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明下了车,跑到大门跟前,“咚咚咚”地敲着门。没有反应。利明环视了一周,想看看什么地方画着去临时通道的地图,但没有发现像地图一样的东西。
毫无进展。利明只好先沿着建筑物向右跑去。跑上一圈的话肯定能找到。他这样想。
刚一转身,利明眼前就一片漆黑,整个人都被黑暗吞噬了,稍不留神就会摔一跟头。因为医院的占地面积很大,所以附近道路和住宅的灯光都照不进来。以前利明因有事要办,在晚上去过大学医院好几次。药学系校舍的夜色是没法与这里的夜色相提并论的,这里整个地方都笼罩在黑暗之中了。当然,照明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走廊里荧光灯的光线虽然很微弱,但还是照到了走廊上。但即便如此,前往住院楼的这一路上仍然充斥着一种独特的黑暗。这种黑暗在充其量不过有一些老鼠和狗来光顾的药学系里是绝不可能存在的。这是—种飘散着死亡气息的黑暗,是一种弥漫着病痛呻吟的黑暗,这种黑暗里的沉重感是不一样的。利明这样想着。
利明绕了半圈左右的样子,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正在争论什么的声音。声音是从仓库背后发出来的,但看不见发出声音的人。声肯比较低沉,像是个男的。利明加快了步伐,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柏油路发着微光。利明转过拐角,果然看见有个通道,正亮着黄色的灯光。
在通道里,一位穿西服的中年男子正在和一位体态肥胖、上了年纪的保安争吵着。
穿过那个通道就可以直接到病房去了。利明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进去,但那两个人的争吵看上去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中年男子在拼命地诉说着什么,而那个保安看上去根本不想听他的,具体在谈些什么就不知道了。利明打算从他们的旁边跑过去,于是一口气跑进了通道。
“等等,你。”
保安注意到了利明,用一种盘问的语气把利明叫住。利明没有理睬他,兀自埋头向前冲。也许是察觉到了有点异常,保安离开那个男子,跑过来挡住了利明的去路。利明用身体去撞他,想把他推开。
但是保安却出乎意料地强壮。他站在那儿竟纹丝不动,看不出已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利明拼命地挣扎着,但手腕被揪住,跑不掉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是急诊患者吗?”
“要出事儿啦。”利明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诉说道:”快让我进去把患者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避难,我很快就回来,拜托,求求你了。”
“你在说些什么呀?”
保安瞪着眼从头到脚打量着利明。
利明现在这副样子就算被误认为流浪汉也不为过,他的西服袖子和下摆都被烤焦了,衬衫敞开着,裤子上粘着已经干瘪的肉片,保安警惕地把利明的手腕抓得更紧了。
“不管怎样,还是请你跟我走一趟吧。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多奇怪的家伙。”
“这里应该有一位十四岁的移植患者,”利明嚷道,“是个女孩,七月份移植了肾脏。这个小孩现在很危险,快要被袭击了。快,请想个办法,否则就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传来一个声音:“你认识麻理子啊!”
听到这个声音,利明回过头去。
那个穿西服的中年男子一脸惊愕的表情。
14
麻理子无法把目光从水滴上移开。
她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视线都集中到厂水龙头的底端。水龙头只有人的食指那么细。在麻理子的注视下,又有一粒水滴鼓了起来,它越鼓越大,当它鼓得不成样子的时候,便一下子变成了眼泪的形状,然后“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这个声音让麻理子联想到了那个脚步声。
是梦中出现的那个声音。有人穿着轻薄的塑料拖鞋从走廊那边走过来,拖着过于缓慢的脚步。麻理子终于明白了,那个梦预示的就是它。那个脚步声原来就是水滴的声音。
“啪嗒”。
又滴了一滴。在滴下的那一瞬间,下一粒又从水龙头里露出脸来,开始重复完全相同的过程:渐渐地变大,表面震颤着,然后像珠子一样“啪嗒”一声落下。接着,下一粒又从水龙头里冒了出来。水滴出来得越来越快,最终拉成了一条细丝。
“啪嗒啪嗒啪嗒”……
突然,伴随着一阵爆炸声,有什么东西从排水口里喷射了出来。
麻理子大声喊叫着,但却无法闭上眼睛,她的眼皮一直撑着,眨都不能眨一下。她的视线凝固了。在那一刹,麻理子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在以惊人的速度运动着。水滴的声音就是脚步的声音。那东西的速度加快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朝这边过来了,过来了,过来厂,马上就要到这个房间里来了,从水龙头里钻出来了。麻理子这样想着。它出来了!但不是从水龙头里出来的,是从下面,从盥洗台的排水口出来了。红褐色的污水一起喷射了出来,直冲天花板,形成一股巨大的水柱,那东西在水柱中舞动着。麻理子想看清楚它的全貌,但她视线的焦点已锁定在水龙头上,再也无法从那里挪开了,麻理子咬紧牙关,用力地张大瞳孔。不知是谁发出了汽笛般尖锐的惊叫声。排水口像间歇性喷泉一样发出喷水的声音。此时,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淋在了麻理于身上,麻理子的肾脏好像很高兴似的。
“扑通扑通扑通”……
肾脏发出一阵敲大鼓的声音。
那声音顿时传遍了麻理子的全身。
15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麻理子的事情?”
