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留下曹玉娟、白娃与土坤、阿萍闲谈。曹玉娟中学毕业,考上一所医科大学,五年后毕业。因希望与父亲在一起工作生活,遂放弃了到省城医院的机会,回到石佛镇,帮父亲坐诊富春堂。经人介绍认识石佛镇二中校长白军儒之子白啸天,结婚生子。对于自己的家事,曹玉娟似乎并不愿多谈,几个人所聊的大都是一些上中学时的情况。从曹玉娟的口中,土坤了解到,他们还有一个叫侯建龙的昔日同学,现在在石佛镇的公安局当大队长,石佛镇上的治安都归他管。他有时候会到富春堂来看望曹玉娟。土坤记得侯建龙,一个喜欢打打杀杀的男生,因为看了电影《少林寺》,还一个人偷偷跑到少林寺要去学武功当和尚,后来被父亲找回来狠揍了一顿,一根牛皮带都打断……
从富春堂出来,土坤、阿萍与曹玉娟母女告别。白娃悄悄拉过土坤说:“叔叔,你有时间来给我讲恐怖故事啊!”土坤笑着点头答应。看到女儿与土坤的亲热,曹玉娟一脸的笑。
太阳正毒,石佛镇大街上少人来往,一些铺面因为没有客人光顾干脆都用布帘子拉上。有人赤膊躺在自己家门口或大树下乘凉,知了声“知知”不断,把午后的石佛镇衬托得寂净而荒凉。
土坤开车回到悦来客栈。土坤问阿萍:“刚才曹大夫要给你把脉,为何不让他看一看呢?我也注意到你最近气色大不如从前,如果没病就罢了,万一有病,应该让他给治一治。他是玉娟的父亲,不会像某些医生,专门坑病人赚钱。”
阿萍摇摇头说:“我又没病,为什么要让他把脉呢?”
土坤说:“我好像以前没听说你怕见医生,这次来石佛镇倒怕见医生了。”
阿萍看了土坤一眼说:“难道我身上所有的秘密,都要让你知道了?”说着,阿萍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装置着一面大镜子,阿萍回身反锁上卫生间的门。她先中靠在门背上,闭上眼仰着脸休息。然后,阿萍慢慢地走到那扇硕大的镜子面前,静静地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黑黑的长头发,略带剑锋的眉毛,凤眼,如玉般笔挺的鼻子,细长的圆润的脖项,丰满有胸脯,细细的蛮腰。阿萍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着自己。最后,她把视线聚集在自己的嘴唇上,是啊,这里的确少了许多血色,再没有从前那种樱桃般的红了。阿萍缓缓地从贴身坤包里取出口红,轻轻地细致地把那充满了生命的艳红抹在嘴唇上。然后,再把口红放进坤包。
阿萍的手又碰到了两样东西,掏出来,是曹玉娟从富春堂拿出的药,两个乳白的小塑料药瓶,药瓶上的说明,一个治经血不调,一个治脾胃不和。阿萍认真看了看那些文字,苦笑着摇摇头,然后,把拿着两瓶药的手慢慢地抬起,放在垃圾筒上方,手一松,两个药瓶垂直掉进了垃圾筒里。
“掉魂了,掉魂了……”白娃无意间说的话,在阿萍的耳畔响起来。
“掉魂了,掉魂了,掉魂了,掉魂了……”
声音越来越大,刺痛着阿萍的耳鼓。忧郁和痛苦的表情逐渐笼罩在阿萍的脸上,她忽然用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细长的脖项,两只眼睛瞪着镜子中的那张脸,因为用力太大,没有呼吸,镜中的那张脸渐渐地变形,眼睛仿佛要突出来。阿萍紧紧地咬着牙齿,她的刚涂了口红的嘴唇不停地颤抖……
“阿萍,你有什么事吗?”土坤在外面突然敲门,“砰、砰、砰”。
阿萍猛然松开手,胸部激烈地起伏着,紧接着就是一阵咳嗽,使她几乎弯腰。阿萍捧起两捧凉水浇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再直起身子,镜子中的那张脸又恢复了美丽与平静。
窗外,太阳正一点点地西下。白天即将过去,夜来了……
因为和石佛二中的侯丙魁有约,土坤和阿萍早早就来到石佛二中。大门依旧锁着,土坤停下车,和阿萍一起从石佛二中宽敞的大门门缝中钻过去。大门两边,南北是依次两排房子。不清楚侯丙鬼住在哪间房,土坤清了清嗓子喊:“侯丙魁,侯师傅在吗?”
校院里静寂了片刻,土坤左右看了看,两边的房门都没有动静,他张开口想再喊,听左边一间门吱哑开了:“谁呀?”是侯丙魁沙哑的声音。看到土坤和阿萍,侯丙魁似乎忘记了上午的约定,瞪着眼问:“你们是谁?有什么事?”
