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往深处走去,忽然就听到了人声,他放轻脚步站在暗处一看,竟然是秦筝。他正和一女子交谈着,女子背对着沈寒,令他看不清楚究竟是谁,但从她的穿着来看,粗布麻衣,并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也不可能是周边花楼里的女郎。
“阿笙,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求求你,再帮我们这一次吧,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女子开口道,声音颤抖着,有丝哽咽。
她的头始终低着,从没抬起过。
沈寒偷偷望了眼秦筝在摇曳灯火中的脸庞,沉默安静,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只要一开口,就会失去所有力气。他大概猜到了,和秦筝站在一起的女子是谁了。
“阿笙……”见秦筝没有回应,女子颤抖着又开了口,并且提起粗布裙往他跟前就是一跪,“我给你跪下了,你就帮我们这最后一次吧……求求你……就看在你和他青梅竹马的情谊上……你……”
女子还未说完,一个锦布钱袋就掉到了她的眼前。明明是满满一袋银子,但在这清冷的黑夜中却像是毫无声息的掉了下去。
“走吧,别再来找我了。”秦筝在这时终于开了口,声音竟比那秋夜寒风还要寒冷。
女子慌忙抓起地上的钱袋,抱在怀中,狼皇而去,像是逃命一般离开了这漆黑的巷子,消失在夜色中。她甚至都没发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沈寒。
沈寒见那女子走远了,回头看秦筝,他果然哭了,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正默默的淌着晶莹的眼泪,一如他第一次遇见秦筝的时候,那时的他也是这么沉默的哭泣着。
“又哭了。”沈寒走出来,站到秦筝的面前这么说到。
秦筝抬眼看了看他,并没有去掩饰自己的眼泪,只是直直的望着他的眼,说:“我累了,你抱我进去吧。”
沈寒凝视着他那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此刻,他终于知道了解怜让他走后门的原因了。他暗暗叹息,上前一步,强而有力的手臂托起秦筝的膝弯,轻而易举的就把他抱在了怀中。
秦筝把头往沈寒的胸膛靠了靠,安静的闭上了双眼。
他没有说话,只觉得,在自己怀中的他轻得可怕,就像是纸片做的一样,只要风轻轻一吹,就能吹走。想到这,沈寒又把他抱紧了些。
只是从楼下走到楼上房间这一会的时间,秦筝就在他怀里头睡着了。沈寒把秦筝安顿好,给他掖好被子,坐在床沿上默默看他。他没有点灯,外头的月光足够明亮,透过窗格照进来,恰巧落在了秦筝熟睡的脸上,照亮了他满脸的泪痕。
沈寒喉结动了动,如鲠在喉的感觉。他悄悄去楼下打了热水,端上来,小心翼翼的给他擦了擦脸。他生怕弄醒了他,所以动作都特别轻和慢。
擦完脸,他顺着床沿坐下,轻轻的把秦筝冰凉的手捏在手心里,紧紧的。
“筝儿……”<a
☆、第八章
三年前,一对年轻夫妻拉着马车在繁华的附生街上缓慢行走。两个人显得憔悴不安,像是刚刚经历完一场劫难。他们低着头又忍不住四处张望,神色慌张,匆匆的穿过人群,到达了附生街深处的鸾凤楼。
这年轻夫君名叫江子成,浓眉大眼,算得上俊朗,而在他身边的妻子,也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两人身着锦衣华服,不知道的人只当他们是来这街上玩乐的。
两人在鸾凤楼前停了下来,江子成对着妻子耳语几句,神情严肃的走进了鸾凤楼。妻子在外头守着马车,焦急等待。大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江子成出来了,在他后头紧接着出来的,是莫迟行。
江子成领着莫迟行朝马车后头走去,他叹息一声,浓墨般的眉都皱到了一起,他抬起的手臂都有点微微发抖了,那马车门帘像是有着千斤重,他花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掀开它。
“就在这里。”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车厢内。
莫迟行朝里头一探,只有一个被系紧的麻袋。他跳到车内,抬脚踢了踢那麻袋,里头的东西没有任何反应。他挑了挑眉毛略显怀疑的问江子成:“你确定是活的?”
江子成咬了咬牙,重重的点头。
见他点了头,莫迟行才一把提起那麻袋,扛到自己肩上跳下了马车,他让江子成跟着自己进了鸾凤楼,那妻子则依旧站在外面等候。
此时,解家老板在书房内品着小星刚沏好的一壶茶。他小心的吹了吹杯中的浮叶,抿一口,唇齿之间尽是茶叶的馨香气息,正在他微微一笑的时候,书房的门被推开了,莫迟行扛着麻袋进来,他轻轻的把麻袋往地上一放,吩咐了江子成把门给关上。
“货你验了没?”解家老板面露笑意的问到莫迟行。
“还没,也没动静,轻的跟纸一样,我怕不是好货色。”莫迟行回到。
解家老板听了这话,轻笑一声,说:“既然你觉得不是好货,何必还带上来?这不是白费力气?”
