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堂木拍下,傅钰便如此武断地给这场嫁娶下了结论。
我本想垂死挣扎一下为真心喜欢他的婉兮打抱不平,可想到平日里婉兮对他百依百顺的样子,还是决定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爱心泛滥的事情了。
窗外刮起了大风,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这一夜的光风暴雨后,第二日又是个好天气。
小厨房里做好了早饭,我偷偷摸摸地跑进去准备给傅钰偷点粮食,可这夏府里别地方的丫鬟小厮不多,厨房却是重地,大抵是夏半生比较重视吃食的缘故,尤其是梨花的药膳更是亲自在小厨房里守着,因此偷食物就成了难事。
好在有婉兮的帮忙,我这边同夏半生聊天拉住他的注意力,婉兮则动手偷吃食。
夏半生一边往小砂锅里放草药,一边分了心思问我:“你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么,除了练字。”
我摇摇头:“练字其实就是打发时间而已,也不是喜欢做的事情。”
他略有些诧异地瞧我一眼:“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么?比如游山玩水,比如逛青楼?”
我心思都在婉兮的动作上,只见她飞快地端了小菜盛了碗粥放在那打开的窗台上,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小厨房。
“这还需要想么?”
“啊?”我连忙回神干笑,“其实也没什么是想要做的,随缘嘛,执念太多若是得不到岂不是会伤心难过?魅生其实就是化不开的执念形成的,这生不生死不死的日子,我想没几个人……哎,你先忙着吧,我先走了哈。”我见婉兮从外面伸进手来将窗台上的东西拿走,也赶紧地撤离现场,出了门拍拍胸脯,顺下一口气后才皱起了眉,我刚刚都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夏半生虽然奇怪我为什么每顿饭都要往厨房跑,却也不多问,任凭我将话题从东扯到北,再从北扯到南,我美名其曰这是婚前培养感情,又在心里愧疚同意傅钰的鬼主意欺骗这小百花似地清俊公子。
因此便决定这几日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可这人偏偏啥要求都没有,掏心思地对我好,给我做些小玩意逗我笑,又或者给我讲些笑话,相比于傅钰那张愈来愈黑的脸,我真心地以为和夏半生呆在一起心有愧疚的时光要更加美好些,于是同他越走越近。
白天对着夏半生愧疚,晚上忍受着傅钰的强大的冷空气袭击,不得不感慨我的心理素质真是非一般的强大。
好在八月十四终于来临,这一晚傅钰终于允许婉兮重新睡回我的身边,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我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大笑。
据说,临街的狗也因为这笑声叫了整整一夜。我却觉得,它们叫完全是为十五这个好日子提前庆祝。
似醒非醒间,朦胧中感觉到了刺眼的光,睁开眼睛,便看到站在烛台处拿着剪子剪烛芯的婉兮,她的神情专注,平日里不怎么出彩的五官这时候被暖暖的黄色光芒笼罩,说不出的美好与美丽。
我唤了她一声,她似乎被惊了一下,手一抖,烛光便晃了晃。转过头来问我:“吵到你睡觉了么?”
她难的用这样柔和的口吻与我说话,我知道头一次做新嫁娘必定是十分紧张的,便笑着劝慰她:“若是真的嫁人,你还不得紧张地一夜都睡不着。”
她扯了扯嘴角,道:“我这辈子怕只有这一次穿上嫁衣的机会。”
“你是担心名声受损么,有傅钰在,定能帮你寻个好人家的,你且放心好了。”
她走到我身边取了膝坐在我身边,下巴枕在手上用膝盖托着,问我:“你知道公子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么?”不等我回答,她继续道,“当年他从马车底下救了我,我便一直跟在他身后要追随于他,他被缠得烦了,便对我说,若是跟随与他就一生一世不得背叛,不得生出异心,做一辈子的下属。”她忽然顿住,目光变得深远,声音也飘渺起来,“一辈子的意思就是直到死,我都只能是他的下属。他让我嫁人我就嫁人,他让我杀人我就杀人。”她说杀人二字的时候,眼神忽然变得凌厉。
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婉兮伸出手触到我额前的碎发,一点点勾画着我的五官,仿佛陷入了什么迷境中,神情迷离话里带着恨意:“他究竟看上你哪里了?是这张脸么?我明明记得,他当初对这张脸厌恶到不愿再看第二眼的,可是现在,为什么宁愿奔波七日七夜赶回来阻止你可笑的假嫁人的游戏,却无视我的真心,让我穿上那件嫁衣?玉骨,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下一刻她或许就会把指甲掐到我肉里去,毁了我的容以解心头之恨,我觉得这姑娘已经这么可怜了万不能再伤了她的手指甲,所以好心地躲了躲,捏着自己脸皮提醒她:“这不是真的肉啊,这是寒冰做成的,别挫伤了你手指头。”
婉兮一副吃了苍蝇似地表情,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劝我不要听公子的话,不用我替你嫁给夏半生么。”
我看白痴似地看着她,撇撇嘴道:“你都说了你家公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劝你你听么?明知道你不听我还说这废话做什么。”
她喉咙处动了动,翻身下床时道:“你的心果然是茅坑里的石头,时辰到了,过来给我梳头!”