土坤走上前说:“侯师傅你真贵人多忘事,我们上午刚来过,说好了晚上请你喝酒去。”
看到漂亮的阿萍,侯丙魁终于想起来了,脸上立即堆起一堆怪异的笑说:“你们真的来了,我还以为只是说一说罢了。现在的人有几个说话算数的?说话跟放屁一样,过去就过去了。”侯丙魁似乎有一肚子牢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老爷们儿说话岂可儿戏?”土坤爽郎地说。
“你们先到屋里坐一会?”侯丙魁说。
土坤说:“时间不早了,咱们先找个石佛镇有特色的饭馆,喝着酒聊。你还有朋友吗?叫上咱们一块儿去,人多喝酒才痛快。”
“咱喊上王瘸子。”侯丙魁瞪着死鱼一样的烂眼想了想说。
侯丙魁进屋简单收拾,披了件外衣,出了门,路过剃头的王瘸子门口,侯丙魁喊:“老王,王瘸子。”
王瘸子从屋里出来:“有什么事,老侯?没见我正忙呢?”
侯丙魁一挥手说:“忙?忙着打飞机?你他娘的骗王八鬼孙子哩。走吧,把你那烂摊儿收拾了,咱们喝酒去。有大城市来的土先生请你客。”
“噢,那敢情好。”王瘸子屁股夸张地扭动着,进屋乒乓两下收拾,三分钟后出来锁上了门。
一行四人来到金鱼小巷一个老旧的酒店——白氏老店。土坤仍然记得这个小店的特色,便要了几样菜:凉拌脚耳朵、凉拌牛肉、五香凤爪,炸蛋丝等,都是喝酒的好的下酒菜。花费不多,只几十元钱。菜很快端上来,盘盘都很实在,土坤夹起凉拌猪耳朵一点尝尝,新鲜而清香爽口,还是当年的口味。转眼十几年过去,土坤不由生出些感叹说:“侯师傅,你现在的生活过得挺好吧?”
“还算可以,我们这样的人,能好到什么程度,挣钱混口饭,能添饱肚子就行。每天有酒喝,我就高兴满足了。还有什么要求呢?那些大款,包二奶、养小秘,咱有哪个心思儿,但没那个闲钱是不?”侯丙魁一喝酒话就更多了。
“你是一个人过,没有老婆孩子吗?”阿萍看着这个矮小丑陋的男人,甚至有些同情他了。
“早先一个人过的,父母死得早,我跟着我哥侯丙理过日子。后来,也就在30多年前,石佛山谣传出黄金,他也报了名跟着一个叫梁琪的听说很有来头的家伙去挖黄金,结果碰到了佛脉,石佛爷动了怒,施仙法儿将那山洞捅塌了,他就再没有出来。我呢,就把嫂子大脚婆娶过来。原来有个侄子叫侯志祥,我就当儿子养着,可惜他娘的这兔崽儿命不长,十几年前年得寒砂子死了。现在就留下我和大脚婆两个人,有滋没味地过日子。”侯丙魁一边大口吃着猪耳朵,一边像讲别人故事那样述说着。
“侯师傅还记得16年前的事吗?我们的英语老师,刚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叶莲老师突然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死了。”土坤忍不住想从侯丙魁的嘴里了解些情况。
说到叶莲老师的死,侯丙魁一愣,筷子僵在那里,神色都有些变了。稍倾,侯丙魁才木木地说:“叶莲这个人我记得,过去的事情咱就别提了。现在她住的那间房早已改做学校存放图书的库房了。”
土坤白天通过门缝看到叶莲老师的住房里堆着高高低低的书,这里候他眼珠一转说:“我记得上学时在学校图书馆借看过一本书叫命相书叫《周易今说》,印象很深。我研究周易很多年了,一直想买这本书,但走过许多地方,包括北京、上海的大书店、大图书馆都找不到这本书。这次回来,就是想在咱们学校图书馆里找一找这本书来看。如果可以,我愿出高价买了它。”
“那书,不一定在了!那么多书不好找!”侯丙魁闷着头喝酒。
“你老人家帮我一个忙,书在不在,我想进去看一看就死了这份心,万一他要还在,你现在也能做这个主,就将这本书做价卖给我,价钱,你出个数就成!”土坤摆出一副可以为此书舍万金的架势。
阿萍也在一旁帮腔:“侯大哥,你就满足了他吧,他这些年对周易八卦特别感兴趣,老跟我提起说石佛二中有这本书,还是他在上学时就看到过的。你可能还不了解他,他这个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就让他进屋去找找看看,是不是王大哥?”
王瘸子吃了酒,也在一边帮着土坤说话:“对呀,人家打老远从外地来,不就是为这本书吗?你帮忙找一找。石佛二中的书成百上千,少他娘的一本两本,白军儒那龟儿子也不会知道。”
侯丙魁直摇头说:“不行,那间库房的门不许开,这事情白校长说得很死,让他知道了,我这饭碗就丢了。”
土坤还想说什么,被阿萍挥手止住说:“既然侯大哥有难处,我们就不看了吧。来,接着喝酒,我敬侯大哥三杯。”
吃饱喝足,王瘸子惦记着他的理发店生意,先回去了。阿萍看王瘸子身影消失了,才说:“侯大哥,这会儿就我和土坤加上你三个人,大家不说,白校长如何能知道你打开过那间房门呢?就这么大一点小事,你老人家还做不了主吗?”
