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到我说完今天发生的事,婆婆开怀大笑,而重哥只是堆起内敛的笑容听着。
「这种事一点都不好笑,欺负新人也该有个限度。」
我啪哩啪哩地咬着奈良渍物③,向婆婆提出抗议,但婆婆还是笑个不停。
『注③:以酒糟腌制的东西,主要腌制越瓜、茄子、小黄瓜等。』
我借住在婆婆家,婆婆姓福原,所以婆婆的孙子重哥也姓福原。
婆婆的儿子,也就是重哥的父亲,跟校长是高中同学。因为这一层关系,校长特别拜托婆婆照顾我。婆婆把丈夫去世后就一直空着的房间租给了我,房租一个月五万,包括早餐、中午的便当、晚餐在内,房租几乎全充当伙食费了。
婆婆的孙子重哥,在我赴任的高中任教,负责科目是美术,也是美术社的顾问。我听其他老师说,重哥很受学生欢迎。
重哥皮肤白皙,有漂亮的双眼皮,温文儒雅,嘴角总带着沉稳的笑容,散发着纤细的纯艺术家气息,难怪那么受学生欢迎。重哥大我五岁,所以是三十三岁。对了,重哥的父母住在伊豆,父亲听说是名画家,而重哥已经去世的祖父也是从事雕刻,所以应该是遗传。
「堀田说了什么?」重哥轻轻搅拌着茶泡饭。
「她当着学年主任的面,恬不知耻地说她只是耍痴呆。耍什么痴呆嘛,又不是老人家。」
「啊,老师,不是啦,她说的痴呆是……」
「我知道,其他老师都跟我说了,可是,我又不是来讲漫才④的,真受不了,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嘛。」
『注④:类似台湾的对口相声(两人演出),也是分主述者(逗哏)与帮腔者(捧哏),其中帮腔者就是负责耍宝、耍痴呆。』
我打断重哥的话,一吐满腔忿恨。
第一堂下课后,我从厕所回到教职员室,立刻把堀田的事告诉回到隔壁桌的藤原。
藤原是隔壁1…B的导师,三年前来这所高中任教,算是我的大前辈,但是比我小三岁。藤原是历史老师,也在社团教羽毛球。一张豆子般平板的脸,再加上发型又几乎跟和尚一样,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如果系上领带,一定像是个大学生,但是藤原已经有个两岁的女儿了。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可靠,其实却是个优秀的父亲。
听说堀田的事,藤原的第一句话是「真好玩。」我说一点都不好玩,问他事实到底是怎么样?他毫不以为意地回我说:「老师,那当然是骗你的啊。」
「那小子!」
我愤然站起身来,想立即折回教室,藤原安抚我说:「算了,那只是学生幼稚的玩笑。」
没错,当然是玩笑,但这种玩笑太恶质了!明明晓得我不知道,还故意设计我,让我成为笑柄。堀田就不用说了,那些一脸无辜地坐在座位上的学生,一定也偷偷在内心嘲笑我。好残酷的一群人,完全无心体恤还分不清楚前后左右的新任老师。什么「培育慈爱之心」嘛,真亏这句校训的匾额还装饰在各教室的黑板上方,那种根本做不到的标语,早该丢到窗外那一大片辽阔的平城宫遗址⑤去了。
『注⑤:位于奈良县北部,是日本第一个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考古遗迹。』
在藤原的劝说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不悦的情绪怎么也无法排除。藤原笑嘻嘻地听我说话的态度已经够令我不满了,但更令人讶异的是,其他老师也是同样的反应,甚至有老师赞赏似地说:「这点子还真不错呢。」
这样我岂不成了笑话?把人当猴子耍还被称赞,哪有这种道理?我试图大肆反驳,但是一激动就说不出话来,那是我长期以来的毛病,想说的话连一半都说不清楚。眼看桌上的点名簿都溅满了口水,我还是没能让老师们了解我的心情。这时,有老师开始瞄着手上的表,藤原还是笑嘻嘻地看着我。
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有一个人感觉到了我的愤怒。刚好经过那里的学年主任,猛点头应和我的话说:「我知道了。」走向教职员室的一角。我盯着看他要做什么,只见他打开了麦克风的开关,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广播说:
「1…A的堀田伊都、1…A的堀田伊都,下课后请来学生指导室。」
他又走回我面前,交代我下课后一起来,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低下头说:「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自己好像成了向老师告密的小孩,感觉糟透了。我有预感,自己犯下了小小的失败。