“一梳梳到尾。”
“二梳共齐眉。”
“三梳儿孙满。”
“四梳五福临。”
哪一年也是这样的一幕,脑海中忽然出现了类似的场景,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她微笑着,给另外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梳头。
然后,她将手搭在那个小姑娘的肩膀上,指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影像说着什么。我想看清那个新娘的模样,却只能看到她那一头的青丝摇晃着,摇乱了一脑子的思绪,回过神来。
婉兮夺过我手里的梳子,随意给自己盘了个发髻,桌上摆着的精致首饰几乎一样没动,只捡了个素银簪子插在了发髻上:“又不是真的嫁人,你念叨那些做什么,跟要嫁女儿似地。”这话刚刚落下,外面就传来了阵阵的锣鼓声。
我三两步跑过去从门缝往外望,放眼一片红色海洋,要多喜庆有多喜庆。这不是假嫁假娶么,怎么弄得这么隆重? 然后一个人影过来,“啪啪啪”将门拍得震天响,我被这声音唬了一跳,又被她大嗓门唬了一跳:“姑娘,吉时到了,快出来吧!”
婉兮伸手取了搭在椅子上的红盖头,动作利落地丝毫不见扭捏,走到门口还不忘了叮嘱我:“别随便出去,一会儿公子就来。”
我连连点头,她把手放到门上的时候一顿,我甚至都听到了深呼吸的声音,就在她开门的那一刻,我忽然出手拦在了她身前。
婉兮的表情有点怒不可遏。
我陪了两声笑,问:“你刚刚说,还有一个女子长得同我一模一样,那个女子在哪里?”移开了眼,生怕她意识到我的紧张,却忘了她是盖了盖头的。
婉兮的声音里带了丝嘲讽:“我原来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在意呢,却原来也在意公子对你的看法么?”然后是一声带着莫名意味的轻笑,“她叫玉芷,七年前我被公子带回家以后,曾经见她在公子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瓢泼大雨中,任她绝世容颜也狼狈非常。哦,她长了一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
“那她后来呢,后来去了哪里?”我问得略有些急促。
婉兮道:“后来么,后来的事情你可以去青楼打听,随便一家,我想那里没人会不知道名妓玉玲珑的故事。”
她说完就推开门走出去了。万丈霞光从门缝里挤进来,我瞧着那欢天喜地的场景忽然觉得冰冷。
那个温柔笑着的女子,如今,竟成了青楼女子么?
☆、26第十六章(全)
即便是死过一次,我还是怕死的。
明明是陌生的没有关系的女子,为何我会产生不舒服的感觉?这感觉似怒非怒似怨非怨,又有丝丝缕缕地心疼缠在里面,真是诡异地很。
外面锣鼓声震天,夏半生要娶媳妇的消息传出去,街坊邻居无一不到访庆贺,院子里热闹非常,趁着傅钰还没有过来,这个时候偷偷溜出去绝对是最佳时机。
于是,从夏半生那里偷来的改变脸上皮肤颜色的颜料就派上了用场。
能引得全县的大小媳妇未婚姑娘都前去观赏的简陋婚礼,我觉得是溪山古往今来的头一次,走在这没几个人的街市上,瞧着这街上来来往往的表情一个比一个郁卒的男人,真心替他们感到悲哀。
唯一还能见着女人的地方就是青楼了。清清冷冷的一条街上,就这里热闹地厉害,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身边陪了一堆男人,据说今儿是青楼生意最红火的一天,这么打眼望过去,不像是姑娘伺候男人,倒像是好多个男人伺候姑娘。
原来被自家媳妇冷落的男人都上这里来找心理安慰了。
我扯扯嘴角,想着傅钰平日里似笑非笑地模样,应装出一副风流公子的姿态。“刷”的一声甩开了折扇,慢悠悠地走到青楼门口,便见那被男人包裹着的姑娘一个个都媚笑着缠到我身边来了。
如今能允许她们自己挑人伺候,当然要挑英俊一些的了。
我对自己那张脸没啥信心,但是对玉芷这张脸还是信心满满的。
被这群娇艳的花儿拥进了青楼,随意往四周打量了一番,这青楼各处都围了粉色红色绿色紫色的轻纱,轻纱缠绕处有不少的男男女女人影晃动,娇笑声,调戏声,各种声音连成一片。
“这位公子,想要个什么样子的姑娘?”