侯丙鬼抬眼看着他们,肚子里已有些松动了。土坤说:“如果真有那本书,侯大哥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出,这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们俩知,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里先付你些钱,等真的找到书之后,我再给你补齐余下的款。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喜好收集一些古书、老书。其实,这书多了也没啥用处,一人一活法,一人一爱好儿。请侯大哥关照一下。”
侯丙鬼捏了捏手中的几张百元大钞,咬咬牙说:“这几日白校长不在学校,如果他在,我是死也不会同意的,那个房间自从出事后,有10多年都没曾开了。”
“我这里再敬侯哥三杯,咱先把这酒喝好,然后咱今晚就去。”土坤担心侯丙鬼再变卦,与阿萍递了个眼色,先让侯丙魁喝个酒饱。
土坤结账,顺便又给侯丙魁买了两瓶白酒,那些吃剩下的主菜也让打包给他带上。侯丙魁酒足饭饱,乐得眼都挤成一笑缝了。他一把挽住侯丙魁说:“侯哥,走吧。”
石佛二中校院里一片昏暗,远处院墙外面闪着几盏灯,却如鬼火一般明明灭灭。空寂的校院里,高大的树冠一丛一丛,齐腰深的杂草无声地站在那里。忽然,一团黑影从眼前窜过,接着是“喵呜”一声野猫的叫。白天的炎热消去了,有凉气袭来,阿萍看着影影绰绰昏暗空旷的校院,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没有了学生们嘈杂的校院,竟然是如此死一般的寂静。阿萍伸手紧紧挽住土坤的胳膊,此刻,惟有紧贴着这个温暖的有体温的男人,她才感到自己仍然生活在人世间,而不是凉冷、阴森的另一个世界……
第20章 凶宅
“你们稍等一下”。喝完酒的侯丙魁声音更加沙哑,在这样寂静的晚上,显得有些阴森恐怖,就好像喉咙被人割去了,只好从胸腔里发音。他向自己的住屋走去,在身上摸了摸,一阵钥匙“哗哗”的响声过后,那扇小门吱哑一声开了,又过片刻,窗户亮起来。那灯可能只是一个45瓦的小日光灯,窗户散发着模糊的晕黄的光。
侯丙魁把刚才在饭店吃剩的酒菜以及土坤送他的两瓶酒放在桌子上。幸福地打了一个酒咯儿说:“你们,等一会啊,等会儿我给他们办完事儿咱接着进行。”侯丙魁煞有介事地冲酒菜举了举手指。再出门时,侯丙魁没有落锁,灯依然亮着。
“走吧。”侯丙魁说着举手晃了晃,他的手里多了一把三截长的手电筒。“咳,呸”,侯丙魁很努力地咳嗽一声,一口浓痰飞出去老远,俨然他就是这个学校现在的统治者。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侯丙魁头脑并不糊涂。“我,我在这学校生活快40年了,这里那个地方有老鼠洞,那个地方有黄鼠狼我都清楚。”说话时,侯丙魁的舌头已有些发直。
三个人穿过长满荒草的篮球场,快走到大庙小院月亮门时,侯丙魁突然低缩了身子,压低声音说:“咱们进这个院里要小声些,别让白军儒的老婆发现。她知道我带你们来我就不好交待了。听到没有?”土坤和阿萍点点头。
三个人轻迈步进了大庙小院,侯丙魁并没有马上去开叶莲老师的门,而是用手示意土坤他们先别动,自己蹑手蹑脚往纪桂香住的方向走去,他的身影像幽灵一般消失在墙的拐角,片刻又返回来,低声“嘿嘿”笑一笑说:“那老娘们睡了,屋里没有亮灯。”说着,摸出那一大串学校的钥匙,左翻右翻,半晌,总算找到一把硕大的青铜钥匙。侯丙魁走上台阶,去开叶莲老师的门。因为长年没有开启,锁眼儿已经锈饰。侯丙魁开了半天,又把钥匙拿出来,低着头、趴着腰往锁眼里呸了两口吐沫,再插入钥匙,左扭右扭,终于“喀嘣”一声开了。
土坤轻推了一下侯丙魁,迫不及待地第一个走进去,扑面是一股干燥的灰尘气息使他嗓子眼儿发痒,他急忙咽了一口唾液才没有咳嗽。侯丙魁把手电筒递给他说:“小伙子,别拉灯,用这个家伙吧。”
土坤慢慢地往前走,电筒的光如利剑一般,将室内的黑暗劈开。他转着手电筒,把屋里缓缓地看了一边。终于来到这里了,在这个房间里,土坤曾看到他平生最恐怖、最痛心的一幕,一个漂亮的英语老师,穿着洁静的白衣,高高地吊在梁上,脚下面是一只被踢到的方凳。土坤想像着,叶连老师如何把搬来方凳,如何脱了鞋子,小心地站上去,如何把自己的下颌轻轻抬起,然后放进那个吊挂下来的绳套里。是什么让她如此对这个世界绝望,决定一走了之?她美丽的纤脚奋力把凳子踢倒,成长了20多年的生命就结束了。叶莲老师临终仍想保持着自己的仪容,所以她特意挑选了表示自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