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一切令人动情的事物,那是来自生命最深处的感喟,因为,那是来自父母,是生命的根。
王石和父母生活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仅仅短短的14年时间而已,但父母的影子在他身上依然能够看得到。当我们在阅读他的时候,其实,也在阅读着他的家、他的父母。在离开父母的身边后,王石的人生画卷开始徐徐地舒展开来。也许,童年和少年时代曾经待过的东北、北京、郑州时的生活已经日益远去,不过,那毕竟是人生的起点,人生一切的缘起,即便人在天涯,那些时光的影子,依然在王石此刻和将来的生活里闪烁、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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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石这个人》:压抑(1)
对人而言,
生活就像山间的青草,
就像野地的鲜花,
曾经那样的繁茂。
当微风吹过又吹远,
大地知道一切都已改变……
——《圣经·诗篇》
在普希金《上尉的女儿》第三章“要塞”里,主人公被调到边远的要塞,心情沮丧到极点,当见到上尉夫人,于是有了下面一段——
“得了,别乱嚼舌头了!”上尉夫人对他说,“你看,这个年轻人旅途疲倦了,他哪有工夫听你唠叨……而你,我亲爱的!”她转向我说:“调你到我们这荒凉地方,别伤心吧!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学会忍耐,包你喜爱……”
这段话对主人公失落的心没有太多帮助,他在等待着作者普希金安排上尉的女儿来温暖他的生活和内心。可是,就是这段话,就是这段话里面的那一句,却在这部作品来到遥远的远东后,深深地抚慰了一个年轻中国军人怅然若失的心情,他就是王石。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对王石来说,在那段压抑的、内心寂寥的岁月里,这句话有着千斤般的分量,也像一股暖流,静静淌进心田,熨贴着冰凉的心。
“我人生的美好回忆,是从深圳开始的。”而在此之前呢?那些青葱的岁月,整整32年的时光,几乎是一个男人最黄金最放肆的岁月,在他看来,却是“压抑”的一年又一年的延续和反复。
这也许是因为王石的敏感使然。在他进入少年期时,中国社会每一年都突发着新的变化,政治的浪涛总是以超人的想象力冲刷到了角角落落,让人不胜惶然;而在这样外部环境突变的同时,却是千万人的思想高度的同一。这种喧嚣中的沉寂和宁静让一些人不习惯,不自在,找不到自己,这里面就有王石。虽然他当年正年少,但天性的敏感、奔放、自由却让他觉得磕磕绊绊。直到许多年后,王石才总结出来,当年自己的不快乐正是来源于那种高度的同一。他天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天生就喜爱出风头,天生就反对自己和别人从一个模子里爬出来,尤其是思想。
当保尔?柯察金的英雄主义横扫中国青年思想的时候,王石却在心里憋了一股情绪:有什么好啊?有必要那样去做吗?非把自己弄得那么苦才能报效国家吗?为什么这样沉重的代价换来的依然是无比沉重的结果?——可这样的想法是不能说出来的,他也找不到人去倾诉,一个少年能有多大的自信,对自己的想法笃定地认为是对的呢?所以,他只有苦闷着。
王石在初中毕业后,和大多数的同龄人不一样,他没有去农村插队,而是依照父母的意思,去部队当了兵。按照他本人的想法,他也觉得当兵比去农村好许多,他没有那么多浪漫的想法,并不认为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对那个陌生的世界他不存任何想象。他只觉得,他的学习生涯肯定从此要结束了,而在农村意味着彻底的结束,当兵,则也许还有点滴学习的机会。王石对我强调:“我在学校的确是个调皮的孩子,小学和初中时期的学习也算不上好,但我绝对是个爱学习的学生,我有自己喜爱看的书。”——王石喜欢看的书是《大卫?科波菲尔》,是《双城记》,是那些要跑到图书馆最深的角落里才翻得出来的书。这些欧洲文学作品挑动了内心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总是能让他激动不已,更重要的是,书里的那些人、书里那些让人激动的年代,和自己身处的环境是那么的不一样!当现实让王石沉默而变得性格封闭起来的时候,他的心扉却在这些书里大大地敞开了。
王石最初的军旅生活在江苏北部的徐州,他被分配为运输兵,所以,王石的驾龄是非常长的。虽然他现在已经不自己开车了,但是从技术来讲,他绝对是部队训练出来的水平,是那种把重型大卡车“呼”一下就开过平行的两根独木桥的驾驶技术高段位,绝非一般人可比。我曾经问王石:“这么好的开车技术,现在不开多可惜。”他很得意:“开得好是我的本事,现在不开了也是我的本事。”——这是典型的王氏说话风格。
