。不知老婆是发善心还是忘了有此事,一直和我有意无意地步调一致,好像成心忽视着这场拙劣的演出。
久了,那个男孩还来,虽不是天天,但称得上经常。我乐得在无聊的生活外头有点事可想,便不自觉地更留心观察起他来。他的演技有进步,再走时已经可以不慌不忙甚至记得撕段纸巾掩饰了。我在心里乐,为他的进步而欣慰。但我一直没拆穿他,是因为他清秀的外表还是因为他偶尔也会掏钱买单?我不知道,反正看着他和店里的两个女学生越来越显示出大学生自信的神韵时,我反倒莫名地高兴起来。也许,是我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吧。
有一晚一大帮学生聚到了我的店里。那晚他们喝了不少酒,听谈话才知道他们要毕业了。夜深人静时,他们大都醉了,抱头痛哭。那个男孩也在里面。他还是很腼腆的模样,但脸上的红晕已经不是羞涩而是酒晕了。
结账的时候我突然说,你们照顾了我几年的生意了,这顿酒算我请你们的。一帮人静了一下,哄然叫起好来。老婆拧了我一下,我没改口,我想我能做一次主。可那男孩手和头不协调地摇晃着走了过来,掏出一把零碎的票子,说,不,这顿酒说好我请的。
他们走了,男孩走在最后。稍低着头出了门后,我看见他停了停,挺直了背,一副如释重负的坦然。我知道他怎么想的,演出,终于结束了。
门
进门之后,飞一脸都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还有比脸更沧桑的语言和腔调。飞习惯性地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环境,那门比当年他走的时候更阔气了,带着明显的时代烙印,不胜奢华。飞记得自己在异乡的风雪中空着肚子仰天发过誓,说自己就是饿死在外面也绝不再踏进这道门一步。可现在,飞还是违背了誓言,回来了。
那年飞十五,父亲认为飞已经大了,便跟飞进行了一场成人似的谈话。父亲有三个孩子,飞是老二,上面哥哥下面妹妹。外人都说父亲的三个孩子只有一个是亲生的,至于哪一个是亲生的,人们的传说比较模糊,父亲也从未说过。尽管挨父亲的打最多,但飞一直坚定自己是父亲亲生的,因为无论是外人还是飞自己,都觉得兄妹三人中跟父亲长得最像的是飞。可父亲的谈话让飞茫然了。父亲给飞一些钱和一张发黄的纸条。父亲说他不能这么自私,一直霸占着人家的孩子。父亲的意思是飞自己去找亲生父母。看着那张只写着吾儿名飞的纸条,飞简直愤怒了,人海茫茫,找父母哪有那么容易?可面对坚决关实的那扇雕花大门,飞无路可选。
飞是被请回来的,所以飞带着一身火焰。可一进那道门,飞就觉得自己的火焰一点一点熄了,代之而来的是波浪般汹涌的回忆。丰衣足食的童年,前呼后拥的少年,那时飞何曾留意过那扇代表荣辱的门呢。是父亲让人请飞回来的,父亲已经是个声名远扬的大善人了。对一直寻找不到结果的儿子,大善人当然不会不管不问。其实飞已经找到了无数父母,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经历——把带字条的儿子放在大富之家的大门外。
父亲的企业已经可以左右这座小城了,想让飞回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于是飞就不做那些无谓的挣扎。很多人都说父亲富可敌国。不过父亲敌不过岁月的风霜,父亲老了,一身的病让他随时都有可能撒手西去。
一进门飞就认出了哥哥和妹妹。飞知道自己不能再称他们为兄妹了,他们身上富家子女特有的自信和底蕴有种锋芒,能不动声色就拒人以千里。飞斜跨着腿坐上了他的座位,椅垫太软,飞有些不适。
在父亲的示意下,律师像管家一样卑躬屈膝地介绍了父亲的遗嘱。遗产是平均分成三份的,但父亲强调三份遗产必须依托企业,坚决不能分割,这样三人才能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一旦企业分裂,第二份遗嘱自动生效,所有财产充公。