头顶上突然响起告知下一堂课开始的钟声,我环顾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少了好几个人。还稳稳坐在椅子上的藤原,悠哉地说:「啊,我下堂没课。」我慌忙抱起教材,确认课表,走向1…C教室。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下课后,堀田伊都绷着脸来到了学生指导室,从她一进门,我就知道这场对话不会有好结果。
我和学年主任并肩而坐,堀田隔着折叠桌坐在我们对面。她只在刚进来时瞄了我一下,后来就没再看过我一眼。真是个动不动就惹人生气的死小子,不对,她是女生,所以应该是死婆娘,不过婆娘听起来好像有点太火爆了。
我正想着这些蠢事时,学年主任已经开始说教了。堀田听着他说,只简短回应「是」或「不是」。她似乎看都不想看我一眼,所以我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的脸看。
房间左侧高处有一扇窗,开始西斜的午后阳光从那里洒落下来。穿过蕾丝窗帘的光线,正好斜斜地横切过堀田的脸,描绘出淡淡的阴影。我着迷似的,注视着堀田的脸好一会儿。
算是有点暗的房间里,只浮现出堀田半边的脸,看起来分外庄严神圣,好像在这气氛沉重的房间里,只有堀田承受着不同的重力,看了就生气。但是看着看着,我发现堀田的脸有点像鱼,眼睛与眼睛之间的距离稍远;毫不在乎地看着正前方的表情,以高一的年纪来说,显得相当成熟。从窗户洒落的光带,斜斜经过她的眼睛与眼睛之间。在光线中浮现的右眼,流露着理性与智慧;藏在阴影里的左眼,飘荡着顽固的神色。一双眼睛在坚毅的眉毛下显得有些疏离,但各自不同的眼神却又都带点野生味道,简直就是一张野生的鱼脸。
学年主任的叨叨絮絮持续着,毫无间断。堀田乖乖听着,但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巴,明显地流露出对身在这里的反感,根本毫无结果。
【·文】「向老师道歉。」说教终于告一段落,学年主任对堀田说。
【·人】堀田这才将视线转向我,深深低下头说:「对不起。」温驯得出奇。
【·书】「为什么说那种话?」
【·屋】学年主任这么问,声音里多了分安心。堀田看着自己摆在膝上的手,从眼睛延伸出来的睫毛很长,应该可以承载两根火柴。
「到底怎么样?堀田。」
堀田只微微点头回应学年主任,就是不回答,但是嘴巴蠢蠢蠕动,在教室时也是那样蠢蠢蠕动,看得我也不禁蠕动了起来。
不久后,堀田终于抬起了头,强悍的眼神与我正面交接。我正感叹她有双沉着的眼眸时,她的双眉之间突然蒙上了阴影。
「我只是耍痴呆而已,想也知道那当然是玩笑,人根本不可能骑鹿,用肚脐眼想都知道,老师却把这种话当真,小题大作。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嘛……还特地把我叫来这里……啊,真受不了!」
堀田面不改色,直直看着我,没好气地说了一长串,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我气得差点脑充血,正要破口大骂王八蛋时,学年主任咬牙切齿地说:「给我抄写校规十遍,三天内交出来。」
我愕然望着学年主任的脸,冰冷愤怒的视线从他大镜片的眼镜底下,投注在堀田身上。
堀田低下头说:「那么,我先走了。」准备离开房间。当她走到紧闭的门前时,视线与我交接,眼神充斥着强烈的轻蔑。
门打开又关上后,学年主任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的暗示,在告诉我无意义的时间已经结束。
「真是伤脑筋呢。」
「是很伤脑筋。」
吃完茶泡饭后,重哥拿起一片婆婆切好的桃子,塞进嘴巴里说:「不过我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就是堀田啊,我也在课堂上见过她,感觉上不像那种学生,会不会是遇到什么事了?」
重哥这么说,教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我来说,堀田只是个玩弄新任老师、被骂后怀恨在心,本性恶劣到无药可救的坏学生。
「我知道你很气堀田……可是我满喜欢她的,她很漂亮。」
「漂亮?她漂亮?我倒觉得她长得很像鱼呢。」
听我这么说,重哥嘻嘻嘻窃笑起来。
「老师,你的比喻还真有趣呢。没错,她那张脸是有些独特,但是二十岁以后会出落得漂亮动人喔。」
关于美,既然重哥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但我还是无法抱持那么宽容的印象。现在,光想到堀田的言行举止,我的脸颊一带就会火热起来。
我用筷子从盘子里插起一片桃子,突然想起堀田走出学生指导室时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来,那眼神似乎充斥着超越轻蔑的某种更强烈的情感。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才刚上任,学生就如此厌恶我?
