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副校长说拿去修理了?」
「嗯,是啊,可能是保存方式不好,要带去『狐乃叶』的前一天,从资料室拿出来时,发现有地方生锈了。虽然是铜制品,但是经过六十年,好像还是避免不了劣化。」
说完,圣母玛利亚问我三角怎么了吗?我随便找了些理由搪塞——大和杯快到了,我想给学生看看奖牌,激励她们,而且我自己也还没看过,想看看是长什么样子。
「那你在『狐乃叶』时就该告诉我啊。」
圣母玛利亚在电话那一头的说话声,加大了音量。
「咦?」
「我有带去『狐乃叶』,如果你告诉我,我就给你看了。」
「可是,李察……哦,不,副校长说他没拿到啊。」
「是的,我在『狐乃叶』时给了南场老师,不是小治田副校长。」
南场老师?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我不由得发出痴傻的声音,反问她为什么?
「我跟南场老师讨论修理的事,他就说『交给我吧』,因为他知道大阪有家道具修理店,那里的师傅技术很好,专修奖牌、礼品之类的东西,他说他可以帮我拿去修。」
「那么……三角现在在南场老师那里?」
「嗯,是的。可是南场老师那天也喝得很醉,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忘了带回去。他是答应过我,在大和杯之前会修理好,再由他直接带到你们学校……啊,对不起,上课时间快到了!」
圣母玛利亚这么说,我赶紧向她致谢,挂了电话。
我拿着话筒,瞪着天花板。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个三角简直是故意整我,躲我躲得远远的,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想到这里,鹿的话突然闪过脑海:「抢走『眼睛』的是人类,也就是老鼠的『使者』。」
那么,南场老师会是老鼠的「使者」吗?我思索了一会,甩甩头,觉得不可能,怎么想都太荒谬了。
我等到放学后才打电话去大阪女学馆,但是南场老师去社团指导了,所以我留言请他回来后回电给我。那之后,我等了一个半小时,直到七点才接到南场老师的电话,他说他从社团回来,就赶着去开学年会议,叨叨絮絮说了一堆这么晚才回我电话的理由。中间,我再也忍不住,切断他的话说:「我想请问关于三角的事。」
「啊,三角吗?怎么了?」
说到三角时,他的语气不带任何疑惑。我说我听长冈老师说拿去修理了,所以很担心能不能赶上比赛当天。
「昨天我已经拿去修理了,应该可以赶上大和杯,所以当天你就可以看到漂漂亮亮的奖牌啦。不过,今年我们学校一定会获胜,所以我会再带回大阪,哈哈哈!」
南场老师这么回我,豪迈爽朗地笑了起来。
「呃……南场老师。」
「什么事?」
「那个三角……长得像眼睛吗?」
「眼睛?你是说眼珠子吗?不,那是三角形,怎么看都不像眼睛吧。」
说得也是,我实在问得太蠢了。
「啊,不过,也是有眼睛啦。」
「咦,怎么说?」
「因为奖牌上画着狐狸、鹿和老鼠,啊,就跟老师在『狐乃叶』提到的护胸上的画一样,所以要说有眼睛也是有眼睛……」
南场老师问我为什么问这个?声音显得有些讶异,我暧昧地笑笑蒙混过去,很快向他致谢,挂上了电话。
重哥已经回家了,所以我一个人离开了学校。我抬头看着已经亮灯的朱雀门,心里想着南场老师会不会是老鼠的「使者」。我在新大宫站搭上电车,坐下后,对面窗户照出一个鹿耳男人沮丧的身影。
◇◇◇◇
我吃着梅子。
觉得有点咸,正想喝茶时,旁边有人很快地把茶杯递给了我。我偏过头想跟婆婆说谢谢,眼前竟然是圣母玛利亚那张脸。她不知道为什么坐在电暖炉桌前,我这才发现我也一样。突然又响起哇哈哈大笑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南场老师正坐在圣母玛利亚对面,满脸红黑地喝着啤酒。
又听见啪哩啪哩声,于是我往前看,竟然是藤原坐在那里啃麻花卷。我心想好奇怪的聚会啊!双手着地时,又觉得一阵冰凉,我低头一看,发现地面铺的是铜。我从电暖炉桌站起来,俯视自己脚下,看到上面画着很大的鹿。我觉得不吉利,赶紧抬起头来时,电暖炉桌不见了,我站在四个榻榻米大的三角形牌子的其中一角,另外两角分别站着圣母玛利亚与南场老师。圣母玛利亚踩在稍微隆起的狐狸画上,亲切地笑着。南场老师蹲在老鼠画前面,对画说着什么,手上拿着同样三角形状的牌子,把牌子交给了画里的老鼠。
我正要走向南场老师时,地面突然摇晃起来。啊,我想到最近地震特别多,后来发现是藤原在中间旁若无人地大跳着舞。
地面越摇越剧烈,藤原把麻花卷的瓶子高举过头,继续开心地跳着舞。我一个踉跄,正好踩在鹿脸上。
「呦~」
鹿脸发出抗议声,我的梦也醒了。
床边的电波时钟④指着六点整。
『注④:能接收对时电波自动校正时间的时钟。』
我爬起来,走下仍一片漆黑的一楼。点亮灯,站在洗脸台前,心想今天八成也是那对碍眼的耳朵迎接我,但是一抬头,我僵住了。
我缓缓把手伸到鼻子处。镜子里的鼻子一团黑,我仔细看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结果不是,是鼻子本身变黑了。
我战战兢兢地触摸鼻子表面,感觉湿湿的,立刻将手缩回来。
怎么会这样呢?