部队生活对王石来说依然是很不适应,部队是一个强调共性的地方,它对军人们的思想要求绝对的统一。这对王石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一点。好在他临离开家时,把姐姐高中的课本全部带到了部队,训练之余,他总算有了能打发时间并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做了。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些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用处的书本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帮助,并且从学习的过程来说,也是极其枯燥的,但他还是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地学了下来,他给自己的要求就是一定要把高中的课程通过自学拿下来。为了学化学,他跑去和修理班的战友们搞好关系,因为从他们那里可以弄到一些试剂,他可以做做实验什么的。在战友们看来王石也就是贪玩,但在他自己却是一份内心的坚持和骄傲。许多年后他很庆幸自己当时懵懵懂懂地为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他的文化结构没有因为部队生活而脱节,他在以后顺利地上了大学后并没有感到学习上的空白和痛苦。
但部队生活对王石来说天然就有着不可协调的地方,他觉得很苦闷,觉得自己很不能融入到集体里面,不是和大家合不来,而是他内心世界里对社会、对家以外天地的想象和现实是这样的格格不入。他心里对未来的想象,对世界美好的规划,那些由《大卫?科波菲尔》、《红与黑》带来的激情和天马行空的想象,他觉得在一点点消失。
《王石这个人》:压抑(2)
但他是一个好胜的人,即便感觉到自己过得不愉快不开心,他依然要让自己成为集体里出类拔萃的人。当时部队里大都是农村兵,农村兵的特点是能吃苦,肯干活。部队是个赞赏吃苦的地方,在新兵连的竞争就是干活干得好与不好的竞争,谁能吃苦谁就是老大,所以农村兵的优势一下就显出来了。城市兵虽然有文化有讲究,却在农村兵的映衬下成了养尊处优的一群。王石很不服这一点,他觉得:不就是干活吗?我也可以!王石的想法是:我的确不喜欢,但不等于我不能。——在好胜心的极大鼓动下,王石在部队拿出父亲埋头苦干的精神,用苦力和战友们竞争,那一年,他觉得好像流的汗、受的苦几乎是以往十几年的总和!这增加了他的不愉快感,不是因为苦和累,而是这样的方式,这种凭借体力劳动获胜的过程让他心里空荡荡的,内心的依托无所适从。
当然也有回报。王石在进入新兵连一年的时间里,接连入团、入党、当班长,非常非常快。按照这样的轨迹,王石本可以在部队顺利地待上十几年,进修、提军官,一路平坦。但是后面故事的发展是他没有在部队长待下去,在能离开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就对部队挥手告别了,在他的人生路上,部队成了一段快速的插曲。
在徐州短短半年后,王石就随部队一起换防到了新疆。在现在的人印象里,新疆是一个浪漫而多情的地方,可是,对于30多年前去那里服兵役的人来说,他们在新疆的兵营所在地却都是一个个自然条件恶劣、生活极其不方便的地方。王石当的是汽车兵,他所在的部队在吐鲁番盆地,部队驻扎的地方正好是一个风口,刮大风的时候,连油罐在地上也固定不住,被风吹得在地面上乱滚。王石特别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在戈壁滩上开车时绝望的心情,一天开下来,也许只能见到两个兵站的人,其余时间就是在烂得不能再烂的石头路上茫然地前行。
苦不是王石担心的事情,事实上在以后的几十年,他甚至有意识地给自己找了很多苦吃。他在乎的是自己的性格,军人的天职在于服从,而王石自己的性格里总是有着反叛和个人主义的凸显,他自己后来也感叹:“我的性格和部队是太冲突了。”
也许从部队集体的眼光看来,王石也不是一个消停的人。他是那样一种军人:有能力建立卓越功勋,也有能力一地鸡毛,让所有上级头皮发紧,担惊受怕;他是上级看好的提拔苗子,也是领导们伤脑筋的调皮小子。
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部队经常展开批判资产阶级的报告会,首长看中王石,让他上台发言。王石满心不情愿,一是他觉得很紧张,他觉得这点跟自己父亲实在太像,一要面对大场合、陌生人的时候就全身冒汗;另外他其实也不知道该讲什么。他只好把发言稿先写好满满三大张纸,但还是不想这么顺从地发言,于是,王石的性格在这些细节上就体现出来了,他把三张稿纸糊成了一张,卷成卷就上台去了。结果整个发言的过程都是他在捋那张纸卷的声音:“呼——呼——”指导员在下面气得半死:“王石你个混小子搞什么名堂!”——他的名堂显然很多。读报会上排长给大家念文章,声情并茂地读到:“XX同志克克业业地为社会主义革命事业工作着……”,王石及时站起来了:“排长,不是克克业业,是克克克克业业!”——结果可想而知,全场哄堂大笑,排长极其下不了台。
所以如果要战友们来回忆军队时期的王石,一定逃不掉“调皮”二字。王石当时的确也是20岁不到的楞头小伙儿,他有着那个年纪特有的对未来无限的想象和憧憬,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愤怒和抱怨。他有他的笃定,也有他的彷徨。那个时候,他经常对自己说的就是:“你王石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安心吧!”
