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围着Z城的风土人情聊了起来。黄晓晓的问题总是略带淡淡的亲切,于鹏也就尽力搜索记忆中故土的影像。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地也不觉得怎么害怕了,车子似乎成了他们露营的玻璃帐篷,一切都很平和自然。
此路标志不明(3)
不知道是谁先困了,也不知道是谁先睡着了,聊天不知不觉地消失在二人的梦境里。夜,一点点深下去,时针指向午夜。
不知道是谁先困了,也不知道是谁先睡着了,聊天不知不觉地消失在二人的梦境里。夜,一点点深下去,时针指向午夜。
尽是夜行客
子时到。
车里冷得出奇,于鹏被冻醒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冒出头来,惨白惨白地挂在云端。月光映出车窗上一层薄薄的哈气。真的很冷!黄晓晓身子略偏,外衣反扣在身上,已滑落了一半,发髻松散,全无平日里白领丽人精明干练的样子。
于鹏正要伸手给黄晓晓盖衣服,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从背后袭来,硬生生地,从尾骨一直麻到后脑勺。他不敢扭头,也不想扭头,但一股奇异的力量把他的头生生扭转过去。
坑洼不平的砂石路面将月光发散成锋芒凌厉的漫反射,不远处,有个人,或者说,那可能不是人,几乎只是一个影子,轻飘飘地向车子这里靠过来。于鹏仿佛被蛇吸住的青蛙一样,动也不能动,呆呆地看那影子飘,渐渐看清了,这是一个红衣女孩,好像还背着模糊不清的旅行包,她似走似飘,不见腿动,只见身行。于鹏的背麻得不行,一阵阵寒意直袭后脑。
红衣女孩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们的车子,而是规规矩矩从对面的车道向后“走”去。于鹏的心脏激烈跳动着,忍着……忍着……许久才吁出一口气,轻轻地,似乎怕破坏一件脆弱的沙雕。
然而恐惧并未就此结束,于鹏的脖子还没来得及扭回去,远处又来了个粗壮的身影,也许太过粗壮,竟然看不到他的脑袋。那“人”滚着什么东西,圆圆的,很大,他“走”得不快,好半天才“走”到于鹏的车旁。于鹏微微后缩,想尽量把自己藏在座椅里,然后战战兢兢地斜眼瞄他的面貌,哪知看了个空——那人竟然没有头,粗壮的肩膀上空空如也。他滚的东西,是一条轮胎。整个过程没有声音,一点也没有。壮汉专心致志地滚那轮胎,慢慢消失。
于鹏看看表,午夜十二点二十分。
“咔嗒”,一个很微弱的声音从车后响起。于鹏终于抑制不住恐惧的情绪,浑身颤抖起来,冷汗如雨。于鹏躲在靠背的头枕后,一点点扭过头去。车后竟然是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并非现代装束,正背着书篓要向前走,可是车子挡住了他去路,他向前走,就被车子挡回去,再走,再挡。车子发出的撞击声似有似无,于鹏觉得这个“人”有点滑稽,怎么就不知道躲闪和绕路呢?他几乎被自己的冷幽默逗笑,不过,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开玩笑。
那个书生过不去,就一直撞,撞,撞。突然,于占彪的骨灰盒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咳嗽,书生似乎听到了,把脸凑近车窗,于鹏一看,差点没吐出来,立刻悄悄捂住嘴巴。那张脸上满是蛆,五官早已溃烂不堪,破破烂烂的眼球向外凸出,哪有一点活人样子。这时,骨灰盒里又传出一声咳嗽,书生不看了,转身缓缓离去,青白色的长袍飘荡了好久才消失。
于鹏的心跳超过了一百二十下,连内裤都湿透了,不知道是汗还是尿。
一直到后半夜三点多钟,“行人”密集的路上才静寂下来,不再有访客经过。于鹏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一共经过了十七个“人”。
这一夜,哎,这一夜……
于鹏很久才腾出手来给黄晓晓盖上衣服,他觉得自己像刚刚化开的冻梨,浑身都发出冰碴摩擦的咯吱声。黄晓晓始终没醒,微微有些鼾声,嘴角是微微上翘的。
那梦一定很甜。
噩梦醒来是噩梦(1)
于鹏不知何时也睡过去了,而且很沉,恍惚中黄晓晓碰过他的衣服,似乎要给他盖上,可又不像。或者这根本就是个梦。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穹庐渐渐由黑色变成灰蓝,变成浅蓝、青白、粉红,第一缕阳光扫过车窗,黄晓晓在含混不清的呓语中醒来,发现于鹏衣着散乱,深深陷进座位中,本来很年轻的脸上似乎过早地出现了皱纹。黄晓晓笑了一下,很浅的那种,她没有惊动于鹏,而是拿出粉盒略微瞧了瞧镜子。