我的鼻子变成鹿鼻了。
我没洗脸,冲回二楼,换好衣服外出,边扣衬衫的扣子,边走向转害门。中途遇到在家门前打扫的女性,但是她只瞥了我一眼,又没事似地继续挥动扫把。
我使劲地跑,跑到大佛池附近已经气喘如牛,只好走到讲堂遗址。太阳终于升起,东方天际开始泛白。
我走向人烟罕至的杂草空地,排列在空地上其中一个基石,上面立着一个石碑。我不动声色地走到石碑前,看到石碑上刻着「讲堂址」三个大字。
我环顾四周,没看到鹿,正想果然不可能在,就看到五十公尺前的一棵树下躺着一只雌鹿。树木的枝叶像把大伞伸展开来,雌鹿就在大伞下默默抬头注视着我。那景象美得像一幅画,还透露着几许庄严神圣。
鹿缓缓站起来,紧接着后腿一踢,往这里猛冲过来。鹿挺直上身,只靠脚的弹力跳跃的肢体,美得让我目眩神摇,转眼来到我的面前。
鹿在两公尺前飒然止步,我面向静静站在基石间的雌鹿,低下了头。
「对不起,是我不好,请停止这种状态,我投降了。」
不知不觉中,即使鹿不说话,我也可以从身体的颜色、大小、沿着背脊流泻的黑色棕毛、长相,辨识鹿的不同了。
「你在说什么?」
鹿果然发出了平时的低沉声音,我抬起头,黑色大眼睛正直视着我。
「就是这个——这张脸,昨天长出耳朵,今天长出鼻子,是不是前天晚上你碰触我的手时,对我施了咒语?」
「那不是咒语,只是印记,因为其他人都感觉不出你的身体有任何变化,不是吗?」
「还有这张嘴,我无法把你或我的事告诉任何人。」
「那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开始了,只是你不曾试着告诉任何人,所以没察觉而已,因为你也不敢跟其他人提起我的存在。」
「我怎么可能说,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我只是希望脸能恢复原状,我不想变成鹿。拜托你帮我恢复原状,不,求求你,请帮我恢复原状。」
我再次低下头,一只小小的蝴蝶停在草叶上。
「为什么来求我那种事?我只是你大脑里的妄想吧?」
「我已经相信你的存在了,你说的三角、讲堂遗址,我本来都不知道,现在还长了鹿耳、鹿鼻,我的大脑可想不出这么诡异的事。」
我抬起头,鹿正凝视着我。
「一切都等你拿回『眼睛』再说。」
鹿冷冷地拒绝了我的要求。
「我知道东西在哪里,可是一时还拿不到。」
「呵呵,你找到老鼠的『使者』了啊?你挺行的嘛,老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使者』,总之,那东西现在不在奈良。」
「在哪?」
「在大阪。」
「这样啊,没错,那里正是老鼠的巢穴,几时可以弄到手?」
「二十日,那天三角会送到奈良。」
「为什么?」
「那天我们学校会举行剑道比赛,三角会颁给夺得冠军的学校。」
「什么?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拿去做那种用途?人类还是这么不知好歹。我交代过狐狸要好好保管啊……唉,没办法,二十日应该还不会发生大事。但是,老师,不准失败哦,这次非拿到不可。」
我默默点头。
当然,我完全没有自信可以拿到三角,但是把只有三个人的剑道社的实情告诉鹿,又能怎么样呢?