面前忽然出现一位穿红戴绿的妇人,她笑得谄媚,那抹得姹紫嫣红地胭脂水粉似下一刻就会掉下来,甚为滑稽,我忍住了笑意从腰带处摸出一锭银子,学着刚刚进来的那个公子将银子塞到了老鸨手里,面对着笑得更加花枝乱颤的老鸨,努力将自己的话说得平顺:“这个,这个吧,我想要个能同那玉玲珑比高下的女子。”
老鸨脸色的笑容僵了僵,她道:“那玉玲珑的风采,哪里是我们这小户青楼能比得来的,公子说要玉玲珑这样的,可不是难为我嘛。”
我装作来了兴致,稍稍往前凑了凑:“那玉玲珑,真的有这么美?”又挥了挥手对身边的几个女子道,“你们都下去,我和你们妈妈说说话。”然后再次摸出来一锭银子放到老鸨手里。
老鸨将我引到了一个拐角处坐下,这地方稍稍安静一些。招了个小厮给我奉了盏茶,这才道:“多年前我曾经见过那玉玲珑一面。”她目光幽幽,似在回忆。
我听到此处连忙低下了头,唯恐她发现什么端倪。
“虽然当时她带着面纱,可那款款风姿,真的不是一般青楼女子能及,后来我打听了才知道,她原是当年玉家的二小姐,当初的京城第一美女,后来因为玉家犯了事,这才被卖到了官窑充当官妓。”
“官妓?”
“是呀,官妓。”老鸨喝了口茶,续道,“这个官小姐也是有些本事的,不知道勾搭上了哪个达官贵人,竟将她赎了出来。赎出来以后她能安安分分地跟着那个贵人过日子也好啊,没想到居然又跑去了京城最大的青楼做起了花魁娘子,那贵人居然也是个痴心的,便又赎了她一遍,然后她又跑到了江南的百雀楼,没多久,那贵人再次将她赎了出来。”
我张了张嘴,十分想说,这个玉玲珑她不是脑子有毛病吧?又想说,那个贵人也是个傻子,这不是明摆着不喜欢你么。
电光火花这么一闪,我忽然想起来涟沐说过,玉芷抢了他的心上人,难不成这个心上人就是……哎呀,看来涟沐的情路也不好走啊……为什么我会这么幸灾乐祸呢,这样真不好啊真不好。
“那个贵人这一次帮玉玲珑赎身以后,便是将自己全部的家底给败光了,我们这些开青楼的都心心念念着玉玲珑可以看上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奈何这玉玲珑却不再卖身给青楼了,这么多年来,玉玲珑是想跑哪家青楼就跑哪家青楼,有的时候能在一家呆上一年之久,有的时候却连一天都呆不满,据说脾气也怪地很,偏偏男人都好这一口。”老鸨说这话的时候很是感慨。
我问:“那个贵人呢?”
老鸨小眼睛一瞪:“我就没见过这么痴情的种子,玉玲珑跑哪去他就跟到哪,身上分文没有被让当乞丐轰出来也坐在青楼门口等着。”她咬牙切齿地,自己的男人被抢了似地,“这世上好男人本来就快绝种了,这玉玲珑还这么糟蹋那男人的心,真是造孽啊!”说完忽然谄媚地冲我笑了开来,“这,这,我不是说公子您啊,您仪表端正,相貌堂堂,出手大方,一看就是个好男人。”
好男人的标准原来就是这个啊……好不要脸的老鸨。我装作很受用的样子回了个僵硬地笑,继续问:“那这玉玲珑现在去了哪里?”
“前一阵子听说她到了金陵,如今在哪里,却也不甚清楚了。”老鸨将手往前一伸,媚笑道,“公子,您看,这楼里最有资历的姐儿陪您说了这么久的话儿……”
我连忙将银子掏出来放她手里,生怕她那只手再抓到我胳膊上:“妈妈,您去忙吧,耽误了您这么久,真不好意思啊。”
那老鸨站起来屁股一扭,再次给我抛了个眉眼:“多久了,公子可还是第一个点老身伺候的……”
她往我这边倾斜,要扒到我身上似地,我吓得夺路而逃。
离开那青楼甚远,我才敢停下脚步,好好在脑子里过一番从老鸨那里打听出来的消息。联系上婉兮告诉我的事情与傅钰对待我去青楼的态度,我若是想继续去青楼里寻找玉芷,当下要做的就是离开傅钰了。
奈何傅钰跟小鬼似地,难缠的紧。
这一路走来,还没想好应该怎么摆脱傅钰,又被另外一件事给难住了——我脸上的这颜料,得用水洗才能弄掉啊,用水洗哎,抹上这颜料跟让我毁容有啥差别啊。
天杀的,我居然自己毁了自己的容貌!
天气如此晴朗,我的心情是如此的糟糕。
其实也可以找到夏半生让他帮我配制一副药去掉脸上的颜料,可如今我已经对不起他两次了,哪里还好意思舔着脸让他帮这个忙……唉,这不要脸的事情,还是让傅钰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