“秦家独子,难道老板就不想看看?”
解家老板低头一笑,把手中的茶杯放下,起身走到麻袋前,眼角瞥了一眼在旁沉默不语的江子成对莫迟行道:“打开我看看。”
“是,老板。”
莫迟行领命,俯身拿出腰间的弯刀迅速的把扣死的绳子割断,一段长发便从麻袋口落了出来,附着着凝结的血迹和土壤,显得凌乱不堪。他把麻袋中的人从地上扶起来,一股令人掩鼻的怪味渐渐散发出来,而眼前这个坐于麻袋中的少年,披头散发,浑身血污,脸上也有被抽打的痕迹,那双眼睛毫无生气,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解家老板冷笑着挑眉看江子成,道:“好歹秦家也算得上是大富之家,而你就是这么对待秦家独子的?”
江子成没有直视解家老板的眼神,只是冷冷的看着坐于地上的肮脏少年,说:“秦家已经姓江了,以后再不会有秦家。”
秦笙听到这里,黯淡的眼珠转了转,看向江子成,眼神中不似恨,却是幽怨至极。他渐渐开启干裂的嘴唇,声音干哑:“我一直觉得,我与你青梅竹马的情分,就算你抢夺秦家基业,你也不会害我太深,到了今天我才看清你……”
“阿笙,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不该夺人所爱,若不是你强娶了安雅,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江子成头一撇,再不去看他。
解家老板是看了一场好戏,他心满意足的俯身,一手捏在秦笙的下巴上,左右看了两眼,转身问江子成:“价钱多少?”
“三百两银子。”
这时,解家老板坐回桌案前,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不急不缓的品了一口,含笑道:“美人确是美人,但这脸伤了,不能马上接客,我得倒贴药费,还要请人照料,这么一来一去的,顶多也就值个五十两,看你这么急于出手,我就在加你十两,六十两如何?”
“你……”江子成一听原来的三百两变成六十两,冷哼一声,道:“秦家大少爷就值六十两?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你要不买,我另找下家。”他说完气急败坏拽起地上的秦笙就往外拖。
解家老板也不急,对着莫迟行缓缓道:“你放话出去,就说这人是鸾凤楼解怜要定了的,我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敢要。”
“是,老板。”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江子成愣在门口,刚要跨出去的脚就这么收了回来,他看着解家老板似笑非笑的脸,心知这桩买卖,是不卖也得卖了。
“怎么?江少爷回心转意了?”解家老板揶揄到,见江子成僵硬着脸不说话,于是朝莫迟行挥挥手,吩咐说:“你带江少爷去下头领钱,顺便把小星叫过来。”
“是。”莫迟行一把拉过江子成,硬扯着他下了楼。
书房只剩下解家老板和那少年,少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房内一时之间安静极了。片刻之后,解怜才开口问道:“不知秦家少爷是什么名?”
“笙,笙磬之笙。”
解家老板思踌了一会,撩起衣袖提笔在纸上挥动几下,边说:“笙字虽有气势但柔美不足,你既然进了我的楼,就不能再用原名,以后就叫做筝吧。”
他写完,将那张写着筝字的纸放到秦笙的手中,又在他耳边小声说:“过往如烟云,散了就散了,不须挂心重头来过吧。”
秦笙惊诧之际,抬头看他,他却只是笑了笑。
“老板,我进来了。”刚巧这时房门被敲响了,小星说着便进了房。
“你带他下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上点药。”
“是。”
小星领着秦笙下去,给他洗澡脱衣服的时候,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新伤旧患,深深浅浅,把小星吓了一跳。小星劝他先用锦帕浸了热水绞干了擦擦,等伤好了再洗,但他摇摇头,一下跨进满是热水的浴桶里面。大概是很疼的,他眉头紧紧地蹙到了一起,却始终没有哼出一声,在那雾气蒸腾的房内,他的耳边一直重复着解怜的那句话。
重头来过。
如果真的能重头来过,那些往事能散吗?
