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的设计也让我非常惊讶,实在太像『眼睛』了。形状虽然是三角形,但制作时显然带有镜子的意识,仿佛知道『眼睛』的存在;还有上面的动物图腾,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不过自从涉入这件事之后,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偶然、什么是必然了。」
李察带着自嘲的意味喃喃说着,转过身去。
约三十公尺远的地方,有近铁线的铁路通过。从大和西大寺站开出的电车,迎着李察的视线开过来,我和他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我想是必然。」我在电车逐渐远去的低沉震荡声中说:「鹿说只要『眼睛』认为必要,就会自己现身,所以我想你会将『眼睛』送还,也是必然的。」
「你说得没错,老师。」
突然从空中传来女人的声音,我惊讶地环视上空,但是只见到一片幽暗的树影,不见任何身影。
「是老鼠。」李察低声郁闷地说。
「浪费了你不少时间呢,老师。我以为我跟人类相处得够久了,没想到还是错估了人类的贪婪,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想占为己有,轻易败给了自己的欲望,不惜牺牲其他所有人类,可见人类依然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生物……」
高亢的中年女性声音,可能是在树间移动,不时从不同的地方传来。
「喂,小治田,快把『眼睛』交给那个『送货人』啊。你看吧,因为你的关系,害他的脸完全变成丑陋的鹿脸了……还被做了印记,实在太可怜了。」
老鼠很快说完一长串的话,听起来有点神经质。老鼠似乎看得见我的鹿化,但是它对李察说「你看吧」,李察也看不见。
「老师,你听我说,我催了这个男人好几次,他都没有送还的意思。起初说比生命还重要的资料,在拿到『眼睛』后,他也变得毫不在乎了,一点都威胁不了他,他完全成了『眼睛』的俘虏。其实对我来说,就这样失去『眼睛』,引发大鲶鱼的暴动也无所谓,反正这世上尽是这么腐败的人类,说不定反而会是很好的教训。可是这么一来,那只鹿就会变成普通的鹿,因为失去『眼睛』的力量,就会失去神性,虽然它一直是很无趣的欧吉桑,但少了它我会变得很无聊……」
沿着树干往下爬的声音,很快爬到了我的脚边。我讶异地环视周遭,只看到一个黑影瞬间闪过视线,看不到实际的模样。
「快交出来吧,小治田,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这次,声音是来自李察脚下。
「请交给我,副校长。」
听到老鼠那么说,我向前一步,伸出了手。
李察把塑胶袋提到胸前,白色袋子朦胧地摇晃着。
「我……」
微小的声音从李察口中溢出。
咦,你说什么?我正要这么反问他时……
「我还是不想……」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把这东西交给鹿,就再也回不到我手上了。这是伟大的文化遗产,应该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东西的存在。」
「请交给我,副校长。再这样下去,鲶鱼真的会暴动,引发大地震,说不定连富士山都会喷火,你应该也有看到电视报导吧?」
我伸出手,再向前跨进一步。
李察把塑胶袋抱在胸前往后退。
「我不要、不要、不要!难道要我把这东西交出去,一切再从头开始?今后,我可能终其一生也找不到的宝物就在这里……你却要我就这么丢弃?」
「不是丢弃,而是活用。这样活用,比放在玻璃箱里当装饰品,有几千倍、几万倍的意义。」
「不对!」李察崩溃似的大叫:「你什么也不懂!我和先人们至今以来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做研究,光这一面镜子,就不晓得可以让多少人的辛劳获得报偿,你根本不会懂……」
「那种事我哪会懂!」
我不由得怒吼,反驳他太过自我的话。背对高架铁路,李察的身体抖动了一下。
「怎、怎么可能有大鲶鱼,难道你真的相信那种事?」
「起码我母亲相信,至于我,老实说,我还不知道该不该信,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世上的调和正逐渐瓦解,某种危机一天天迫近,而可以阻止这个危机的人,这世上恐怕只有我了。既然这样,我想守护这个世界,所以副校长,请把那东西交给我,拜托你。」