天色终于大亮,于鹏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拳头“咚咚”地在车顶篷捶了几下。多日来的心力交瘁加上一夜的惊恐,于鹏浑身酸疼不止,衣服是潮湿的,一夜的冷汗把衬衫紧紧粘在身上,很不舒服。黄晓晓迎着阳光把饮料递过来,这一夜,他们谁也没舍得喝。于鹏不好意思接,二人推让间,“轰隆”一声,有辆大货车像天上掉下来似的从他们旁边掠过,于鹏刚刚想拦车求助,货车早已消失在烟尘沙土中。
公路上又寂静下来。
“好了,有第一辆车,就不愁后面没车了,我去路中间等他们!”于鹏拉开车门,伸出酸痛的腿,黄晓晓喊了一声,把落在座位上的外套递给他。
山中的空气清新无比,于鹏陶醉地深呼吸着,疲乏略解,昨夜那群鬼行路的地方了无一物,草长树茂间百鸟争鸣,并无半点可怖迹象。难道是一枕黄粱不成?他努力去忘却这段记忆,可那些来来往往的影子却始终挥之不去。思忖间,黄晓晓在车里闷不下去了,也下车活动,怎奈山中清冷,刚出来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于鹏走过去把外套给她披上,黄晓晓脸一红,也没推辞。
一阵沙沙沙的摩擦声传来,听声音像轿车。果然,山路一转,有辆黑色“红旗”从Z城方向开来,于鹏连忙伸手拦车。不知是他衣冠楚楚,车子不破,还是司机好心,红旗车吃吃地煞住了,砂石路面上腾起一小股黄烟。
“师傅,帮忙看看吧,我这车……”于鹏连忙走过去招呼。
红旗车前排坐着两个中年人,略一咬耳朵,司机拉门出来,很客气地点头问道:“怎么了?出毛病了?”
于鹏简要地说了一下故障症候,那司机倒也精明,回车从后备箱拿出工具包,于鹏把线路板扯出来,那司机把几个保险拔拔插插了几下,从包里拿出新保险装上,统共不到五分钟,车子“呼通”一下就打着了。
于鹏连声感谢,拉住司机非要掏钱,司机不收,称有急事要走,于鹏把公司为他新印的“Z城地区总经理”的名片掏出来递过去,称以后有事尽管说话。
司机无心恋战,不多客套,匆匆接过名片就走,刚走了几步就“啊呀”一声,于鹏和黄晓晓吓了一跳。那司机举着名片对他喊:“你是安氏集团的?你们的车出事啦!就在前面十公里处!”
红旗车里的人听司机大呼小叫,不耐烦地按下车窗对他喊:“老李啊,修完没有?咱们赶紧赶路哇。”
那司机道:“赵局长,他们是安氏集团的,前面出事的车就是他们的啊!”
被称为赵局长的中年人眉头紧锁,下车直奔于鹏:“你是安氏集团的?”
于鹏不知道出了什么车祸,有些慌恐,随口应道:“我是安氏集团的,正准备去Z城分公司。”
赵局长语气沉重:“你赶紧过去看看吧,你们Z城分公司的车,掉下山崖了,里面的人……唉!”
黄晓晓“啊”了一声,于鹏也脸色发白。
赵局长不再多说,摆摆手道:“我要赶着去C市开会,你去的时候慢点儿开,小心呐!”
李姓司机解释道:“这是我们Z城文化局的赵局长。”
赵局长向他一摆手:“哎,别局长局长的,咱们先走吧。”
于鹏被钉在地上,头皮发麻,手脚也不听使唤,都忘了和赵局长招呼。赵局长也不挑理,冲他略略点头就和司机回车,“红旗”一溜烟走掉了。
黄晓晓拉拉于鹏的袖子,他这才回过神来,拉起黄晓晓上车就走。他脚下用了十成力道,拼命踩油门,轮胎在砂石路上磨出四道蓝烟来,嗡地一下冲了出去。
噩梦醒来是噩梦(2)
黄晓晓一皱眉:“于经理,别着急,要不我来开?”
于鹏双眼瞪着前方:“他们一定是昨晚等咱俩等不到,才迎过来的。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巧……”
车祸的场面惨不忍睹,车辆来往稀少的公路上竟也停了不少车,少见多怪的当地司机们正在对山崖下摔得稀烂的轿车评头论足,几个交警匆匆忙忙拉尺子,画草图。120救护车也靠在路边,因为没有生还者,他们似乎并不急于下去抬尸体,几个绿衣人开了门窗在那里扯淡,偶尔向车子投去木然的一瞥。
现场异常惨烈,黄晓晓不敢看,于鹏把她挡在背后。交警似乎没弄明白车祸的原因,七嘴八舌在争论着什么,问题的焦点只有一个——除非故意,否则这段路不可能出此类事故。于鹏不懂事故分析,但现场很明白,平直的公路,离悬崖还有些距离,也没有紧急会车让车的可能,即便外行人都能看得懂,要从这儿摔下山崖,除非故意开过去……
事情和于鹏想的差不多,死者是安氏集团Z城地区分公司即将卸任的艾经理和三个干事,他们昨天在Z城苦等于鹏不到,打电话又不通,同总公司联系过后得知于鹏二人早已出来多时,艾经理知道路上有麻烦了,于是连夜驱车来接。没想到在一段并不险的路上车子失控,一头栽下二十多米深的山崖。
车子被起早赶路的司机发现并了报案,Z城分公司的大小负责人闻讯后全部到场,一个个拉长了脸看交警和医护人员在车子里翻来找去。于鹏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一阵骚动,大家不知道是热情欢迎,还是道声“节哀”好,脸上仿佛挂了五味瓶。于鹏一一和他们握手,也没说什么。此刻,又能说什么呢?