安齐问那个男子。说起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在七月份接受了肾移植,那么在这个医院里只有麻理子一人。那个男子知道这些,非但如此,他竟然知道麻理子现在正面临着某种危险。
那个男子虽然穿得破烂不堪,但他的眼神却非常认真,怎么看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的脸上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安齐断定,他绝不是一个胡言乱语的流浪汉。安齐把那个男子从保安手里夺了过来,站到了他的面前。那个男子问:“你究竟是……”
“我是麻理子的父亲。你说的那位患者的父亲。”
“移植了肾的……”
“是的,你刚才不是在说麻理子吗?到底怎么回事,请告诉我。”
那个男子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惊异了。
“……太好了。你肯定知道你的小孩现在在哪里吧?”
“当然。”
“请带我去,不得了了,你的孩子成了猎物,要遭袭击了。”
“请等等,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麻理子的事情?”
“你孩子的移植肾是我妻子捐赠的。”
“什么?”
安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注视着这位男子的脸,移植肾捐赠者的丈夫?
安齐从没见过捐赠者,就连名字也没听说过。一位因车祸而丧身的二十五岁的女性,从吉住那里听来的就只有这个。另外,安齐自己也没打算要把这些了解清楚,他从没认真考虑过有关捐赠者的问题。现在冷不防地冒出一个自称是捐赠者丈夫的男子,安齐总觉得这不是真实的。
但是安齐决定相信他。不能忽视这位说麻理子有危险的男子的话。
男子自称永岛利明,他迫不及待地向安齐诉说着:“因为我的失误,如今酿成了大祸。总之,现在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你唠叨了。拜托了,请带我到病房去,好吗?”
“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待会儿再说,快!”那个男子一把抓住了安齐的袖口。
保安面带愠色,想把两人拉开。
“等等,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总之,这里……”
利明用身体使劲撞了一下保安。
遭到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大个子的保安也不由得踉跄了一下。趁这个空当儿,利明用力一把拉过安齐的手。
“病房在哪里?”
“右边。”
安齐回答道。利明开始跑起来。安齐连忙跑到利明前面带路。
“等等,你们两个!”保安的怒吼从背后传来,但安齐和利明继续在走廊上跑着。
安齐一边跑,一边问利明:“出什么事了?麻理子要怎么了?”
“有种意想不到的东西寄生在了我妻子的细胞里。”
“寄生?是细菌吗?麻理子感染到什么了吗?”
“问题就在这儿。不过不仅仅如此,事情现在变得更可怕了。我有我的妻子的细胞,它拥有一种力量。”
利明在说些什么呢?安齐无法领会其中的含义。但是,麻理子的肾与普通的肾不一样,这一点安齐无条件地相信。他想起昨天麻理子发作时,进行了肾移植的部位突然像虾子一样地弹了起来。
“那家伙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它能生火,它能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形状,那家伙应该到医院里来了。”
“来了?”
“从下水道的管子里。”
“是它!”安齐嚷道。
“你知道?”
“我在门口听到过一种可怕的声音,五分钟前。”
“然后又怎么样了?那个声音去了哪里?”