李察急促的喘息混杂在虫鸣声中,我又向前踏出一步,落叶发出嘎吱的干扁声响。
「都、都怪这东西有奇特的力量!」
颤抖的声音沿着黑暗灌入耳中。
「我要弄碎它——这样的它的力量应该就会消失,然后我再把它修复,让它成为名副其实的镜子。」
李察突然转身跑向铁路。
有亮光从黑暗的另一头逐渐接近,既是来自奈良方向的上下两层车窗的亮光,应该是特快车。
「混蛋——快住手啊,李察!」
一发现李察的意图,我赶紧跟在他后面追,但就在跑入操场时,被脚下那一大片黑漆漆、已然柔软得像地毯的枯草绊住,跌了个四脚朝天。当我慌忙爬起来时,李察已经跟我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不可以,请不要那么做,李察!」
李察骨碌骨碌用力挥动塑胶袋,我的嘶吼声被已经迫近的特快列车的声音淹没,没能传到李察耳里。
白色塑胶袋的残留影像,以李察的身体为中心旋转后,被高高抛向了夜空。
李察与铁路之间的距离不到十五公尺,白色影子缓缓飞过半空,开始往铁路坠落。
我绝望地目送着那个白色影子,远看还不疾不徐的电车,在越来越靠近时,威势急遽增强,前面两节车厢瞬间就从眼前经过了。
就在这时候,从特快电车窗户流泻出来的亮光,突然被黑影遮蔽。
那个黑影与列车平行向前疾驰,然后一个大跳跃,跳向了坠落的白色塑胶袋的残留影像轨迹。
当黑影与白色残留影像重叠时,正好背向车窗亮光,那瞬间,我好像看到了堀田的身影,同时仿佛也听见了「眼睛」摔得粉碎的声响。
压过一切的车体声音,随着光的闪灭快速通过。我绝望地看着巨大的影子发出狂乱的呼吸声,穿越黑暗而去。
驾驶座的柔和灯光远去后,车轮厚实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了好一会儿。
李察似乎已经筋疲力尽,跪倒在地上,茫然注视着前方。我在终于又响起的虫鸣声中爬起来,愕然看着眼前的景象。
雌鹿从李察面前慢慢走向我。
堀田坐在雌鹿的背上,手上拿着白色塑胶袋。
鹿连看都没看李察一眼,从他旁边经过,走到我前面停下来。坐在鹿背上的堀田把「眼睛」递给我,很得意地说:
「老师,这是My 鹿。」
◇◇◇◇
「喂,你要坐到什么时候?我可是神的使者呢,你该下来啦。」鹿不高兴地说。
堀田开心地爬下草丛,她说骑着鹿奔驰是她从小以来的梦想。
「对不起,老师,我来迟了。」
大概是不喜欢被堀田骑的感觉,鹿一再抖动身体。
「你们从奈良公园走到这里?」我问。
「是啊。」堀田点头说。
「我已经一百八十年没来这么远的地方了,想不到人类世界变得这么可怕。我自以为已经很熟悉奈良周边的环境……没想到还是好几次被车子吓得停下脚步,差点吓死了。想到一百八十年后的状况,我从现在就开始忧郁了。」
鹿感叹地说完后,突然又粗暴地大吼:
「喂,死老太婆,你在这里吧?」
「如果我是死老太婆,你就是死老头。」
从左边地面冒出了那样的声音。
「你还好意思这样对我说话,我再晚一点到,『眼睛』就粉身碎骨啦!」
「哼,那也要怪你来得太迟了,你明知道凭我这只又小、又无力的老鼠,根本做不了什么事。」
「每次看状况不对你就这样,永远是气死人的老太婆。」
鹿从鼻子发出「哺~」的一声,转向我说:
「今天中午,那个老太婆来向我道歉,告诉了我所有的事情。这次真的是劫难呢,老师。不过,『眼睛』虽然是在最后一刻才拿回来,但毕竟是拿回来了,你做得很好。」
这是鹿跟我认识以来,第一次慰劳我。
「时间不多了,快开始进行仪式吧。对了,那个男人要怎么样?」
听到鹿这么问,老鼠粗鲁地问李察:「喂,小治田,你要怎么样?回家吗?还是留在这里看镇压仪式?快决定。」
李察还跪在地上,黯然神伤地说:「我想看……」
「那就跟我们来。」鹿庄严地对他说。
李察慢慢站起来,拍掉西装上的枯草,踩着蹒跚的步伐走向我们。
「对不起,老师……」
李察对我深深低下了头。
「『眼睛』没事就好。」
我稍微提高手上的塑胶袋。
李察轻轻点头后,又向鹿和堀田低头致歉。
老鼠用辛辣的言语回应李察的致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下次敢再做什么坏事,我绝不饶你,我会把你偷藏的私房钱纸钞,统统咬成碎片。」
「好美的月夜。」
鹿低声说着,迈开步伐。我跟在鹿后面,沿着铁路走。
「对了,你跟老鼠的关系为什么这么差?」
我走到鹿旁边,小声问它。
「哼,这段因缘说来话长。」
「因缘?」
「老师,你听过十二地支吧?你知道那十二只动物是怎么决定的吗?」
十二地支是子、丑、寅……那东西吧?我这么问,鹿说没错。
「怎么决定的?因为念起来顺吧?」
听到我这么回答,老鼠忍不住从铁路旁发出咯咯咯的窃笑声。