哥哥和妹妹的惊讶与飞相似地强烈。飞做梦都没想过竟有这样的结果。那自己这些年对父亲积累起来的怨恨算什么,小人之心?于是飞端正了坐姿,耐心地等律师交代完之后,飞才起身,给一脸老年斑的父亲鞠了个躬,飞抬步就走。飞的姿态明确极了,这么些年过去了,飞无意于从哥哥和妹妹仇视的目光里分这一杯羹。再说了,飞觉得自己也没有这个资格。
父亲用咳嗽镇住了飞。小时侯父亲这样一咳嗽,就代表飞要挨打了。这次飞没被打,飞让人打了那么多年了,习惯了。但父亲咳嗽之后的静谧让飞如刺在背,飞只好回身坐下。
律师得到了父亲的示意,开始抑扬顿挫地交代规则:所有企业按三大类分,每人自由选择一类。以三月为限,依效益为胜负分界线,胜者掌管全部企业。但如掌管者独霸家产,充公的遗嘱同样生效。
还没开始飞就知道自己赢了。论生活飞从来没有机会花天酒地,飞憎恨那些和他记忆里相似的地方。论花钱飞从没有坐吃山空的资格,相反,飞经常食不果腹。论赚钱飞一天也不能让口袋落空,否则跟口袋一起空的还会有肚子。于是飞的怀疑像扇门一样打开了,父亲的目的飞觉得呼之欲出,可又没有具体的把握。
父亲在胜负的结果来临之前就走了。走之前,父亲只让律师守着他。守着父亲的律师说,父亲一直就那么坐着,看着那门摇啊摇,好像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过去,大家的未来。
父亲走前难道没说什么?作为长子的哥哥自然关心父亲最后的遗嘱。这一句话就把律师的眼圈弄红了,律师用手绢抹了半天的眼眶才说,说了,他对着门说的,他说自己把亲生儿子送出门是对的。门里是天,门外也是天,但天空与天空,不一样。
飞像十五岁那年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十五年来,飞这还是第一次掉眼泪。
等待那只手
老头没睡,还在用眼睛的余光悄悄地打量我。
我知道他在等待下手的机会。我也没睡。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一点苗头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于是我暗自加剧着后悔:要是不贪图那个懒觉,早二十分钟起床就能买到卧铺,何至于胆战心惊地和一个老家伙这么对峙着?
很显然,那老头比我还有经验。因为刚才上车一落座,他竟然目不斜视地看着我,微笑着说,你长得很像我儿子。
嘁。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因为我穿西服打领带抱着笔记本电脑,身边还有个寸步不离的密码箱,我就像你儿子?嘀咕完之后,我顺便瞅了瞅他,灰旧夹克、两天以上没刮的胡茬、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炯炯双眼。
于是我没吭声,连头都没点,假装没听见。
他讪讪地笑了笑,说,我三年没见着他了,只偶尔听到他声音。
我轻轻打了个冷战。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这老头是个很难缠的对手,配得上老奸巨猾这个词。而我的判断似乎还没错过。
东奔西走,和这个行当的人打交道多了,有输有赢。但一开始这么跟目标套近乎的,他是第一个。所以,我又瞅了他一眼。我也有两年没让父亲照我面了,虽然我也偶尔给他打打电话,寄些钱。
我的预感没错,熄灯后车厢里的人大都睡了,他没有。其实即使没有这种预感我也不会睡着的,我早已练就三昼夜不合眼也神智清醒。这是经验,也是饭碗。况且我怀里还有张支票,那是分公司这个季度的费用。寸步不离的密码箱不过是个道具,里面是几件换洗下来的内衣。我知道这老头是看得出来的,他那一脸沧桑就是证明。所以我能维持的,只有清醒和谨慎,然后,静静地等待那只手。
我躲在外套里观察他。
硬座车厢的空调像是从里往外倒抽热气的,那些黑暗就是无数索要的魔爪,敲得车窗玻璃嘣嘣作响。我一直紧绷着肌肉,竖立起来的汗毛往外支撑毛衣,痒痒的。久了,牙齿还开始打起架来,不知是真冷还是我太紧张。
他眼神的大多数时间一直都在窗外,车窗外面黑灯瞎火,亏他有这份耐心。于是我有些恍惚,冲着他这份镇定劲儿,到底我和他哪个是猎手哪个是猎物呢?