“消失在这个医院里了。”
“……该死的。”
安齐转过走廊,跑上楼梯,再冲进走廊,朝病房跑去。利明此时不再说话了,这种沉默意味着事态已变得严峻起来。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东西,但一想到有种大得吓人的东西正在朝麻理子逼近,麻理子将遭到袭击时,一种令人发痛的紧张感便袭遍安齐的全身。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安齐上气不接下气地全速冲刺着。保安好像是搬来了援兵,在后面很远的地方传来“吧嗒吧嗒”的几个人一齐跑动的声音。
16
吉住发不出声来了。
从盥洗台的排水口里喷射出了一块东西。它柔软地蠕动着,刚一粘在墙上就黏糊糊地掉了下来,落在地板上,像粉红色的泥浆一样,留在盥洗台里的另一块东西则开始慢慢地顺着盥洗台的边缘滑落下来。两块东西在地板上混杂在了一起,然后一边发出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声音,一边隆了起来。
两个护士抱成一团,坐在地板上哭天喊地。麻理子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惊叫一声。但她的上半身却哆哆嗦嗦地前后晃动着,可能是因为受到的惊吓实在是太大了,她整个人都被慑住了。
那个东西一边像凝胶一样不停地流动着,一边耸立了起来。吉住不由得往后退,膝盖不停地颤抖着,整个人都快要倒下了。那个东西继续向上延伸着,就像瀑布在逆流一样。散发着阵阵恶臭的脏水不时从排水口里“噗嗤噗嗤”地冒了出来。那个东西沐浴在脏水里,一边反射着光线,一边把它巨大的形状显露了出来。吉住的小腿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身体—下失去了平衡,手下意识地往后一撑,是麻理子的床,吉住一屁股摔坐在床沿上,手指尖碰到了麻理子的脚。
那东西像柱子一样耸立着,越耸越高,并逐渐开始变化成复杂的形状,它的顶部变圆了,从上面“沙沙沙”地开始生长出许多细小的东西。柱子的中心部位变细了,像触手一样的东西开始从两侧分离出来。吉住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注视着这一切。眼前正在形成的是一个人,是一位女性的全身。触手很快分裂成五根手指,紧跟着肩部下面的缺口逐渐扩大,胳膊出现了。在柱子变细了的地方,正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肚脐。在它的上面,一个就像是用小铁铲削出来的腹部形成了。再往上,双乳隆了起来。然后,肚脐下面的部位开始变得结实有力,中间开了道裂缝,上面被复杂的摺皱和上百只细小的触手覆盖了。肩膀上面急剧变窄,喉结出现了。位于头顶位置的圆块一边黏糊糊地像波浪一样翻滚着,—边塑造着鼻子、嘴巴、耳朵、脸颊、下颌、额头,最后两只眼睛也被雕刻了出来。吉住拼命地摇着头。眼前正在出现的这位女性的身体,还有这张脸,都似曾相识。不、不是似曾相识,是很清楚地记得,是捐赠者。“她”就是麻理于的移植肾的捐赠者。吉住曾亲手从她身上取出了肾脏,用手术刀削开她的身体,把手伸了进去。这位捐赠者不可能还活着,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吉住继续不停地摇着头,不愿接受眼前这个事实。
那个东西现在已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女性的身体,刚才一直闭着的眼睛“啪”地一下睁开了,这双眼睛俯视着吉住和麻理子。
“让开!”那个东西叫道。
吉住动弹不得,整个人巳被“她”的视线吞没了。那是一双正瞄准了猎物的眼睛,而猎物就是麻理子。吉住这样想道。它又开口厂:“给我让开!”
突然,蹲在角落里的一名护士发出一声怪叫,站了起来。吉住僵直的身体暂时舒缓了下来,他把头转向那名护士,只见护士的脸上净是泪水和口水,已不成人样。突然,她惊慌失措地挥舞着双手,朝门边跑去。
那东西愤怒地瞪着她的一举一动。
吉住“啊”地叫了一声。
护士的身体突然着火了。
转瞬间,护士的全身都被包裹在火焰之中。护士的身体被逐渐烧焦了。头上束起来的头发烧得“噼里啪啦”地响,越缩越短。越缩越短。但是火焰没有熄灭。非但如此,火势反倒烧得更旺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热风吹了起来,火焰直冲天花板而去。吉住用双手护住了脸,但却无法闭上眼睛。护士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房间里回荡着,已烧成珐琅色的牙齿从已严重变形并大张着的嘴中露了出来。护士跌跌撞撞地走着,挥舞着双臂,想方设法要扑灭身上的火焰,但一切都是徒劳。火焰的威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就像火箭喷射口一样“轰隆轰隆”地发出轰响。护士白色的外衣已破烂不堪,脱落了下来,撒落了一地。衣服残片迅速卷曲,几秒钟之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肉被烧焦了,一股强烈的气味刺激着吉住的鼻子。护士已被烧得不成人样,逐渐融化在这可怕的地狱之火里了。肉逐渐烧成胶状,从骨头上面剥落了下来。然后骨头眼看着也开始缩小,崩溃,化成灰。头顶上的铃声开始猛烈地响了起来,是火灾报警器有反应了。护士的整个身体在一片尖锐的铃声中逐渐化成了黏糊糊的一团。在疯狂的铃声和一片逼人的热浪中,吉住已目瞪口呆。
护士的肉体消失了,火焰也随之迅速地收缩井消失了。火焰的轰响声也消失了,只有震得人头盖骨发麻的铃声还在继续