你该下班了(1)
死者遗体被运到Z城市交通肇事的定点医院——公交医院。在半路上于鹏给老婆报了个平安,他没提及这起事故。吴云在电话那端娇弱无力,很多话想说又都堵在嗓子眼里,于鹏心里一紧,说了些贴心话,挂了。他让黄晓晓先去公司,自己跟分公司的人去太平间。
太平间外面,交警和安氏集团在办最后的交接。艾经理是南方人,家属一时过不来,交警让于鹏签字代领艾经理的遗物。于鹏拿过塑料袋打开看看,手机已经摔烂了,银行卡上涂满了鲜血,多半已经折断,可见当时撞车的猛烈程度。现金不多,也可能是被旁人顺手牵羊了。还有一个古朴的小布包,黄色的长方形,花纹很奇特,像某种宗教符号,四周分别缀以麒麟、龟、小佛像和一件金黄色长条器具,类似法杖。于鹏匆忙间来不及细看,只听外面人声嘈杂,另外三个死者的家属到了,走廊顿时充满呼天抢地的号哭声、安慰声和老人的絮叨。
有办事员为于鹏引见,于鹏努力拼凑些节哀顺变的话语,打算抵挡一阵,怎奈那些人除了抚尸号哭,就是指责他带来了厄运。确实,如果不是接他,也许现在大家都是好好的。于鹏语塞,闷在那儿非常尴尬。分公司的职员有的劝家属,有的向院方打听尸体存放事宜,还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在那儿傻看着,场面混乱不堪。于鹏的耳朵仿佛灌进了千百只苍蝇,嗡嗡嘤嘤,无休无止。他挥起手,却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突然发现手里还攥着那个黄布包,就顺手揣进怀里,深吸一口气,努力培养起最大的耐心去面对那些快要失去理智的家属。
这场车祸断送了分公司的精英人物,加之死者家属不断上门,有的要钱要物,有的要讨个说法,业务简直没法开展。于鹏上任伊始,分公司实际上已经处于瘫痪状态。由于艾经理没来得及和他交接,得力干将又一并归西,一时有兵无将,一时有将无兵,要不是黄晓晓帮忙抵挡,用焦头烂额来形容他,都显得用词太轻。
潘东明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但他还要飞赴云南开另一个重要会议,在电话里他把全部决断责任都下放给了于鹏,这是其他经理都享受不到的待遇。于鹏苦笑,所谓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直到晚饭时分,他才来得及喝口水,伸伸懒腰。黄晓晓把一张宾馆房卡轻轻放在桌角:“于经理,艾经理的房子本来要给你倒出来的,可现在……这几天委屈你了,先住在祥龙宾馆吧。”
于鹏拿过房卡,在腮上轻轻敲了敲:“那你呢?”
黄晓晓歪头一笑:“我住庙里。”
“啊?”于鹏还没反应过来,黄晓晓把写了手机号的纸条留给他:“我住得不远,有事电话联系。”
分公司本来安排了一个欢迎宴会的,但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实在不好欢聚,几个部长早早和他打过照面,就夹包回家了,职员们也轰然作鸟兽散,公司一下冷清起来。于鹏陷在艾经理坐过的大皮转椅上悠了两圈,他在想是否有必要把艾经理用过的办公家具统统换掉,这算不算迷信呢?
他突然停下,把手伸进怀里。那个包,那个黄布包……他拿出来捏在手里,布包的封口有好多结,堆积成奇怪的图案,想看里面的东西必须有非常大的耐心一一解开才成。于鹏犹豫了,没准儿是艾经理的传家宝呢,万一他家人追问起来……最后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于鹏放弃了晚饭,一点点去破解这团谜。
这些结难不倒于鹏,他小时候是玩九连环的高手。
做这番水磨工夫还是需要时间的,最后一个结被解开时,夜已经很深了。于鹏轻轻理顺拆成二三十股的粗红线,捏住布包口将手指轻轻探进去,拉出来的是略小些的黑布包,两面绘有八卦图案。里面的东西硬硬的,用力捏捏,有些凉,弯弯的,像是铁质的东西。黑布包没有绳结,也没有开口,四面都被缝死了,针脚很细密,错综复杂,看起来费了相当大的心思。
拆开吗?管他!反正已经拆一半了,这次非要看个究竟。于鹏操起壁纸刀,接连挑开一溜针脚,一股寒气猛然隐隐从布包里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