他动手了。
他用右手理了理头发,那烟灰色的头发其实不乱,一直一丝不苟的。我观察过他那只右手,中指和食指几乎一般长,白皙瘦削,皱纹少得和他的年龄一点儿也不相符。他的骨关节小得很,中指第一个关节处还有淡黄的烟熏色。看起来很是精致。
那只手有点小心翼翼,终于还是游移着探了过来,漫过我头顶的时候带着一道阴影,让我有些窒息。不过我却没看出预想中那种高明的熟练,这让我窃喜着,在脑海里虚构出即将发生的人赃俱获。
盖在身上的外套一紧,从脖子往里灌的冷风忽然就没了,我觉得像是突然钻进了被人暖好的被窝。惊讶让我努力睁大了眼,可是外套领子遮住了我的视线。老头从我上方垂下一声细微的叹息,唉,一个人在外面劳苦奔波的,不容易。
我赶紧闭上了眼,用了很大力气。我怕我眼里也有他那样的泪光。不知怎么的,我忽然特别希望那只手能停一停,拍我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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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话机、长发、树枝和爱情
反攻战之前,我跟长发通了最后一次话。
借口是试机。于是我听到长发公事公办地喊,我是长发我是长发!听着长发嘶哑到像男人的腔调,我觉得心里忽然泛起些酸楚,这种感觉开誓死动员会时都不曾有过。意识到是我,长发愣怔了一下。反攻战那么重要,长发肯定觉得我不该都这会儿了还占用步话机。为了掩饰,我用比平时还正经百倍的声调喊,长发长发,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连长说反攻战胜利我们就可以回家娶媳妇了!
长发又愣怔了一下,声调柔和多了,那你想找什么样的媳妇?
找一个长头发的!我觉得泪要出来了,温温痒痒的感觉从眼角往脸颊蔓延。关了步话机,我抱着它呜咽起来。在这个战争前显得异样死静的山头,步话机的声音效果好极了,连每一句话的尾音都纤毫毕现。我不知道长发这会儿在做什么,她说她喜欢抱着步话机发呆,哪怕只有几秒钟,她也能想出天马行空的事儿来。
第一次听到长发的声音纯属意外,我向团政委长袜呼叫,想告诉他们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随时可以开战。我长袜长袜地刚呼了一遍,咔哒就有一个女声极不熟练地钻进我的耳朵:我是长发我是长发!我又惊又奇地笑了,长袜——长发,这么巧。哎,你怎么是个女的?
长发的口气坚硬极了,女的不能当通信员吗?我忽然明白过来,长发,代表女通讯员。于是一种玩笑似的疑惑脱口而出,那步话机你背得动吗?步话机可是我们通信员的生命,可别背掉了,砸了你的脚后跟又摔坏了步话机。
长发咔哒断了通话,哧哧啦啦的杂音让我半晌回不过神来。
于是每次试机我都呼叫长发,长发长发,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是长发我是长发,你不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在闲言碎语的边角料中,我知道了长发为什么会当通信员。她们连队的通信员已经牺牲三个了,没办法,长发自告奋勇替了上来。是的,她们连队善于打先前战,牺牲多和伤员多是出了名的。我还知道长发真的有一头长发,因为舍不得剪所以三天两头挨批评。我还通过持之以恒和坚持不懈猜出了长发是湖南人。其实我早就该猜出来的,一个女护士上前线当通信员,湘妹子才做得出这么辣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