「请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所说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既然是神宝,为什么狐狸非交给鹿不可?老鼠又为什么要夺取?还有,你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说人话?」
一直盯着自己脚下的鹿,突然把脸靠过来,开始大口大口拔草吃了起来。
我强忍着性子等它回答,它就像在测试我般继续吃它的,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左右移动牙齿说:「很花时间喔。」
「没关系。」
鹿将前脚稍微弯曲,悄然无声地蹲坐在草地上。
「我已经有一百八十年没跟人类说过了……」
鹿扬起头,悠然仰望着天空。那优美的举止,让我恍然察觉,这只鹿真的很漂亮。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七点半。
「你去哪了?我很担心呢。」已经吃完早餐的重哥说。
我答说在讲堂遗址发呆了一下,赶忙准备出发。
在开往学校的车内,我吃着婆婆替我捏的饭团,重哥突然讲起了富士山的事。他说富士山的山麓两侧,有天线像绷针般插着,据说是用来监控富士山膨胀程度的装置,只要富士山的膨胀程度没变,绷针顶端之间的距离是一定的;但,如果富士山内侧产生膨胀,绷针就会向外倾斜,拉开彼此的距离。
「富士山为什么会膨胀?」
「因为岩浆的量增加了,就像青春痘会越来越大那样吧。」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今天早上的电视新闻说,富士山最近膨胀了,虽然只有几十公分,但是天线与天线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了。即便很微弱,可是已经观测到火山性地震,严重的话就可能导致喷火。当然,这或许只是电视炒新闻的手法,根本不会发生任何事,但是最近的地震真的很多,有点可怕。总之,最好能维持祥和平静。就这点来说,落语世界总是一片祥和,真好。」
重哥泰然做了总结,便按下落语CD的按键。
我觉得两颊紧绷,便望向车外侧的后照镜。镜子里,一个手上拿着饭团,长着鹿耳、鹿鼻的男人,满脸苍白地看着我。
◇◇◇◇
放学后,我走向第二体育馆。
第二体育馆除了剑道社外,还有桌球社、新体操社、接力赛社共同使用,所以剑道社的活动只限每星期二、四,和第一、第三个礼拜五。
到体育馆时,剑道社社员正在练习挥剑。大家配合主将的声音,喊着挥剑次数,但是只有三个人,怎么样都提升不了士气。尽管如此,还是占用了半个体育馆,总觉得对不起旁边二十多人正在练习基本招式的合气道社。
挥剑结束后,我把主将找来,询问关于大和杯的事。我问她能否凑齐参加比赛必要的五个人,她说有个三年级的学生会参加,另一个还没找到。我问她那个三年级的学生是谁?她说是去年唯一待在社团的学姊。
我诧异地说:「原来你才二年级啊?」她抛给我一个白眼说:「我们学校的社团只到二年级,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她说现在的剑道社是两个二年级、一个一年级。我问还少一个人怎么办?主将烦闷地说:「一般没有剑道经验的人都不愿意加入。」我鼓励她说:「四个人没办法参赛,你想想办法吧。」她却反将我一军说:「老师,你是一年级的导师吧?既然担任顾问,就从你们班上拉一个来啊。」让我大为困扰。
「对了,老师会剑道吗?」她突然这么问,我含糊地嗯了一声,点点头。她立刻说:「那么,老师,请教我们。」她说进入这个学校以来,从没有接受过专家的指导,这个痛切的倾诉深深震撼了我,但是我毫无技术可言。
大概是我闪烁的眼神,让她很快看破我毫无经验,她说不教也没关系,带她们做冲击练习就行了,有男性做练习对象,跟她们自己做练习相差很多,不愧是个聪明的优秀主将。
虽然十年没碰剑道了,但我想抱着练习的心态去带她们,应该还勉强可以,所以点了点头。我喃喃地说我没有道服,她正言厉色地说:「那种东西请自己先买好。」
我说我知道了,答应她会先准备好,便离开了体育馆。
走在操场旁的道路上,我看到一群田径社的人正在跑道上集体跑步,可能都是长跑健将,由一个手长脚长的学生带头,脱离跑道,从操场出口跑向平城宫遗址的空地。
我听见电车响着汽笛,通过了近铁线的铁轨。看着几度挑战同样高度的跳高选手,我不禁怀疑,那样的剑道社到底能不能拿到三角?
今天早上鹿对我说——
老师,如果你拿不到三角,这个国家就会灭亡。
鹿问我是不是不喜欢那个鹿耳?
我说:「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吧?」
鹿从鼻子哼地吐口气说:「好失礼的家伙。」接着又说了一堆些自以为是的话,譬如连后面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比人类的耳朵方便多啦之类的话。我坐在基石上,没有回答,拔着脚边的草。
「那么,开始说『眼睛』的事吧。」
鹿一脸不屑,又从鼻子哼了一声。
「这之前可以先请教一件事吗?」
「喂,别打断我的话嘛。」
「你是雌鹿,为什么声音、说话方式都像个欧吉桑?」
欧吉桑?鹿仰望着大佛殿的脸,瞬间转向了我。
「真没礼貌,我不是欧吉桑,这是我被赋予『镇压』任务时的声音。当时在春日,我是实力最强、最高贵的雄鹿,但我并不是不死之身,身体总是会衰弱、毁灭,这时我会把灵魂尽可能转移到年幼的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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