「不要笑,死老太婆!」鹿不耐烦地咂咂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神告诉动物们要决定干支,由明天来神明处报到的先后顺序排定干支。听到这个讯息的动物,就把讯息传给还没听到的动物,这时候,老鼠故意把集合时间说成后天,而不是明天。」
「所以猫搞错时间,没有排入干支。」忽然从后面传来堀田的声音。
「没错。」鹿点点头。
我回头对她说:「你还真博学呢。」她回说:「是藤原老师在课堂上讲过。」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人类只知道猫,其实,被老鼠欺骗的不只是猫,还有鹿和狐狸。」
「你们不知道吃了多少老鼠,那点报复哪算什么。」
从草丛传来老鼠的声音。
「那是猫和狐狸吧?我们就算活活饿死,也不会去吃你们。」
「那是因为你当时正好在狐狸旁边吧?是你运气不好。真是的,都过多久了,你还不断重提那件事,真够固执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还有,老师,你知道老鼠为什么是十二支的第一个吗?」
我摇头说不知道。
「老鼠说懒得靠自己的脚走去,就坐在牛屁股上去了神那里。就在牛快成为第一之际,老鼠一溜烟从牛屁股上跳下来,抢先向神报上了名。」
「啊~多么聪明的一族。」老鼠说。
鹿没理它,继续说:
「我一点都不在乎鹿能不能排入干支中,我想狐狸也一样。但是因为这件事,老鼠成了大家的眼中钉,所以这个有被害妄想症的死老太婆,老以为大家在说自己坏话,这次才会节外生枝,惹来这么多麻烦。其实,根本没人在意它。」
我们在平交道停下来,警铃声锵锵锵响起,降下了栏杆。
老鼠或许有反驳,但是被警铃声盖过去了。
我、堀田、鹿和李察,乖乖排在栏杆前,看在他人眼中,一定会是很奇妙的光景,但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任何人与我们擦身而过。
栏杆升起,我们又一起向前走。我看到鹿前方有个黑影跑来跑去,果然从那里传来老鼠的声音。
「不是我说你,你竟然把那个女孩的脸也变成了鹿脸,你不觉得做得太过分了吗?」
鹿似乎决定不再跟老鼠说话了,它默默地走着。
铁路另一边是辽阔的平城宫遗址,大极殿正在进行复原工程,覆盖大极殿的搭建物的巨大轮廓,映在微暗的高空中。
这是回廊遗址吧?鹿喃喃说着,走在比周边高的路面上。
「好怀念,这一带一点都没变。」
鹿自言自语地说,中途走下路面,进入草丛中。
「下面有沟道,要小心点。」
我们踩着及膝的草,排成一排跟在鹿后面前进。穿着制服、打赤脚的堀田,每次踢到什么东西,就会发出快哭出来的叫声。
「应该是这一带吧?」老鼠说。
「嗯,应该是这一带。」
鹿停下脚步,环视左右,最后仰面朝天,天空中满月高挂,绽放着清澄的光芒。
李察低声说,这是第一次朝堂的遗址,我环视辽阔的草丛空地,问他是用来做什么的地方?李察回说,是贵族举行朝廷仪式或宴会的地方。
「不对,是进行『镇压』仪式的地方。」
鹿面向李察说:
「这里和平安京、难波宫,都是为了封住鲶鱼而建造的都城。以前的人口耳相传『眼睛』的存在,都知道『眼睛』的意义,所以在『镇压』处建造宫殿,以保护那个场所。但是,自从耍刀、枪、弓箭的野蛮家伙拥有力量后,人类就变得越来越愚蠢了,蠢到把『眼睛』的事都忘了。
「现在没有人知道『眼睛』的事,只有我们动物在传承这个事实,为人类镇压鲶鱼,实在太奇怪了。人类这种生物,不用文字记录下来,就会忘记所有的事,但真正重要的事,不能写为文字,因为所谓的语言是心魂。只不过,人类完全忘了这种事。」
在场的三个人类,颓丧地听着鹿说话。我无言以对,垂着头,看着黑漫漫的脚下。
「老师,把『眼睛』拿出来吧。」
鹿发出尖锐的声音,一扫现场阴霾的气氛。
我赶紧抬起头,从手上的塑胶袋把东西拿出来。因为曾被李察埋在土里,所以「眼睛」外有一层层的塑胶袋、胶带。
我找不到胶带的接头,陷入苦斗恶战时,手边突然亮了起来。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李察站在一旁,用笔形手电筒照着我的手。堀田扶着底部,我把塑胶袋剥下来,里面是一个紫色的漂亮丝绸袋子,我解开中间的绳子,拉开袋口。
笔形手电筒的光,照出我在藤原的照片上看到的镜子背面的图样,直径约二十公分,两手刚好可以掌握,边缘就如藤原所说,呈三角形状,约半面镜子仍残留着镀金的痕迹。
李察用手一指说:「这里有三神三兽的雕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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