安静下来容易,安心却不是那么容易。王石生活在一个条件比较优越的家庭,他没有太多的思想负累,他自己所想象的,很自然会成为他认为天经地义的世界,但现实却是那么真实。所以,尽管他也能让自己尽量和集体融合在一起,不要让自己显得太另类,但心里的那簇火焰始终让自己无法平静。
当那件事情发生后,王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真的是不适应这样的集体生活了,他向往的是个人奋斗,他需要那种个人力量带来的成就感,那种于连式的荣光,他需要离开。
那一年,部队请来一个山东的农村妇女做报告,报告的内容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报告的内容大体是:母亲批判自己的思想没有女儿革命,自己有利己的思想,而女儿则是完全的革命的利他主义。比如,母女俩一起去买菜,挑豆子的时候,母亲就尽量挑好的豆子;女儿呢?看见母亲这样做,很生气,把母亲挑的好豆子全部倒回去,然后往自己的筐里全部装差不多烂掉的豆子。然后母亲总结说:自己的思想不如女儿,觉得很惭愧,女儿心里想的都是别人,希望别人都得到好豆子,而自己只想到自己家。
王石在下面听着,纳闷无比:如果大家都像那位女儿一样的话,菜农岂不是都不用种出好豆子了?因为反正差的大家都在抢嘛!结果只有一个:越来越差。难道大家都喜欢差吗?进步是不是已经不用考虑了?王石越听越苦闷,觉得完全不能理解,更不能理解的是这样的报告是领导们极为推崇的,强调大家一定要仔细听!
《王石这个人》:压抑(3)
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当报告结束后,领导们带着做报告的妇女去食堂的单间吃饭了,师傅杀鸡宰羊地招待领导和做报告的人。当他们尽兴地吃喝谈笑的同时,王石和一班战友则在外间食堂大厅里吃着粗菜糙米。王石至今余怒未消:“这样的环境,难道你不会压抑吗?要去迁就它难道不是很委屈吗?我当然是受不了的!”
部队的几年是王石从家庭走向社会的第一步,是他和社会之间一个重要的转折,但就在这个转折点上,他对人生的梦想、对人生无限的憧憬,都遭到了迎头一击。他也许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性格、自己的理想和社会的契合点在哪里,但部队的几年生活迫使他开始思考更大的问题,他开始想到自己的价值,社会和自己个人的关系,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家里伸手伸腿皆自如的生活已经结束,他要面临整个社会给自己的考验了。虽然这个考验的第一步以他的苦闷和压抑而告终,但毕竟有了第一步,他可以完全确信自己的选择应该是怎样的了!
当母亲赶到部队希望王石不要复员回地方的时候,王石表现出了一个成人的固执,他一定要到社会去工作。他明白自己需要什么,虽然他的选择未必是好的选择,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对一个正在彷徨的青年来说,有什么比坚持自己的想法更让人激动呢?
所以,在部队待了5年后,王石坚定地对父母说:“我要回郑州。”
回郑州无非就是做工人,比起部队的稳定和风光,70年代工人拥有的,也只是一份固定的工资而已。
回到郑州,王石有两个工作选择:一是到市政府开车,当时政府需要司机;另一个选择就是到郑州铁路局的水电段做锅炉大修车间的工人。前一个工种好解释,无非是属于政府的小车队,领导或单位要用车的时候就当司机拉人或拉货。后一个工种对于不是铁路行业的人就不好理解了,铁路上的工厂不叫厂,叫段,所以,水电段可以理解成为水电厂,但它不是电厂,其实主要是给铁路上供应水和电的,水主要是热水,锅炉大修车间的工人就是专门维护供应热水的锅炉的工人。
这是很明显的比较,前者是比较舒服的职业。在上世纪70年代的最初几年,在基层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