我吞下整肠剂,回到自己房间。预习完上课内容后,便钻进了棉被里。想到今后,心情便骚然不安,但可能是太过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2
早上我总是在六点醒来。
自从父亲在我九岁时病逝后,我就跟母亲一起住在祖父家。祖父家的早晨是从六点开始,而婆婆家的早餐是从七点整开始,所以我梳洗完毕,就会一个人先出去散散步。
婆婆家在县厅后面,是小坪数住宅林立的区域。县厅对面是占地辽阔的东大寺,中间隔着一条大马路。
出门后,我从棋盘般纵横交错的小路往前走,来到东大寺庄严耸立的转害门。
三只小猫慵懒地睡在转害门下,旁边立牌上写着「此门系国宝」。那几只猫太奢华了,竟然把国宝当成自己家。我钻过门,进入东大寺内,又看到鹿睡在里面。我踩着碎石子路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面向大佛池的大佛殿的鸱尾①。金黄色的鸱尾,辉映在早晨的白色天空里,美不胜收。
『注①:东大寺屋脊两端的兽型装饰物。』
位于盆地的奈良有多热,我早有耳闻,但现在是九月下旬,阳光已经柔和多了,早晨的空气也多少可以感受到秋的气息了,只是还处处残留着夏天的余韵与草木的强韧绿意。
大佛殿后面是一片杂草空地。自从搬到这里来,每天散步,我就喜欢上了这个人烟罕至的地方。
杂草间基石孤寂地排列着,我在其中一个坐下来,从屁股后面的口袋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母亲写给我的信,昨天刚寄到。昨天是假日,学校也放假,但我忙着整理行李,只大致看过一遍就收起来了,所以这次仔细地从头看到尾。可是信纸只有三张,而且写一行空一行,每个字又都是饶舌的草书体,几乎没什么内容,不外乎:「你的打呼声还好,可是很会磨牙,所以千万注意不要打搅到人家;西日本的口味比较清淡,所以不要误以为人家做的菜不够味,猛加酱油;我自己也是女校毕业,所以我知道那个年纪的女生都很难缠,你千万要小心。」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信封底下好像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我往手上倒,滚出一个表面光滑的白色物体。我疑惑地重看了第三张信纸,上面写着:「昨天我做了奇怪的梦,内容不记得了,只记得不是什么好梦。我有点担心你,很想去鹿岛神宫帮你求个平安符,可是今天早上在洗脸台前打喷嚏时闪到了腰,恐怕暂时不能去鹿岛神宫了,所以我先把旧的平安符寄给你。这是大明神特别灵验的平安符,你要贴在房间里看得最清楚的地方。」
信里说是平安符,可是手上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平安符。白是白,但带点淡淡的茶色,比手的大拇指小一圈,形状像胖胖的数字9;从9的圈环穿过一条紫色绳子,大概是要我挂在脖子上吧。可能是要放平安符时放错了,不过,寄来的东西也够诡异了。
好像在哪见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尤其东西就在手上,更觉得不舒服。我抓着绳子骨碌骨碌转圈子,还是想不起来。
这时候,突然觉得有股视线正看着我,我抬起头来,只见一只雌鹿,在稍远的树荫下盯着我看。它站得直挺挺的,像雕像一样动也不动,真的是文风不动,所以我也盯着它看,打算盯到它动为止。但是,鹿就是不动,教人生气。我看看手表,快到早餐时间了。我站起来,又走向转害门,途中回头看了一次,那只雌鹿还是以同样姿势盯着我看。
◇◇◇◇
我都是搭重哥的车去学校。
重哥开车谨慎小心,我很喜欢搭他的车。车上总是放着落语②的CD,重哥最喜欢听枝雀③的〈高津之富④〉。
『注②:相当于台湾的单口相声。』
『注③:落语家,殁于一九九九年。』
『注④:古典落语之一。』
「你母亲信得很虔诚呢。」
在车子里,兴致勃勃地听着我叙述母亲来信的重哥,在红灯时停下车来。
「是啊,我母亲是个坚定不移的鹿岛大明神迷。」
「现在很少人有这样的热情了。」
「没办法,因为她见到了。」
「见到了?见到谁?」
「见到了鹿岛大明神。」
听到我的回答,重哥不胜感慨似地喃喃说道:「那太好了。」
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我大学四年级时的事。
早上起床后,我看到母亲在厨房神情凝重地清除小黄瓜上的米糠。看到我,母亲先观察正坐在客厅用放大镜看报纸的祖父的动静,然后把我从后门拉出去,一脸正经地对满腹狐疑的我说:「昨天,我见到了大明神。」
她本来就不太会说话,加上又兴奋,说得颠三倒四,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那是酷寒的冬天早晨,连吐出来的气都是白的。我很想赶快回屋里,喝碗热腾腾的味噌汤,但还是边重整思绪边听母亲把话说完。好像是昨天晚上她梦到了大明神。
所谓的大明神,当然是鹿岛的大神。祖父家世世代代都是鹿岛神宫的信徒,新年的初诣⑤,我都会被带去人满为患的鹿岛神宫。
『注⑤:新年后的第一次参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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