刚过寅时,日出未到,月光已无。房内一片漆黑。
沈寒躺在秦筝的身侧,不知在何时睡着了。他在黑暗中听见窸窣响动,立刻清醒过来,再一听,是秦筝幽幽的叹息。
“怎么了?”他开口问到,在安静的房内显得极为响亮。
秦筝大概是没想到他醒了,过了一会才回到:“没什么,梦见了以前的事。”
沈寒没追问究竟是什么梦境,他抬起手,准确的摸了摸秦筝的侧脸,是湿的。果然,他又哭了,他这么想着,心中酸楚。
“你不要哭好不好?你不要再为了那些背叛你的人哭了好不好?我见不得你哭,从一开始便这样,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如果你爱我,我便不会让你再哭泣。”他似乎是说了这辈子最长的一段话,所以刚一说完,便发出了一阵长长的呼吸声。
他没有回答,寂静了很久,久到沈寒以为他已经再次入睡了,而就在此刻,秦筝往他胸口靠了靠,很小声的说。
“你若是能把月亮摘给我,我就信你。”<a
☆、第九章
“他说要月亮?”平城公主躺在解家老板书房的那张弥勒榻上懒懒的捻起瓷罐中的糖渍青梅往嘴里一送,品尝了几口笑道:“他倒是还算替你着想的,没跟你要那月宫中的嫦娥。”
沈寒坐在椅上,知道她言外之意,却也没办法反驳。
那浪荡子今日倒是来了,只是不知是在何时来的,当小星端热水上来给解家老板梳洗时他就已经在了,睡在解怜的身侧,朝着小星竖起食指叫他不要来打扰。
而现在他正手执着白子与解家老板对弈,俊眉蹙得紧紧的生怕走错了一步。谁知解家老板眉梢一挑,手中的黑子一落,得意道:“你又输了。”接着便是浪荡子的连连哀叹之声。
“筝儿这么说,怕是要叫你死心的,依我看公主还是早日回宫去,免得生出些事端来。”解怜边与楚子胤下棋边听沈寒说起秦筝的事,于是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后说到。
平城公主见他下了逐客令,脸色沉了几分,“生出些事端来倒好,反正凭津国的实力,区区一个小小湘国算得了什么。”
“公主这话说的可不对。”楚子胤按住了刚要说话的解怜的手,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继续道:“当年津国与湘国那场苦战,若是没有贺兰将军输的就是津国了,这么多年过去,恐怕他们的实力也见长了,要不也不会来闹这么一出,这国与国之间,还是能相安无事的好。”
平城公主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低声咳嗽一下,道:“当然,朝廷上的事我也不能多说,不过这月亮的话倒是有法子。”
楚子胤说这话,沈寒的眼眸一亮,抬头带着急切之色望着他问:“什么法子?”
他薄薄一笑,折扇一启,悠悠的晃在胸前开始卖起关子,“你真想知道?”
沈寒郑重点头,平城公主和解怜也都来了兴致,倒是要看看他究竟有个什么法子能把这月亮摘下来。
“最近我夜观星象……”
刚说到这,平城公主忍不住把刚入口的一颗青梅给喷了出来,不偏不倚的滚落到楚子胤的脚边,她一脸好笑的问他,“你还会夜观星象?何时学的?”
浪荡子眼角一瞟没理会她,就见解家老板在一旁端着茶杯偷笑,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刚才的话道:“三日之后的子时,会出现天狗食月之象,倒是你就带着秦筝去赏月,就说你把这月亮给摘了下来。”
“那摘下的月亮在哪儿?”解怜缓缓问到,心想,这浪荡子尽出些没谱的馊主意。
楚子胤笑得胸有成竹,就说:“这湘国皇子不是送了颗夜明珠吗?这浑圆的夜明珠能在黑夜中发出光芒,犹如白昼,你说它像什么?”
平城公主与解怜都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而在这时,沈寒重重拍了下椅子扶手站了起来,神情严肃。
“不行。”他说完,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不行!”
解怜见他这么毅然的拒绝,疑惑的看向他,平城公主更是被他吓了一跳,问到:“怎么不行?”
沈寒停顿半晌,才说:“那东西是妖物。”
“何以见得?”解家老板问其原由,蹙眉瞥了一眼旁边悠闲摇着折扇的楚子胤,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沈寒把在掖宝阁经历的诡异事件叙述了一遍,大家都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能性,只有那浪荡子在这时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说这夜明珠是妖物,我看不见得。除了宫中传闻,也没有发生过人命之事,再说,这天天看守掖宝阁的侍卫们怎么就没遇到这事呢?要我说的话,只是你与这夜明珠有缘罢了。”
沈寒又沉默起来,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略显慌张,眉心紧蹙,他不知道究竟该不该信楚子胤的话。
他这一沉默,其他三人也都闭口不语,静静等待着他再次开口,谁知沈寒一转身就往门外走去。浪荡子见他要走,便在他身后喊到:“将军记着,三日后,子时。”
他在门口愣了一下,紧接着推门而出,连门都未关上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平城公主看房中只剩他们三人,就从弥勒榻上下来,小心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